第二十二章 魔恸

两尊冰雕之一开始融化。融化的速度，仿佛里面包裹的不是渐渐冰冷的肉体，而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帕贾玛注意到他的弟子们开始畏缩地远离他的最新杰作。因为那被刺透冰封的，恰恰是他们曾经嫉妒、仇恨、畏惧的对象。

        “别慌。”帕贾玛沉声训斥道。他不相信自己的法术会失效。这个咒法，其实就是制作死灵水晶的加速版。魔咒只是一个引子，造成效用的恰恰是受害者自身的元素和能量。一旦触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最终的破坏。那么，眼前的是什么，尸变？

        仅仅是融化，还改变不了什么。帕贾玛环顾四周，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你、你，禁锢术。”不管查尔斯鲁缇是死是活，他必须阻止眼下这怪异状况的发生。几个人里，他特意选了多米提安－西蒙卡沙。只有这个人，是绝不会与封在冰中的魔法师串联一气的。帕贾玛没有意识到，开始怀疑自己的手下，等于已经失去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一个个固化状态的魔法施加到冰雕上，还是被水晶的魔力大大强化的。融化似乎停止下来，帕贾玛和他的追随者们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开始怀疑到查尔斯鲁缇身上藏了什么火焰系的法器，在他死亡的那一刻才受激发动。如果对他的过去熟悉的，或许还会想到那颗令他在法师行会迅速崛起的血石。也不知有多少人打起了乘收拾尸体的机会窃取这个蕴藏巨大秘密的宝物。

        咔！

        多米提安惊诧地发现手中的死灵水晶出现了一道裂缝。不可能啊！不过是一个禁锢术罢了。就是没有水晶的帮助，他自身的魔力支撑这么个中级法术也根本不成问题的。左侧，一个同伴惊叫声掩盖了他的失态。转头看去，那人手里的水晶已化作飞扬的尘土。而此时，他的那枚水晶出现更多裂缝。

        不仅如此，为了照明而释放的光球竟也开始无序地闪烁，就象它们那点微不足道的能量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似的。

        “查尔斯鲁缇！”

        帕贾玛咬着牙怒喝道。虽然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但眼下能弄出这么大动静的，也只有这个被他当作平等对手的天才魔法师。

        “导师......。”狼狈地丢下还原为尘土的水晶残渣的多米提安向帕贾玛发出求援的信息。

        “废物。”帕贾玛怒斥之下，亲自上前加强封固。然而一试之下，立刻发现问题的所在。查尔斯鲁缇俨然变成了一个漩涡，不断地将附近的魔力搅动吸纳过去。

        咔嚓！

        大片的冰块破裂，络绎不绝地从查尔斯鲁缇的身上跌落。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呼吸，化作一团团白色的水汽。刺穿他的冰柱不但在融化，其中夹杂的血色也不断地汇聚，回到他的体内。渐渐地，冰柱变得透明，又变得如周围的夜空般黯淡无光。

        哗！

        查尔斯鲁缇的身体从冰柱上滑落下来，他的四肢无力，免强用手支地撑起身来。可以看到衣服前袍一个刺眼的裂口，显然他的脱身并非毫无损伤。

        帕贾玛定了定神。“你的能力还真是令人惊讶啊。”虽然故作轻松，他的语气中不免带着些许不确定性。

        查尔斯鲁缇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要......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求生的欲望。”

        帕贾玛嘿嘿地嗤笑。“制造死灵水晶的时候，我发现谁越是想要活着，越是坚持的久，凝结出来的水晶就越大越完美。”说话间，他已向查尔斯鲁缇射出数枚魔法飞弹。果然，这位出乎意料之外存活下来的魔法师，自身也到了接近衰竭的地步。查尔斯鲁缇所能做的，仅仅是侧身躲过即将命中的两枚魔弹。

        “刚才，你还不如就此死去呢。”心思大定，帕贾玛的脸上带着残忍的微笑。

        最后还是要这么做吗？还是要借助那个世界的力量吗？查尔斯鲁缇自嘲地想到，湮没在历史中的魔法师，精灵女王和亡灵之神共同的情人，在他发明这种法术时，是否也和他一样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是否也像他一样纠结犹豫过？

        他闭上了双眼，锐化的感知寻找到由于帕贾玛的冰矛而四散在周围的血液。即便复苏时回收了一些，但还是有大量鲜血被黯系法术形成的寒冰所禁锢。也正因此，他的身体如今特别虚弱。这些带着他的印记的血在魔力的引导下聚合，然后随着他脑海中的图样流淌开来，速度越来越快。

        帕贾玛也感觉到的异样。出于魔法师的本能，他将大量攻击法术投向查尔斯鲁缇。数十条生命所凝结成的死灵水晶，已经完全吸纳到他的体内。如今的他，就像充满了电的乌云，奢侈地挥霍着魔力。那些弟子和追随者们，带着羡慕嫉妒的眼神，关注着他们的导师奢华而致命的表演。

        查尔斯鲁缇躲开了大部分攻击，但不可避免地被少数击中。依靠坚韧的意志力，他忍住了由此造成的伤害疼痛，继续以血水描绘眼前浮现的图案。圆环、三角、巨大的齿轮，蔓生的尖刺盘绕穿插于其间。这些图案渐渐化作真实的影像，荒漠、砾石，一个个巨大的蚁丘在贫瘠的大地上涌起。

        赫蜜斯出神地看着施法中的查尔斯鲁缇。她隐约猜到她的小情人在做什么，也不觉得刚才的背叛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在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才是真正可以媲美于神的力量。而她，一定要得到这个力量。

        当图案的最后一笔完成，血液在各类图形间交错融会到一起，大地微微地颤抖，仿佛为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恐惧。

        出现了！

        血在同一瞬间沸腾，烧灼所覆盖的植物，并迅速蒸发，只在地面留下一层褐色的残余。烧灼过的刻痕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黯淡。然而正是在这灰烬所形成的硕大、圆形的图案中，一个长着拳头般大小两只眼球的脑袋，由地底浮现出来。如果靠的比较近，还可以发现那两个眼球其实是以无数个六边形的小眼睛汇聚而成的复眼，每一只小眼都如明亮的玻璃般反射出视线范围内的影像。

        帕贾玛停止了攻击。带着好奇加疑惑的心情，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眼前的异样。担心？怎么可能。在帕贾玛看来，查尔斯鲁缇无论做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在这世上，还有谁能拥有比他帕贾玛还强的魔力？

        查尔斯鲁缇创造的那个小东西甚至还有些.....可爱。它躲在树木遮蔽光球的阴影中，探着脑袋，一副既惧怕又好奇的神情。帕贾玛的追随者中不乏女性，也有不少曾召唤过帮助施法的宠物，此时更是泛起怜爱之心。

        “哈哈哈哈......。”帕贾玛不禁大笑。“查尔斯鲁缇，不得不承认，你的才能还真是让我感到惊讶了。这小家伙是只魔物罢！？看来，不仅是亡灵，你和地底深渊的怪物都拉上交情了呢。不过，这么个胆怯的东西能做些什么，你不会是幻想着让它耍把戏来取悦我罢。”

        他的弟子们识趣地陪笑。咯咯咯、嘻嘻嘻地，一个两个笑做一团。

        查尔斯鲁缇却一脸肃然，死死盯着地面上探头探脑的小东西。

        那双复眼与查尔斯鲁缇对视了一会儿，眼球慢慢地低垂下来。随即，‘咔咔，咔咔，咔咔咔’，一阵异样的低鸣沿着地面扩散开来。这昆虫般的鸣叫声顷刻间复制了许多份，在光影重叠的树影间不断回荡。

        查尔斯鲁缇略显疲惫的声音盖过了这怪异的虫鸣。“帕贾玛大师，刚才你说了许多关于我的事。虽然存在种种偏见，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在道德层面上，我并不比你高明许多。但幸好，我还有我的底限。我还不至于为了一己私利，去剥夺无辜者的生命。你的所做所为.....，残忍、暴虐、缺乏人性，绝不可能获得我的认同。”

        “是吗？”帕贾玛怒极反笑。“好不容易熬过我的冰矛，就是为了说这两句遗言？”

        查尔斯鲁缇微微摇头。“我只是在阐明一个事实。如果硬要我对你说几句告诫的话，那我会说——无论你自己承认与否，你所做的实际上不过是亡灵之神希望你做的，而你的结局也必然逃不过成为鸦后的傀儡。”

        帕贾玛只是冷笑。

        “你需要证明？那你即将看到。”查尔斯鲁缇轻叹道：“西丝娅的确给了我一些东西，一些我不想要的东西。那东西，给我所爱的人带来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但那东西.....，却足以致你于死命。所以，她才放心地将死灵水晶的制作方法轻易告诉了你。......”

        “什么？我听不明白。”帕贾玛大声怒喝。随着这声怒吼，他将一个硕大的火球向查尔斯鲁缇投去。

        这一次，查尔斯鲁缇既没有启动魔法屏障，也没有闪躲。那个加强版的火球兜头盖顶地向他袭来。腾起的热浪，还未靠近就将查尔斯鲁缇的发髻撩起。一直在观望的赫蜜斯忍不住惊叫——“小心。”

        就在致命的火球即将命中之际，一柄黝黑的三叉剑戟骤然探出，横挡在查尔斯鲁缇的身前。充满火焰元素的炽热球体被剑戟的刀刃刺破，轰然炸裂开来。诧异间，帕贾玛发现戟柄的另一头深入地下，旁边是那长了绿色复眼的大脑袋。这么个小东西，竟然还知道保护召唤它的主人？

        非但如此，阻挡住帕贾玛的攻击后，那只大脑袋缓缓升起，露出隐藏在地下的部分。巨大的，占据了整个头部一半体积的血盆大口，四周周长满尖锐如刀的牙齿。坚硬的骨壳甲胄，一层又一层地紧紧覆盖住短小精瘦的躯体。就连胸腹部都是骨甲和软膜相间的保护层。两腋各伸出一大一小两只修长的手臂，外层包裹着光滑坚硬的外壳。其中小的那对臂端长了三个手趾，用来握住长柄的武器。长的那对则索性伸展出蟹螯般的结构，半尺长的钳刃锋利得堪比收割用的镰刀。怪物的真身，完全与‘可爱’两字毫无关联。它就像天生用来制造杀戮的工具，全身充满暴虐的气息。

        “咔咔，咔咔。.....主人还没允许我开始杀.....。所以，主人千万不能死。”

        魔物张开嘴，铡刀般的颚齿在两颊的位置舒展开来。它竟然会说话，骨齿互相碰撞的声音夹杂其间。它那张恐怖的脸勉强做出讨好的表情，嘴角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媚笑。“我.....我可以开始杀.....杀了吗？”

        查尔斯鲁缇冷冷地挥了挥手。“遵从你的本性去做罢。”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魔物发出慑人的啸叫，听着既像狂喜的大笑，又仿佛凄惨的哀嚎，或者是这两者的融合。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魔物发出慑人的啸叫，听着既像狂喜的大笑，又仿佛凄惨的哀嚎，或者是这两者的融合。随着这非人的叫声，附近的地面开始不规则地颤动。

        “地震吗？”站稳脚跟，帕贾玛不禁怀疑。

        然而这颤动并没有维持多久便停止了。在查尔斯鲁缇以血描绘的魔法阵中，一只又一只人虫杂交物般的魔物冒了出来。一旦爬出地面，它们便迫不及待地选定自己的目标扑了过去。一时间，惊叫声、怒喝声，中间夹杂着一连串颚齿碰撞的咔咔声不绝于耳。

        多米提安－西蒙卡沙还没从惊诧中缓过神来，就看到一只魔物向他迎面跑来。它的大嘴一张，喷出一大团淡绿色的雾气。多米提安的眼前顿时一暗，刺痛的感觉从他的口鼻部径直灌入喉咙。

        “毒雾。”

        他毕竟不是刚踏入门径的初级学徒，在意识到魔物喷毒的同时，本能地用手捂住鼻子，并以随意门迅速转移位置。然而虫形魔物即使在黑夜也具有优秀的视力，在他现形的同一刻立即判定出他的新方位。具有两个关节的腿收缩了一下，蓄积的弹力令它跳起一丈多高。两、三次跳跃后，魔物便追上了逃跑中的多米提安。

        多米提安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乘着这一小段功夫，他已准备好一个音波法术，此时朝着魔物释放了出去。可惜他手里的水晶刚才已经耗尽了，所以音爆术仅仅是起了点震撼作用。魔物晃了两下，却没停下前进的脚步。此时此刻，多米提安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就是恼怒——要不是帕贾玛将所有死灵水晶收归己有，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进退维谷了。

        魔物冲着多米提安嘶叫。它的甲壳被几枚魔法飞镖击中，裂开了几道口子。绿色的浓浆和惨白的软肉暴露了出来。原来，另一个堕落法师出手帮了多米提安一把。这名女性法师持有一枚水晶，因此魔法攻击的效果比普通的强了许多。

        “.....宝物。”魔物长满尖牙的嘴发出人类语言的词汇。它盯着那碧绿色闪闪发光的水晶，嘴角流下一串涎沫。那个女法师之前还觉得大眼睛的魔物很可爱，现在可再也生不出类似的念头。带着恐惧和厌恶的心情，她再次投射出一支酸箭。魔物不躲不避，在被攻击到的同时投出了手中的三叉戟。

        女魔法师微微侧身，那支戟擦着她的胳膊飞过，只割开了一个小口子。这么点牺牲，确保了她的酸液箭精准命中魔物的胸口。魔法烧灼出一块足有脸盆大小的伤口，就算是有软壳做甲，那只魔物也痛的吱吱大叫。就在她准备再接再励之际，她忽然觉得从左臂的小伤口开始，神经一段段麻痹了。肌肉抽筋，全身顿时僵硬，完全无法动弹。

        那只魔物饶有兴趣地用它的三趾爪子的小手抓过死灵水晶，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甚至放在嘴里咬了咬。“嘶.....宝物。”它很肯定地说，两只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芒。接下来，它的举动颇为奇怪。两只尚空着的镰刀大手开始撕扯女法师的衣物。开始还以为这魔物是淫性大发了，那女人脸上露出不甘和羞怯的表情，向正爬起来的多米提安投去求助的眼神。多米提安一时间英雄救美的义气高扬，搓着手准备大干一场。然而，魔物并不关心衣服撕破后露出的白花花的娇嫩肉体，反而对上面缀着的饰物、金银更感兴趣。它的两只小手扒拉着，大手则不断收拾眼前的无法动弹的牺牲品。衣物除尽后，就是手脚和身体的器官。女堕落法师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被活生生分解成一块块肉片。魔物继续在它所制造的恐怖场景中翻找，时不时抓起一枚戒指，或是一小段被夹断的项链，嘴里发出‘唧唧’的可怕笑声。

        多米提安刚鼓起的勇气，在魔物夹断女同门的手臂，大量鲜血喷溅而出的时候，就彻底消失了。而后的残剧，更让他一阵反胃。裤裆里已是一片狼藉，酸臭的味道四溢。撑着身边的小树勉强站稳脚跟后，他便扭转头，不管不顾地向后逃去。此时，那名奋不顾身来救他的女魔法师还残留有最后的一点神志。只是这点生命的余迹，在看到多米提安远去的背影后便彻底消失了。

        这样的惨剧在附近重复上演。

        那些留下来与魔物搏斗的堕落法师，不是被毒液喷中失去知觉，就是被黑色非铁非石的武器刺穿。即便只是被划破一个伤口，麻痹性的魔法也将迅速夺去他们的行动能力。而他们的结局，无论被击倒时的生死，毫无差别的都是被切割成成百上千的肉块。

        魔物就仿佛见了钱的守财奴，什么都不放过。死灵水晶，带有魔法效果的首饰和魔杖，施法用的材料，金银币，镶了金丝的钱袋，都成了它们的收藏品。有些甚至抽出死者的骨头，精细地舔干净上面的血肉，然后挂了绳子吊在脖子上。这方面，这些长相完全相同的魔物表露出不同的爱好。一些喜欢颅骨，一些则喜欢大腿骨，少部分倾向于弯曲的肋骨。它们兴高采烈的，完全就像是一帮搜找纪念品的旅行者。

        魔物也不是毫无损伤。堕落法师的反抗中，有好几只被死灵水晶加强过的攻击法术击中，骨碎肉烂地躺倒在地上。即便是拥有蟑螂一般的生命力，它们也再无法恢复。可它们的同伴对此根本无动于衷，一点没有去救助的意思，反而对耗尽魔力的堕落法师更感兴趣。有一只被击倒，就有两、三只争先恐后地要代替它原来的位置。不过，这群魔物显然遵循着某种严格的等级体制。一旦发生冲突，几个简短的‘咔咔’声就能决定主从顺序。

        不是所有人都有决死一战的意志的。被魔物鬼魅的攻击方式、残忍的行径和最有效的杀戮方式所震慑，像是多米提安－西蒙卡沙之流的一撮人有了别样的念头。他们用双腿或魔法，迅速逃离这片充斥着厮杀和惨叫的地域。其中，又有少数带走了尚算完好的死灵水晶，以及之前的修习中学得的知识。一百年后，这些漏网之鱼最终形成了法师界一个独立、强大而恐怖的群体——死灵法师。他们居于人类和亡灵之间不断积蓄力量，延续其不可告人的研究。

        然而现在，死灵法师的开创者帕贾玛以利益和恐怖建立起来的秩序，顷刻间瓦解破碎。

        帕贾玛转手间抛出一串叉状闪电，将背后袭来的一只魔物炸得飞出好几丈。类似烧灼指甲毛发的味道令人反胃。右手的寒冰掌阻住正面的另一只，极寒的温度迅速将其冻结成一大团冰块。毫不意外，帕贾玛杀死的魔物数量最多。短短半个时辰内，身边十丈之内已经倒下了七、八头魔物。加上这两只，总数已达到两位数。

        即便如此，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虫形魔物聚集到他这里。

        查尔斯鲁缇的魔法将这个区域完全变成了一片战场。帕贾玛聚拢起来的五十名门徒和追随者，与数以百计的魔物厮杀在一起。从开始起，这就是一场混战。魔法，对魔物的伤害存在减半的效应。而锐化过的随身武器，在长戟和甲质外壳的面前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因此，整个战局基本呈现一边倒的状况。也只有魔力充沛的帕贾玛，加上高等级的攻击法术，才能实现以一敌多的奇迹。

        此时此刻，帕贾玛呼呼地喘着粗气，却觉得浑身上下充满精力，就仿佛重新回到二十多岁的年纪。击退这一波攻击后，他不由自禁地大笑起来。纳迦斯家的私生子又如何，从未见过的召唤魔法又怎样，就算是魔物能奈何他多少？他所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只有这样，他才能超越人类的限制，迈入另一层境界。

        在魔物一蹦一跳的脚步声出，出现了人类那缓和的节奏。查尔斯鲁缇的身影在一群魔物身后渐渐呈现。他的脸上带着凝重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帕贾玛一边喘息一边大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不枉我始终想要拉拢你的意愿。”一枚火球从他手中掷出，将越来越逼近的魔物们吓退。“不过.....，不过有一点我不如你。身负这种力量，你竟然能隐忍到现在。就算是在北地那样的绝境，也没见你使用过。相形之下，我稍有点所得就大张旗鼓的，反而让你这毛头小子嗤笑了。难怪你不愿意加入呢。”

        “力量越大，失去的就越多。”查尔斯鲁缇沉着脸说。“如果不是你逼迫太过，我是不打算启用这个力量的。”

        帕贾玛笑了笑，没有从查尔斯鲁缇的话里体会出什么。“这些东西叫什么？我还从来见过这么古怪的魔物。它们好像是协同一致，而不像文籍里所说的，所有魔物都是独立的个体，一旦见面就互相残杀。”

        查尔斯鲁缇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一个名字。“梅佐（Mezzo）。它们.....更像是蜜蜂或蚂蚁之类群居性的昆虫，具有非常严格的等级体制。”

        “那你就是蜂后，或者蚁后啦？”帕贾玛又一次大笑。

        梅佐虫魔发出一阵喧嚣的嘈杂声。

        查尔斯鲁缇听了一会儿，才回答帕贾玛道：“我想，你的比喻惹怒它们了。它们的确有一个雌性的主宰，不过我可没那个本事召唤到她，它们也绝不容忍你这样的‘食物’诋毁她。没错，是‘食物’。这些梅佐魔只是把我当作供食者，给他们提供进入这个世界的通道，向他们指出可以捕猎的对象。同时，如果我有任何一点松懈，它们也不介意把我的角色转换成猎物。”

        “是这样啊！”帕贾玛沉吟道。

        查尔斯鲁缇似乎想要结束两人的谈话。“你的那些门人，有二十几个已经被梅佐魔杀死，剩下的向各处逃散了。你不打算逃吗？”

        “逃？为什么要逃？凭这些虫子就想让我服输吗？别做梦了。”

        查尔斯鲁缇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怜悯之意。“不是你不想逃，而是亡灵之神不允许你逃罢？她需要你死在我的手上，这样才能让我彻底背下这个黑锅。此战之后，无论你是否有罪，同样动用了禁忌之术的我恐怕再无法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

        “哈....，哈哈。西丝娅能指挥得动我？荒谬。”帕贾玛回答地坚决，原本的自信却由此崩裂了一角。他还能再战，一只两只，乃至十只魔物，都不在话下。可眼下就有近百只被称为梅佐的古怪魔物围拢过来，更不知道还有多少没被召唤出来呢。与随身带了一支魔物大军的查尔斯鲁缇对仗，最后还是不得不暂时撤退罢。那为什么不现在就走？再回头想想，争取查尔斯鲁缇就那么重要嘛？

        .....难道。不可能！

        帕贾玛觉得自己想走就可以走。然而真要走，脑子就又冒出种种的理由否决他。‘在这么个小辈面前铩羽而归，你就不觉得羞愧？’‘你身俱异能，还真就怕了这个吃女人软饭的私生子？’‘你不是下定了决心，自认连神的谴责都不怕了嘛，这么点挫折就退缩了？’‘你还想让他骑在你脖子上吗？’

        阚迪城堡中‘屈辱’的遭遇，当失去血石的援助后刺入灵魂深处的空洞感，骤然在帕贾玛心中泛起。不，都已经到这地步了，决不能再退缩一步。与他的肉体完全结合到一起的死灵水晶激烈颤动，帕贾玛的斗志顿时熊熊燃起。

        那些梅佐魔仿佛感觉到剧烈膨胀的魔力，也在此刻变得异常兴奋。在召唤它们的那一刻，查尔斯鲁缇就领悟到这个召唤物的本质——贪婪，对金子，以及所有昂贵的东西永无止境的欲望。而具有魔力的东西，更是它们不惜一切都想要得到的对象。的确是不惜一切，就算死亡也无法阻止。十几只梅佐魔被帕贾玛释放的魔法火焰炸飞，被带着强酸和闪电的箭射穿，被寒冷的冰冻结。即便如此，更多的梅佐魔奋不顾身地向帕贾玛涌去，就像夏日扑火的飞蛾。它们啸叫着，仿佛不是去战斗，而是去参加一个盛大的狂欢。......终于，一只梅佐魔瞅准机会，将手里的三叉剑戟狠狠刺入帕贾玛的胸口。帕贾玛大叫一声，巨大的火焰幕墙在他身边升起，燃烧和爆裂将周围一丈之内的魔物一扫而空。梅佐魔稍稍后撤，退出火幕的杀伤范围后重整旗鼓。它们的数量依旧在五十头以上。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看着深深刺入心口的利刃。嘴唇颤动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不痛！？”

        查尔斯鲁缇也惊讶了一会儿，但迅即便恍然了。“还不明白吗？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不，应该说是亡灵。西丝娅最终还是信不过一个活人，所以早早地将你转化为她的眷族。这样，她才能更有效地控制住你。”

        “我.....亡灵？”帕贾玛带着想笑又笑不出的神情。他一把抓住像冰冷石头感觉的戟柄，用力从胸口扯了出来。血，黑色的血喷了一下，便枯竭了。伤口呈现不健康的暗褐色，而且还不断地收缩。死灵水晶在源源不断地向帕贾玛提供魔法能量的同时，也迅速侵蚀了他的肉体。或许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血还是热的，但如此巨大的一番消耗后，水晶抽干了帕贾玛体内最后一点活力。他的灵魂依旧活着，却被困在半死不死的身体内。这和亡灵又有何差异？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还一点自觉都没有。帕贾玛隐约想起那天的灵机一动，想起自己莫名其妙地冒出通过逆化过程将死灵水晶与他的身体结合到一起的时刻。这下，帕贾玛不信也得信了。他就是个傀儡，亡灵之神西丝娅操控下的傀儡。之前自开一派、唯我独尊、天地万物掌控于一手之间的想法，此时却如同一记重锤，将他脑海里无比光辉灿烂的幻景彻底击碎。

        “呵呵呵，我是个亡灵。哈哈哈哈，我是亡灵。”帕贾玛疯了似得笑出声来。“我无比崇高的鸦后，他妈的收了我都不打算告诉我一声的亡灵之神啊！你是发了花痴吗，就为了个小白脸、私生子，竟然在我身上花了那个多功夫和气力。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你已经窥破神与凡人之间的界限，找到超凡脱俗的捷径了？”

        查尔斯鲁缇尖刻的质问，令暴怒中的帕贾玛沉默下来。

        “是的。”查尔斯鲁缇的语气缓和下来。“不止是你，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当我拿到血石的那一刻，当阚迪城堡建立起来的那一刻，当亡灵之神将这个召唤的魔法送给我的那一刻。然而后来又怎样？血石成了我夜不能寐的噩梦，阚迪坠毁在冰冷的阿蔢达尼亚冻土，而魔物.....魔物害死了我的亲人，毁了我的生活。或许，这就是人类觊觎神的力量的惩罚。”

        “神？”帕贾玛自嘲地笑道。“神只关心你这样的宠儿。而像我这样的，不过是卒子而已。”他渐渐变得黯淡的眼中瞬时闪过一线光芒。“卒子.....，哼，我才没那么容易被人当做卒子耍弄呢！神也不行。”

        再次抬头，他的脸上已满是毫无理智的疯狂。“对，杀了你，杀了你就等于破坏了亡灵之神的计划。那我就再不是微不足道的卒子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便以与年龄不相符的敏捷弹射出来。梅佐魔的动作比帕贾玛快，却无法阻止他的疾驰。它们不是被闪电护盾弹开，就是被随意丢置的火球炸飞。查尔斯鲁缇似乎没料到帕贾玛会拼死一搏，一时竟呆在原地没有动弹。

        刹那间，帕贾玛已越过梅佐魔的防线。当面，只剩下查尔斯鲁缇本人。他的双臂高高举起，两手间积蓄起毁天灭地的能量。如果被这一波击中，即便是神的圣徒也会被震得粉碎罢。可就在距离只剩下不足一丈之际，他的脚步如开始时一样突兀地停止住了。与此同时，他的上半身却依旧呈现勇猛向前的姿势，整体显得怪异而难以揣测。

        “啊.....！”不甘的惨叫声中，帕贾玛的身体开始瓦解。他的毛发，他的腿，他的手臂，甚至他脸上的皮肤，都如同耗尽能量的死灵水晶般化作尘土。夜风吹过，细碎的尘埃悉悉嗦嗦地飞扬开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道。

        查尔斯鲁缇并不是来不及回应，也不是躲不开，而是想借帕贾玛最后的疯狂验证一件事。对这最后的结果，虽然符合他的猜测，却并不能令他感到高兴。带着一丝萧瑟的语气，查尔斯鲁缇淡淡地对帕贾玛道：“你还不明白吗？西丝娅需要的只是件工具。若这工具完全依照她的计划行事，即便再桀骜难驯，再不把她放在眼里，亡灵之神都不会有任何介意。可工具一旦被榨干了最后一点用途，甚至还要做出违背她本人意志的行为，那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毁灭。”

        帕贾玛竭力凝聚自身的魔力，可那些借助死灵水晶所转化的能量如湍急的流水般从他体内流散。他的身体迅速地瓦解，却没有对他造成一点一丝的痛感。不甘心啊！帕贾玛凄厉地叫喊道：“我是工具。那你呢？你真以为亡灵之神偏偏对你青眼有加？没错，我败了。甚至我的灵魂从此往后都将永远侍奉这位腐鸦之后。可别以为你就能轻易逃脱。我在下面等着你！等着你......”

        话音未落，他的头部整个迸解开来，碎裂成一块块灰褐色的干泥团，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虽然帕贾玛没有说出最后的诅咒，查尔斯鲁缇却能猜到他想要说些什么。而他对此根本无法反驳。遇上踏入歧途，堕落至亡灵之道的帕贾玛，这是偶然还是预先的计划？若是前者，召唤魔物屠杀同类的查尔斯鲁缇又犯了多少禁忌？若是后者，查尔斯鲁缇不得不想到，西丝娅花费如此多的精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这个凡人？不可能。为了重见千年前的爱人一面？西丝娅本人也说了，查尔斯鲁缇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那些梅佐魔徒然地在满地的灰尘、泥团中翻找，嘴里发出失落的咋咋声。少数头脑清醒的早就放弃了全身瓦解的帕贾玛，转头去追赶四散奔逃的堕落法师们。查尔斯鲁缇茫然地沉吟半晌，却找不出任何解决之道。身后，人类的脚步声缓缓靠近。

        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肩头。

        赫蜜斯柔和体贴的声音。“你......救了我们。”

        “或许我该觉醒的更早一些。”查尔斯鲁缇并没有回头。他担心情人看到自己脸上沉凝的表情。“那样....，维利娜和曼纽尔就不必因此丧命。”

        “还有塞比。”赫蜜斯又补充了一个名字。“他已经.....疯了。”

        不管是帕贾玛、帕贾玛的堕落法师们，又或是赫蜜斯本人夺去了塞比的性命，现在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的生和死，不过是一个偶然，或者亡灵之神的一个念头。人类的生命就是如此渺小，能够活下来才是值得庆幸的奇迹。

        “我去查看过了，克睿莎.....没事。哦，那个小乞丐.....雅吉蕊特也没事。稳妥起见，我让她们先睡了。”

        查尔斯鲁缇默默地点头。还能怎么样？让这些魔物吓得她们和塞比一样疯掉？

        “我会安排好一切的。一边是研习亡灵法术，将人类当成炼金原料的堕落魔法师；另一边是不惜一切阻止堕落法师损害行会声誉的我，再加上我那几个不幸牺牲的学徒。行会的高层知道该怎么选择。而且为了掩盖这个百年难遇的丑闻，他们不会对此期间使用了何种法术深加追究的。”语句依旧温柔，赫蜜斯的眼中却闪动着勃勃的野心。她的目光，由查尔斯鲁缇的后背，转到围拢在四周的梅佐魔。“它们听你的命令？刚开始的时候，连我都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了呢。这些，似乎和之前......那只，不一样。”

        “梅佐魔是相对低等级的魔物。它们天生具有强烈的等级观念，所以很容易接受一个更为强大的个体作为它们的领导者。当然，前提是这个领导者能为它们带来额外的利益。”查尔斯鲁缇平静地回答，就仿佛在介绍自己发现的某个法术。“我想，在被封印了千万年后，仅仅是回到凡界一次，就足够抵偿它们所有的期望了。”

        他缓缓转过身，淡漠的脸上已没有任何情绪的表征。

        “我想.....，该是让它们回去的时候了。”

        查尔斯鲁缇最初召出的那只梅佐魔始终站在他的身边，起着保镖兼通译的作用。毕竟像它这么聪明的梅佐，能以最快地速度响应召唤，还能听懂、学会与上一次踏上凡界的地面间隔了数万年的语言，可是极其罕见的。为了本人和它的族群，它很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不过，对于查尔斯鲁缇此时发来的命令，梅佐魔不禁还是有些想法。

        “再......再等一会儿，可以吗？”它咧开嘴，做出某种陶醉其中的表情。“神所创造的世界，多么美好。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甜的，没有一丝硫磺的气息。就一会会......，我的姐妹快要抓到另一个猎物了。我能感觉到她那里传来的恐惧的味道。”

        查尔斯鲁缇没有回应，只是右手握拳以一个坚定的动作撤销了对召唤阵的维持。

        梅佐魔发出不甘心的嘶叫，嘴里的牙齿咔咔咔作响。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神的封印恢复效果。它的身影晃动着，幻化为一缕黄色的烟雾，消散在渐渐破晓的夜空中。同一时刻，它的上百个同类从这世上消失，就像创世的战争后从未再次现身过似的。留在这附近的，只有残缺的身躯，以及凌乱的谋杀现场。

        赫蜜斯皱了皱眉。“有没有性格好一些，样子可爱些的？我想要一只当宠物。”

        查尔斯鲁缇轻吁了口气。“我想.......，我可以教你怎么召唤它们。”

        “真的？”赫蜜斯的脸上顿时充满惊喜。

        “慢慢来。”查尔斯鲁缇舒缓地回答。“它们和我们人类一样，有狂躁的、有贪婪的、有诡诈的、有莽撞的。如果不吃透脾性，即便召出来也很难让它们听命，甚至可能反噬一口。”

        赫蜜斯乖巧地嗯了一声。可惜眼中兴奋的光芒，早早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一时间，查尔斯鲁缇不禁有些怀疑他这个临时起意的决定是否正确。不过，当找回曼纽尔那遍体鳞伤，维利娜那冰冷僵硬的尸体时，他再次坚定了意志——亡灵之神的阴影依旧徘徊在他身畔。或许她对他这个人还有所念想，对他身边的人，西丝娅可绝不会心慈手软。只有让克睿莎、赫蜜斯掌握这些曾在创世之初敢于与神对峙的魔物的力量，才能确保她们在遇到西丝娅及其亡灵的攻击时拥有一线自保的希望。

        可是，难道这一点不在她的意料中吗？恐怕在她指引下揭示魔物本质的那一刻起，西丝娅就已经料到查尔斯鲁缇最终不得不走上这一条道路。而在他甚至不确定这条路是否正确之际，就又将他逼迫到不得不将这一选择强加到他所爱的人身上。

        想到这里，查尔斯鲁缇不觉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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