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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交错


“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吗?”战斗法师低声下气地询问自己的敌人。

        多米提安看了看像死猪一般躺在地上的幻术师,再看看烤焦了的乳猪一般的咒术师,心情不由自主地变得畅快起来。“我可以考虑一下。”毕竟,这最后幸存的一位魔法师,或许可以成为他的第一个追随者。而之前,他奉腐鸦之后的命令,想要招揽的对象,现在无不已经成了死状各异的尸体。

        魔箭手惊诧地叫道:“你……怎么可以……。”在帝国正统教育中,亡灵族无疑是神降临到这世界上最严酷的考验,是对失去信仰的生者最终的惩罚。而那些投靠亡灵的,更无疑是最恶贯满盈、最恬不知耻、最堕落下贱的类型。为了逃避永生永世的痛苦和折磨,就算是生死关头,帝国臣民最明智的选择也只能是战斗到死。而且还要竭力确保自己死后遗留下的残骸不会被亡灵再次利用。投降,绝对不是可以接受的条件。任何一个尚存理智的人都知道,对亡灵而言,只有死尸才会成为他们的同伴。

        战斗法师尴尬地解释道:“你也听到了,他不是亡灵,至少不完全是…..。我们打不过他的。”

        “你想让我被转化成浑身臭烘烘的腐肉,瘦骨嶙峋皮包骨的亡灵吗?”魔箭手一想到自己可能变成的那副模样,立刻自杀的念头都有了。

        战斗法师偷偷看了一眼之前的猎杀对象,察觉到多米提安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暗自下了决心。“我大致了解你们的法术派系的原理。要我像你一样,是不是要先制作一块水晶?这个女人。”他一指对面的魔箭手。“应该可以做成一块不错的水晶。”

        魔箭手顿时色变。“卑鄙,无耻。”她的弓侧了个方位,径直指向叛变的战斗法师。

        战斗法师似乎也豁出去了。他满脸狞笑着说:“放松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会尽量让你少受点苦的。”

        魔箭手的箭在战斗法师的话说完前就到了他的眼前。这一箭可是直冲着他的面门而去,显见的是怒极了。战斗法师与她交往过一段时间,对她的能力早有了解,早早就偷偷给自己上了一道防御弓弩的无形屏障。魔箭手的魔法毕竟要依靠箭支承载,箭攻击不到目标,魔力也无法产生效果。她也是气急了,竟然没想到要先附上穿透魔法屏障的效果。再想弥补,已经是来不及了。战斗法师施展了一个短途随意门,下一时刻就兜转到魔箭手的身后。

        “快!快进来。”他向着魔箭手大声呼喊着。

        什么意思?魔箭手猛转过身,却一时愣住了。

        傻女人,真是个傻女人。“我是骗他的。他的魔法等级比我高得多,打不过,当然只好逃啦。但没有我,你逃…….”

        话还没说完,一股魔法的波动潮汐般向着魔法门扉涌去。战斗法师来不及继续解释,一咬牙激活了法杖上附加的救命法术。竟然是连续三道魔法飞弹,十几个闪烁着耀眼白光的拳头大球体,尾巴上拖着划过空间的隐约痕迹,沿着不同的轨迹袭向不远处的亡灵法师。

        多米提安却像是看着小丑耍把戏似的。的确是把戏!光亮、啸叫的飞弹,一接触到荡漾扩散开的魔法波动,立刻像火把掉入水中,‘呲’的一声熄灭了。不是一颗两颗,而是一群又一群,仿佛扑火自杀的飞蛾。

        “什么鬼东西?”战斗法师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还没等他弄明白情况,那股波动就撞上了他刚刚开启的传送门。先前,他只有上半身和一只脚正跨在门外,打的是立刻逃跑的主意。而在下一刻,门突兀地消失了,同时带走了他身体的另一半。

        濒死的痛楚来的快也去得快。战斗法师甚至没有惨叫,而是一幅无法相信的表情,看着从巨大的切面掉落出来的各种身体器官。死去前他的最后一个想法是——这个其实和之前那个堕落法师使用死灵水晶的方式很像。

        的确,帕贾玛很早就发现死灵水晶可以释放出一种魔法波动,干扰任何正在准备或还在有效期的法术。或许是因为身为堕落法师的危机感,基于这个特性,他教授给了他的同伴许多种对抗其他派系魔法师的技巧。多米提安只是把这技能放大了若干倍,并将之命名为抗魔领域。其理论基础是临时性关闭法师与异界的魔法之源的联系,但对亡灵法师基于死灵水晶的施法动作却没有任何影响。

        直到战斗法师在自己体内流出的鲜血形成的泥潭中咽下最后一口气,魔箭手才从极度震惊中清醒过来。她双膝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手里的弓也摔到了一边。

        “很有趣的一个人。很痴情,可惜不识时务,自不量力。”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亡灵法师已经到了她的身边。

        一只冰冷的手抬起魔箭手的下巴。“你呢?你想追随他而去吗?那样的话,恐怕就只能把你做成骷髅兵的材料了。我们这派系目前很弱小,特别是我,亟需保护。”

        魔箭手的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不想变成一堆烂肉和一堆腐朽的骨头,甚至不想像战斗法师那样凄惨残缺地死去。她的心思,很快就传达到了亡灵法师的脑海中。她感到那双手从她的下颌缓缓滑动到脖颈,然后探入皮甲,笼住她丰满的右胸。这个举动其实没有任何情欲的色彩,因为针一般的刺痛,正从那里传入她的心脏。心脏剧烈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身体本能地想要反抗,但那股寒气依旧毫无阻碍地深入,直到最中央的位置。她深深吁了口气,终于恢复了正常。

        多米提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第一个追随者。她会很忠诚,不会像以往帕贾玛的那些手下一样各怀异心。因为她的生命,完全是掌握在他的手里的。早就该这么做了,不是吗?我的导师。哦,不,我前任的导师。

        “跟我来。”他只是用意识发出了指令。

        魔箭手站起身,起初还有些茫然。眼前那半具尸体带来一些回忆,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导师有些不耐烦打了个响指,她立刻把这点残余的回忆抛在脑后,紧步跟了上去。

        “我会教授你新的法术。没错,你将不单单是能将元素能量附加到箭支上,而是施展真正的魔法。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唤醒另一个同伴。希望还来得及。”

        他们两个走到瘫倒在地上的卡菲利身边。多米提安弯下腰,手指尖凝聚起一个微小的绿色晶体。

        每次分裂,他心口的死灵晶石就会缩小一圈。没关系,只要他依旧忠实于亡灵之神,这点损耗只要一个晚上就能复原。至于要加强晶石的蓄积量,那就要靠今后的修炼了。当然,取悦亡灵之神,应该能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手指间的晶体,被放置到卡菲利的胸腔。绿色水晶与残破的血肉迅速融合,并自动找寻到最适合的位置。它几乎是立刻发挥了效果,代替了原来心脏的功效。血液开始流动,能量在伤口汇聚,加速修复被破坏的组织。不到半个时辰,卡菲利的胸口就开始起伏,显示呼吸恢复正常。

        “呼!”本该死去的堕落法师突然睁开眼睛。第一眼,他就看到前同伴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多米提安,是你。你还活着。”

        “是的,卡菲利,我还活着。但在此之前,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多米提安冷漠地回答,就像只是在阐述一个简单普通的事实。

        “死过……。”卡菲利这才注意到以前的同伴有些不一样。最明显的,当然就是他裸露的上半身上,那颗时亮时暗仿佛心脏跳动般的绿色晶石。“奥迪尼斯神在上,你和帕贾玛一样。”

        “不,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证,这很不一样。”

        卡菲利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破裂的伤口还在自愈,从还未完全闭合的缝隙间,绿色的光芒时隐时现。“啊!!!不!你把我变成和你一样的了。”

        “我说过了,这不一样。”多米提安皱了皱眉,猛地站起身来。“帕贾玛试图狂妄地挑战吾神的职权,而我们,只是吾神在这个世界传达意志的一项工具,和任何一个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

        “吾神?是亡灵之神吗?我也已经死去了吗?”卡菲利可怜巴巴地看着多米提安,心里期望着一个否定的回答。

        多米提安开始怀疑,把这么一个软弱的家伙引为自己的同伴,是不是合适了。不过现在的他还有什么选择吗?“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但我把你救了回来。更为准确的说法,是吾神赐予了你第二次生命,就像她曾经赐予给我的。今后,只要你继续侍奉吾神,你体内的水晶就会每天自动恢复能量,你的生命就能延续下去。而一旦背弃誓约,等待着你的只有彻底毁灭。”

        见卡菲利的脸上交替变幻着庆幸和担忧的表情,多米提安舒缓了语气。“很抱歉,情况紧迫,所以没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但我其实还是给你保留有选择的权利的。只要收回那颗死灵水晶,你就能回到永久的沉眠。”

        卡菲利迟疑了一会儿。“能让我再考虑一下吗?”

        “当然,当然。”多米提安释然地回答。“时间,有足够的时间供你思考。”——就算到时间的尽头,西丝娅统治这个世界的末日,都没有问题。

        卡菲利却没想那么多。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好奇地盯着依附在多米提安身边的魔箭手。对于她,卡菲利脑海中的印象很深。多米提安笑了笑,向魔箭手发出巡视周边的指令。待魔箭手消失在视野,他转身对卡菲利道:“接下来,也替你找几个扈从如何?虽然我们的身体比以前强健了好几倍,魔力来源也更稳定有效,但要一次对付四、五个高等级的魔法师,还是需要一点点帮助的。”

        “可以吗?”卡菲利惊喜地问。被隔离在社会之外许久后,终于有了回到群体生活的希望,这怎能不让他感到喜悦。

        “为什么不可以呢?”多米提安反问道。如果法师行会继续派出人员猎杀他们,那他也不会介意将其中的一部分转化为自己的同类。而且,每发展一个成员,离完成亡灵之神所给予他的使命就越是近一步,他在神心目中的位置就会更高一层。总有一天,他会超过那个人,成为西丝娅最亲近的宠儿……。

        一想到那个人,多米提安的心不禁一颤(如果他还有心的话)。不,他不能存有这个念头。那是个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怪物,是西丝娅一心挂念的恋人。就算他爬得再高,获得再多的新任,也不可能超越那个人的地位。以前不行,现在不行,未来许多许多年之后同样不行。想到此,他就有种难以言表的失落。

        “主…..主人,你那里需要帮助吗?”一个成熟女子的思绪传达到他的脑海。附带的,是遥远处,风和偶尔经过的鸟兽的声音。

        多米提安自嘲地叹了口气。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比起那个人,比起亡灵之神的眷属,甚至比起刻薄寡恩,偏偏还装出一副正义模样的法师行会,他和帕贾玛所建立的新派系弱小的就如寒风中的一支蜡烛。

        卡菲利侧过头问。“有什么动静吗?”

        多米提安向魔箭手传送去几个新指令,然后才对卡菲利说:“暂时很安全。不过,我想我们需要先协调一下我们之间的精神联结。现在我们三个就像一个脑袋三个身体似的,无论隔多远,任何一个人的想法都会自行渗透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虽然不失便利,但紧要关头恐怕反而会忙中出错。”

        卡菲利的脑子里立刻接收到一个脑袋三个躯干的奇形怪状的图像,而且还能识别出来带着自娱自乐的情绪。“我想我有点理解你的意思了。”这是他对多米提安说的。的确,亡灵,是不可能有这么活跃的情绪变化的。所以他们依旧是人,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灵。既然如此,卡菲利就更容易接受自己现在的状态。

        “那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伊雷娜(Irena)…..,就是那个魔箭手的。”多米提安拍了拍额头,他感到有些头痛。同化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副作用,实在是他从未预料到的。亡灵族的数量动辄上千上万,就算是巫妖、祭司之类数量稀少的族群,也至少有上百个成员。难道他们都是这样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莫非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所以才不至于精神分裂?

        多米提安依靠自己的优势地位,强行压下另两个个体的想法。看来,在找到如何协调个体与群体之间矛盾的办法前,只好暂时减缓发展成员的进度了。他这个念头一起,西丝娅就传来一个隐晦的旨意。她似乎对此也很有兴趣,并愿意帮助他理顺其中的关系。那一刻,多米提安和他新发展的两个同伴,同时感觉到他们所效忠的神,对他们露出了惊艳的笑容。

        相比于亡灵之神的日益壮大,替代了战神玛斯特部分神职的兽人之神喀尔班恩(KalBane),则正忙碌着为他失去家园的子民寻找一块新的繁衍之地。

        争夺赫萨比斯的失败,兽人的主宰归结为奥迪尼斯神阵营内部的不团结。对于这位新晋神袛相对简单头脑而言,很难理解所忠于的主神本身居于优势地位,其麾下的各部属之间却勾心斗角、相互内耗的现状。在兽人社会,一个强大的武士,只意味着整个部落的兴盛。而在他现在所属的‘部落’里,最强悍的战争之神玛斯特,反而因为爱之女神,商人和谋士的庇护者,女神维拉(VERA)的制肘,被一个凡人击败。即使这个凡人的来历可以追述到几个轮回之前的创世之战,即使是被称为神之大敌的存在,即使与兽人之神、亡灵之神的诞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即使已经过了一千年,喀尔班恩还是没有完全想明白。而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眷族已经没落到需要将尚未成长完成的小崽子投入到对死敌亡灵的战线上的地步了。

        终于,喀尔班恩做出了他成为神之后,第一个重大的决定——将兽人族迁移出赫萨比斯这个死地。

        一千年的战争后,这块原本肥沃繁茂的土地,已经被彻底摧毁了。早期残存下来的少数几个人类城邦,为了自保而使用了副作用巨大的大型魔法阵。亡灵族崛起过程中,每占领一块领地就贪得无厌地榨取任何一种可以分解出魔力的资源。甚至兽人自身,为了抵御魔法驱动的亡灵战争武器,也不得不发展出汲取自然力量的萨满灵术。林林总总被动或主动的举措,都极大程度地破坏了赫萨比斯的平衡。气候开始变得恶劣,狂风和暴雪肆虐无忌;水和空气中充斥着腐败的气息,树林变异成腐朽的黑森林。兽人不像亡灵,可以依赖肮脏腐臭被污染的水和干涩碎裂的石块生存下来。当土地、湖泊的出产无法继续供给兽人和依附兽人的人类所需时,任谁都知道赫萨比斯的末日将临了。

        喀尔班恩很担忧,但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他找了相对而言比较像是一名战士的复仇之神赫斯(HEINS)。赫斯给他的第一个主意是动用兽人族最后残存的力量,以及与兽人有关的势力,发起一场空前绝后的神战,最好是将奥迪尼斯神系其他几位神袛都牵扯进来。喀尔班恩不怎么聪明,但不等于他是傻瓜。他当然知道,这场神战无论胜负,尚嫌弱小的兽人族都会在此过程中灰飞烟灭。赫斯面对暴怒咆哮的兽人之神,只说了一句话——‘同归于尽,或者万世不休,你随便选一个’。

        喀尔班恩顿时开了窍。与兽人族几乎同时诞生的亡灵族,拥有尔瑟世界上所有生物都无法比拟的‘寿命’。它们就是些骨头、烂肉组成的东西,只要驱动的魔力还有残存,就不会彻底消亡。既然如此,与亡灵比消耗完全就是自取灭亡。要战胜亡灵,不单单是说要在战场上打赢这些死人骨头,而是要在对抗的同时确保自身的繁衍昌盛。为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他竟然花费了一千年的时间,损失了数十万崇拜他的勇士!

        然而,与亡灵族延续了上千年的战争,早已成为兽人这个种族的一部分。甚至兽人族的许多风俗习惯,都与对抗亡灵有着直接的联系。譬如,多数部落中的成人仪式,是追捕并消灭一名高级亡灵。制造加强萨满巫术的灵器,需要收集吸血鬼的牙齿或是巫妖的肋骨。许多治疗疾病的灵丹妙药,成份中少不了骷髅的手指,或者僵尸犬干枯的爪子磨成的粉末。这些要在一朝之内改变,完全是不可能的。这次,喀尔班恩新的旨意没有像以往那样被毫无折扣地遵从,反而在兽人族中引发前所未有的混乱。一些部落因为失落而自暴自弃;另一些则质疑诱惑兽人放弃家园的意图,是亡灵之神制造的阴谋。兽人之神不得不消耗大量的精力,一个一个说服其中绝大部分的头人、长老、族长和军阀。反而是兽人祭司,特别是为数不多的兽人女祭司,很快就理解并接受他的意图。

        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兽人族的流亡船队终于成行。但矛盾和猜疑的种子,已经埋下。忙得焦头烂额的喀尔班恩,并没有注意到曾经提点过他的复仇之神赫斯,正饶有兴趣地关注着兽人族内涌动的潜流。虽然在凡间,公开的复仇之神信徒可谓寥寥,但赫斯却从未担心过自己会缺乏支持者。任何国家、任何族群,只要有了分歧,有了矛盾,就必然少不了明争暗斗。而赫斯扩张自身势力的机会,就在其中。

        帕克夏-阿齐斯(PaksaAchis),帝国仪礼部的二级事务官。曾长驻帕加,负责协调地方与半自治军区扈玛(Huma)之间的关系。3282年,被委任处理图拉克-尼森哈顿王子与帝国从男爵,西部某扈玛的军事长官卡尼卡萨的女儿克睿莎,发生‘超越普通友谊的异常情感’的事件。虽然影子廷的调查证明他的努力其实不过是一心回归草原的卡尼卡萨故意散布的迷雾,但事件的顺利解决,还是为他的履历添上了光彩的一笔。一年后,他被调回帝国首都任职。职位上没有什么提升,曼卡斯的生活与帕加相比,却无疑要优厚好几倍。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人、同僚,都认为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可是塞翁得马,又焉知非祸!到了3284年,被硬塞了一个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任务。没有多少后台背景的他,还连一点说得出口的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嫌路远?以前你连帕加都去过,西瑟利亚算得了什么!’

        ‘怕危险?帝国本土,对方又是帝国数百年来的盟友,会什么危险!’

        ‘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双方都有通译,帝国仪礼部还有五、六个专研兽人语的翻译,要不你一起带去。’

        ‘缺乏决策权?迦拉德王子正在考西亚(Kausia)城,事件的始末也都了解,重大决定尽可找他相商啊。’

        ‘担心无法胜任?帕克夏事务官阁下连图拉克王子那件差点要了命的风流韵事都能搞定,还怕不能说服几个头脑简单的兽人嘛。’

        ‘再说下去,就要质疑阁下您是否忠心王事的诚意喽。’——帕克夏的长官,帝国仪礼部的部长本是正经半是开玩笑地打趣道。帕克夏忙着替自己辩白,也不知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就接下了这件差事。

        “哎!”这是他第几次咳声叹气了?

        “阿齐斯阁下,前面就是莫顿(Modon)山隘了。”

        随行的仪仗队军官听得有些不耐烦。不过这位仪礼部事务官并不像他以往服务过的其他官员那么难伺候,一路上也很独特地没有做马车,而是骑了一匹温顺的阉马。单是看在没有耽搁行程这点上,这军官也决定多少留点面子,于是有话没话地提醒代表皇帝安抚兽人流亡船队的大使。

        帕克夏稍稍从自艾自怨中缓过点神来。他一把拉住马缰绳,坐直了身体环顾四周。西瑟利亚多山而少平地,眼下他们这一行正行进在一连串山谷之间,宽仅容两辆马车贴身而过的驿道上。前方,郁郁葱葱的高耸山峦蒙上了一层秋冬季的萧瑟。稀疏的干枯杂草和灌木点缀在山际,活像是难看的瘌痢头。

        “我们已经出了萨拉森(Saracen)公国的领地?”帕特夏问曾经走过这段路的军官。

        身兼二分之一米索美娅血统的军官的脸上,带着些强忍住的怪异笑容。“嗯……,两个山头前就已经过了。舍尔皇长子妃的老家在驿道的北侧,我们昨天和今天的路程中大约有六百多古里是通过萨拉森领地的。”

        帕特夏自言自语地嘀咕道:“那么说,我们前一个晚上是在公国境内过得夜?”

        差不多一年前的‘霜月谋乱’,就是以皇长子妃珊德拉-舍尔的妹妹阿尔娃-舍尔(Alvasher)卷入某件不名誉的案件的消息泄露,引发参加婚礼的西瑟利亚人与曼卡斯的米索美娅人之间的大规模冲突作为发端的。随后事件的发展,震得每个自以为消息灵通的帝国官员们目瞪口呆。暴徒叛逆袭击皇帝陛下;皮亚斯王子失宠;皇后党或贬或流,遭到沉重打击。亲身经历过此事的帕克夏-阿齐斯在那段时间里也曾辗转难眠。虽然从来没被正式接纳到皇后派的政治势力里,但初到曼卡斯的他当然免不了要在权倾一时的皇后党中结交几个同僚。好在皇帝在打压了一批高官显爵后,没有再追究余下那些吓破了胆的小猫小狗。帕克夏又大肆宣扬自己现在的职位其实多少与图拉克王子相关,更没惶恐地采取自请去职的错招。过了大半年,政治动荡彻底平歇,他的心总算安了下来。

        自身地位无忧之后,帕特夏开始反思‘霜月谋乱’的内幕。

        皮亚斯王子是否是主谋?若是,他又为何如此心急地要谋取皇位?这些恐怕不是他这个仪礼官能够弄明白的。他能确定的是,努若五世皇帝如此顺利地完成清洗,背后一定有另一群贵族和官员在配合。排除掉实力不足维查耶娜-卡加利王妃和图拉克王子一系,这幕后黑手的名字昭然若揭。联系到此行必定要打交道的那位,再想想自己隐约被烙上的皇帝六子的背景,帕特夏对这次的差事毫无乐观的感觉。

        ‘霜月谋乱’损失最大的是皇后派和皮亚斯王子,得利最大的无疑是皇帝第二个儿子。温妮菲王妃于此事牵涉颇深,至少在事后处置的阶段,显然是用尽了落井下石的手法。甚至不排除王妃本人与多名帝国摄政相互勾结的可能性。但迦拉德王子,却在此不久后就被皇帝支使着远赴西瑟利亚履职了。终于显露狰狞面目的王妃派竟然没能把政治斗争的成果完全兑现,部分原因可能是皇帝出于平衡的考虑。另一方面,是否也意味着幕后黑手其实另有其人?温妮菲王妃是否不过是被推出来吸引注意力的箭靶子而不自知?

        迷雾重重之中,另一个受害者的地位反而相对地被淡化。然而,舍尔家族在其间扮演的角色,对于一位真正参与政治事务的官员,而非执迷于街头绯闻的平民百姓而言,就颇值得一番斟酌了。舍尔家即将与皇室联姻,本就该谨言慎行的,阿尔娃-舍尔又是怎么从防御森严的皇家赐宅中离奇失踪的?‘霜月谋乱’的策划者,为何要诱拐那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陶勒-舍尔和博马-舍尔到底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因此暴虐残忍地杀害了包括多名娼妓在内的十几号人?阿尔娃到底受了哪些折磨、羞辱(这点只是帕克夏-阿齐斯一点不足为人道的小小好奇)?

        舍尔家族在皇家婚礼后,就从曼卡斯城中迅速消失了,只留下身为皇长子妃的珊德拉-舍尔一个人。皮亚斯王子的失宠,皇后派系的失势,似乎与这个新晋的外戚家族毫无关联。不过这只是浮于表面上的现象。浸淫仕途几十年的帕特夏绝不相信,一个千方百计与皇室联姻的西瑟利亚大领主家族,会完全放弃从这么大一个事件中捞取好处。没错,皮亚斯王子是被卷进去了。但舍尔家不也和努若五世皇帝本人一样,在这场风波中无论精神、颜面和物质上都受损良多!难道他们就没想到以此换取皇帝对自家的女婿皮亚斯的从轻发落?难道西蒙-舍尔敢把赌注下在皇帝的负疚感,能够保持几年乃至十几年以上吗?

        帕特夏越是想得深,就越是觉得舍尔家的表现不正常,就越是感到其中隐藏着晦涩难言的秘密。对于他即将面临的难题,反而没有那么牵挂了。这说明,无论自视怎么高的官员、贵族,他们的心态其实和街头巷尾捕风捉影的好事之徒并没什么两样。当然,帕特夏本人是打死都不会接受这个论定的。

        “阿齐斯事务官。”见大使阁下一脸纠结盘算的表情,卫队军官忍不住再次提醒了一下。

        他心里不禁嘀咕,这位看着正经的二级官员不会也像他一样,正因为没能仔细品评一番萨拉森公国女子的好处而感到遗憾罢?事实上,之前的旅途中这支十五人的小队,至少一多半男人都曾表达过类似的强烈愿望。一方面,这方水土养育出了一位王妃,并且很可能成为下一任的皇后。王妃可是普通人不敢亲近的。但若换个村姑少妇的,想必感受和别地方的女人不一样罢。另一方面,据曼卡斯城的传闻,萨拉森女子臀肥乳大,又兼擅各类异术,可谓男性佳配。要不一向持身以正,从来没什么绯闻的皮亚斯王子,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舍尔家族的珊德拉了呢。更重要的,是听说她们无论已婚未婚,都极喜大棒壮根。甚至偶遇一个,则不惜冒险也要亲身体验一次。而对于自己的本钱,是男人的就没有一个会承认不行的。

        帕特夏‘哦’了一声,打马向前跑去。两人略分前后又走了一段山路,沉默良久的军官突兀地说了一句:“伊姬斯的女人和萨拉森的女人,到底哪个更好一些呢?”

        帕特夏随口回答道:“无论哪个都好过帕加的女人。她们睡过的床上的牲口味,一个月都消不掉呢。”话刚出口,他就闪电般抬起手捂住了嘴巴。

        其实卫队军官也是无意中说漏了嘴,自己正后悔着呢。两人对视一眼,又像小偷一样看了看拖在后面的几个人,发现这段对话只在两人之间,这才多少松了口气。经过这次经历,官员和军官的感情倒是加深了一步。

        穿过莫顿山隘帝国八军团的驻地,帕克夏-阿齐斯一行顺利进入原莫顿-卡赞领的地域。虽然初时八军团如临大敌般的警戒,让帕克夏大使和他随从卫队的军官颇有些不解。但随着越来越深入临海的区域,这种胆战心惊的感受却同样出现在这支以皇帝的名义行走在帝国领土上的队伍中。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原本在帝国极其罕见的兽人族,如今却成百上千地涌入莫顿-卡赞地区。他们就像这片土地的原著民,以部落为单位散布到树林和山脉之间。

        帕克夏他们在靠近莫顿山隘内陆的区域只是看到一些身材与人类相似,皮肤偏褐偏绿,下颚长着两、三颗长牙的兽人。这些多疑好奇的兽人,几十或一百多个聚集在一起,过着群居的生活。对于大路上经过的陌生人,他们刚开始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路两侧的岩石、灌木丛后窥视。接着便肆无忌惮地站在路边,歪着脑袋打量帝国的官员、批甲手持仪式长矛的士兵,以及四条腿跑动的骏马。

        帕克夏不愿招惹麻烦,就容忍了兽人们的无理。这种宽容却似乎被当成的纵容。某一天,当这支队伍野外宿营一晚之后,他们刚收拾行李出发走了不到五十丈,一群老老少少的兽人便从四处涌了出来,冲入废弃的营地。人类留下的破布片、磨刀石,甚至喂马剩下的谷物残屑,都成了兽人的宝贝。就连掩埋了的营火,也被再次挖开,以便获取其中未燃透的木炭。隔着远看得不是太清楚。根据队伍里的侦骑兵带回的消息,帕克夏的脑海里能够描绘出一群肮脏、可悲的灾民艰难求生的场景。那一刻,他的心中涌动的是悲悯仁慈,以及拥有富足生活的倨傲感。

        然而随着驿路越是深入,兽人聚居地的规模就越来越庞大。寻常身材的兽人间,出现了魁梧壮硕的兽人。很难相信那些宽度超过帕克夏身边最高大的士兵肩膀一倍,高度也足以俯瞰任何一个人类的兽人,与他们之前遇到的兽人竟然是一个种族的。两者之间生活模式的不同,也大大支撑了皇帝使者和他的卫队军官私下商议后的想法。大兽人和小兽人的居住区泾渭分明。大兽人搭建的不再是地窝、茅棚一般简陋的草屋,而是由木板、树枝以及掺了草茎的泥土晒干后做成的土砖,建造起来的房舍。房舍地基和墙多为圆形,高耸的中脊撑起树枝编制的屋顶,屋顶上覆盖有厚厚一层树皮做的瓦片,屋檐远远地延伸到墙外。这些房子看起来很粗犷,但也很实用。在由十几座这样的大屋构成的营地四周,则分两、三层交叉竖起碗口粗的原木。以此为骨架,内部填充碎石夯土,形成一肘厚一丈高的坚固围墙。向外一侧露出墙外的原木头都被削尖了,上面还杂乱地插上打磨锋利尖锐的铁片、铁棍。这使得整个营地看起来不像住宅区,而更像是一座简易的堡垒。也有小兽人居住在大兽人的聚居地附近。但多是依附式地,背靠坚固的木墙建立起的简单杂乱营地。

        “战争堡垒。”军官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什么?胡姆努(Chumnu),你说什么?”一路上,皇帝特使与他的卫队军官建立起一种平等友好的关系,已亲密到可以直接相互称呼名字的地步。

        “大使阁下,我幼年时居住在曼卡斯城水闸附近。而我的母亲,则曾在附近的兽人使馆当过一段时间厨娘。她告诉过我一些关于兽人的事。很久以前的事了,直到刚才我的脑子里才突然冒出这个词汇。”

        “是吗?”帕克夏特使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竟然有人熟悉兽人的食谱,这对帝国来说可是个有价值的信息。”

        “不,不是这样的。”军官连忙解释道。“兽人的使馆里也住着不少人类,多数是伺候那位女士的仆人。我母亲做的饭菜,是给人类仆役吃的。”

        “哦。”帕克夏几乎立刻就猜到‘那位女士’是谁了。对于无法解释的东西,人类会本能地选择躲避,仿佛故意漠视就能抹消那存在似的。更别说是曾引起皇室动荡,对帝国历史产生无法磨灭的影响的兽人的圣女了。

        胡姆努压低了嗓音对帕克夏道:“战争堡垒是兽人开拓领地时的军事设施,有点类似我们在帕加设置的固定式驻军营地。只不过兽人族是军民一体,所以战争堡垒同时也承担政法、民治、仓储、物资分发等方面的功能。”

        “也就是说,这些建筑其实就是兽人正常的民居?”

        “恐怕并非如此!只有在敌对地区,兽人才会使用这类防御森严的驻营方式。外延的那些小个子兽人被称为侵彻步卒,往往充当侦察哨探的任务。住在堡垒里面的才是兽人族里的精锐。”

        “这样啊!”帕克夏喃喃道。

        根据迦拉德王子传回曼卡斯的消息,虽然流亡中的兽人族船队与帝国的第一次接触遇到了若干意外,也造成不小的误会,甚至帝国军团与兽人军队发生了面对面的冲突,但在迦拉德王子以及特里蒙-巴尔萨摩市长的竭力斡旋下,双方初步达成了合解。进入帝国国境的兽人必须接受帝国及西瑟利亚当地政府的约束,一切生活行事遵循帝国的典章法规。在此基础上,帝国授予兽人及其人类附庸在以考西亚(Kausia)城为中心的附近区域临时居住、物资采集、购买交易的权利。不过,就帕克夏一行看到的情况而言,兽人族在西瑟利亚的活动在分布和人数上远远超出迦拉德所声称的规模。他们不是在避难,而是在殖民。这么一来,皇帝在出使前的训示,首相建议的对外态度,以及帕克夏被赋予的使命,就与现状完全不相符合了。

        本就把握不大的出使任务,成功地希望更为渺茫。帕克夏大使沮丧之余,不禁暗自生出更多疑虑。他一点都弄不明白迦拉德王子到底是怀着什么打算,才如此纵容这些兽人的。他更想知道,必然会因此利益受损的莫顿-卡赞领的西瑟利亚人,又是怎么看待这些突然闯入他们家园的‘逃难者’的。前路迷雾重重,皇帝特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缓缓向着陌生的盟友来自的方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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