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读 > 帝国余辉 > 第二十章 异状

第二十章 异状


尤发索(Euphso)防线,是席侬(Shinon)王朝末期,由伟大的莉拉女王发起建设的,并在帝国建立后的数百年间里不断增补强化。这道牢固的防御体系,可不仅仅单是一个号称坚不可摧的尤发索(Euphso)城隘,还包括了延山麓部署的十数个筑堡区,以及上百个用作预警的哨所。

        如果骑着龙从阿蔢达尼亚的上空俯瞰,尤发索山脉横亘阿蔢达尼亚东部。虽然纵深上比不过阿蔢达尼亚与西瑟利亚之间宽阔的山脉群,但连绵起伏,平均高度一千丈的几十道山梁,也足以将亡灵屏蔽在外了。只在尤发索城隘所在的山区,地势陡然下沉,形成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阿蔢达尼亚人的祖先率先在这里建堡,用以阻挡东部狂躁的游牧民族,以及后来国家富足、人口众多的米索美娅诸国。但到了席侬王朝时期,随着亡灵的入侵,这座城堡逐渐成为被亡灵打败的阿蔢达尼亚联军最后方的一个集聚地,其防御重点也由向东转为向西。莉拉女王侵攻米索美娅,也是以此作为拢军、派将的出发之地。

        占据米索美娅,拥有广阔安宁的大后方之后,席侬王朝更加重视尤发索山脉的防御体系。以之为抵御亡灵的第一线,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加以营建。到努若五世治国时期,整道防线已由尤发索关隘为中心,向两侧延伸了上千古里。在这道防线的庇护下,阿蔢达尼亚的人口,大致在十万至十一万,生活在这片无时不刻笼罩着战争阴影的土地上。当然,其中绝大部分定居在关隘后方与米索美娅接壤的地区。只有两万多军眷,冒险在关隘旁的空旷土地上屯垦为生。这么做的好处,一个是能与从军的父兄生活在一起,另一个则是可以享受到帝国政府为此特别设置的免税政策。还有不少在帝国身负重罪的犯人,也选择到北部疆域屯守,以换取减罪的赦令。

        整个阿蔢达尼亚的军队,兵力多达三万三千。其中更有两个帝国军团,常备驻扎在尤发索城隘。第四军团和第五军团,从建立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成为抵抗亡灵的剑与盾的使命。即使是在3282年皇帝亲征亡灵的战役中,这两支全员的军团都没有离开坚守的堡垒。努若五世的确好大喜功,但还不至于敢轻易动摇帝国根基的地步。再远溯至哈吉尔二世(HagirII)时代,正是四军团和五军团领头反对出兵,才导致阿蔢达尼亚守军无一兵一卒参加哈吉尔二世皇帝孤注一掷的决定。最后,内忧外困的皇帝不得不率不足一百的亲卫队自暴自弃地出关,落得个身死命陨的下场。他的遗体虽然由几个贴身护卫拼死抢回,但其余忠实于他的士兵,恐怕都成了哭泣之墙上的材料了罢。

        啰嗦这些,正是要说明这四、五军团对于尤发索防线的重要性。他们的使命,就连皇帝的旨意都无法随意改变。然而,阿蔢达尼亚的防御体系,不单单是这两支军团。阿蔢达尼亚总督雷棣-巴莫(RhaetiBarmo)麾下,除了两个军团一万四千兵力之外,还管辖了约两万地方军队。这些士兵可不是临时抽调、短期训练的伊姬斯民兵可以相比的。在于亡灵的长期对抗中,阿蔢达尼亚人培养出了健壮、坚韧、好战的特性。再加上世代总督执行蕴兵于民的政策,每年冬、夏两季定期对壮年男女加以操练。因此,这些阿蔢达尼亚兵只需简单更换武器装备,就能迅速补充到军团的编制中。

        两支满员的军团,还有足以填充三支军团的后备兵,又兼管军备、民政和司法,阿蔢达尼亚总督的权力之大可想而知。此外,第十一军团由于3282年的战役中受损严重,暂时也寄居在尤发索城隘休养生息(补充兵力)。军团长萨伯特,暂时也纳入阿蔢达尼亚总督的指挥之下。若不是面对亡灵大敌,且阿蔢达尼亚本身无法完全自给自足,这么一个强权人物的存在就足以让远在曼卡斯的皇帝寝食难安。现任总督雷棣-巴莫虽有阿蔢达尼亚血统,但家族中从未融入过皇室血脉;其父兄都担任过努若五世的近侍,也算是与皇帝本人关系紧密;长期任职于阿蔢达尼亚,深受当地驻军信任;其妻为皇后的女侍,其子在帝国仪礼部任职,其女亦嫁与帝国政府的官员,所有家属都居住在曼卡斯。要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恐怕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雷棣-巴莫全权掌控着阿蔢达尼亚所有的武装力量。但事实上却有一支军队,隐约游离于他的管辖之外。那就是阿蔢达尼亚的精灵哨兵。

        太阳族精灵,由先贤拉什米德尔加(Lashimi-Delga)率领,积极参与了莉拉女王对米索美娅的征服。随后,数百名精灵补充到阿蔢达尼亚,全面协助人类抵御亡灵的侵略。这些精灵弓箭手、咏唱师、武士,或组成五人、十人的小队分散驻扎,或成百人编制加入军团,为人类军队提供隐密哨探、远程攻击、魔法辅助等重要角色。用一位前任总督的话来说——一支没有精灵的军队,对上亡灵的时候可以一当十;而有了精灵的军队,就能以一当百。

        当时,这个事件还引发过精灵及奥迪尼斯教会内部的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信奉湖水女神贝尔斯的精灵,是否可以被允许介入部分信仰奥迪尼斯神、部分信仰图墨吐斯神的人类,与肯定只信仰腐鸦之后西丝娅的亡灵族的战争中。毕竟,贝尔斯和西丝娅理论上都属于奥迪尼斯神的阵营。然而由于拉什米德尔加的一力支持,再者精灵加入人类军队在针对禁魔人的战争中已是既成事实,奥迪尼斯教会中反对之辞多半只能流于口头谴责。这场争论断断续续持续了几百年,直到哈吉尔大帝确立尼森哈顿皇室对奥迪尼斯神的唯一信仰之后,奥迪尼斯教的高层总算接受了精灵族与帝国协作事实。

        大局如此,实践层面精灵与他们的人类战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融洽。一名精灵,动辄拥有两、三百年的寿命。年届四十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的人类看来,心中怎么可能没有一丝嫉妒怨恨。精灵又自持文明悠久,相处期间不知不觉地流露出看不起仅凭借生殖能力而占据尔瑟世界主导种族地位的人类的意思。

        长此以往,数量上居于弱势的精灵哨兵就成了战时好用但平时最好敬而远之的对象。精灵们倒不以此为意,反而乐得拥有相对独立的身份。由于不必接受‘智力低下’的人类基层军官的指令,精灵哨兵借助短小精悍的配置,以及咏唱师、神射手、武技大师的完美组合,每每都能顺利完成任务。而但凡帝国军队的高级指挥官有那么一点容忍之量,就能由精灵友军的协助中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当然,这些本身就是贵族的军官也不至于那么在意精灵的傲慢。由此可见,数百年来就是如此的状况,似乎并未影响到尤发索(Euphso)防线的战斗力。身为人类的阿蔢达尼亚总督多半便对此视若无睹了。

        “索里(Soli),你好了没有。打个水还要花那么长时间。”一个粗放的声音从哨所上层传来。

        兹嘎兹嘎,藤蔓交叉拉伸放松的声响后,一个半大的小子从垂了草帘的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大水桶。“催、催、催!老莱姆(LAM),有空催的话,还不如下来帮把手。”

        虽然还没到从军的年龄,这还未成年的男孩却穿了一身阿蔢达尼亚本地驻军的镶钉皮甲,下面衬了一件麻布塞芦絮的皮袄。而他交谈的对象,和他的穿着几乎一模一样。要说区别,恐怕也就是腰里佩了一把匕首,手边多了一柄拳头大的骨朵锤。

        两人的对话,惹得屋里其它几个穷极无聊的士兵嘻嘻哈哈地大笑。

        被称为莱姆的中年男子有些恼怒。“小子,十年前要不是我把你从地下挖出来,你早就和那些死人脸一起过日子了。现在我老了,骨头也僵了,让你帮忙打个水,你还给我谈条件起来啦!?”

        另一个相对较年轻但也一脸老皮,右耳还缺了半边的士兵一边笑着一边说:“莱姆,你还漏了一句,我给你补上——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对罢。”

        男孩的脸上登时浮起一片红潮。身为养父的莱姆也一时哑了火。

        索里闷声不响地把水桶提到屋子中央石块堆成的火炉旁。火炉上架了个锅子,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出它原本的用途应该是某人的头盔。只是如今两侧被打了孔,拴上铁杆用来挂在架子上。锅里面煮的是浓浓的汤,索里往里面加了两勺水。一些来源可疑的肉,以及运来时干硬的像石头的面包,随着沸腾的气泡翻滚上来。其间,依稀还能看到早上他和老莱姆出去挖的一些野芹。天冷,把几个人的补给和在一起烧成热乎乎的乱炖,显然更容易下肚。另外,索里没满十二岁,是没有正式编制的,当然也不会有他的那份口粮。正是靠了哨所里每个人省下一口,才能养活他到现在。老莱姆一直说,‘过了年就好,过年就能入伍,就能当兵吃粮了’。这样的情况,阿蔢达尼亚并非罕见。

        男孩半蹲在火炉旁,伸出手来靠近火苗。虽然只是霜月,外间的温度已足以让水面冻结。刚才打水的时候,手指不免接触到一些碎冰。外面的时候还不觉得,进入温暖的室内,才感到隐隐有些发痛。

        锅烧开后,莱姆端了个木碗来,用长柄木勺从里面厚厚挖了两勺放到碗里。他将碗放到嘴边吹了两下,啜了一口。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深深地吁了口气。另外几个士兵看到这情景,就仿佛得了什么命令般,一个个挤上来就食。刚才打趣地士兵替索里也打了一碗,递给了他。随后,整个屋子里就是一片唏嘘的吃食声。

        耳朵有缺口的士兵喝了半碗后,抬起头缓了缓气,恰好看到老莱姆的胡子上满是黄绿色的糊糊。“瞧你那吃相!难怪楼上的尖耳朵要嘲笑我们野蛮了。”

        莱姆一时有些莫名。养子索里一边偷笑,一边拿来一块布,浸了水后替他擦脸。莱姆这才换过神来,发了狠话。“你够文明,够优雅!怎么不上去和尖耳朵一起吃饭?我们这里也不少你那一份。”

        缺耳的士兵讪讪道:“他们的干果子片和清水,我可吃不惯。”

        另一个士兵用拳头重重地锤了他一下。“你想吃,人家还不愿意请你呢!你还是老老实实陪我们在这里啃腌咸肉罢。”

        索里或许感激缺耳的士兵替他盛饭的恩情,替他辩解了一句。“精灵也不是都喝水的。我看到他们有酒,鲜红的,像血一样。”

        “那是葡萄酒。”算是见多识广的莱姆点了点头。“比我们喝的酸了吧唧,还掺了水的配给品可要高级得多了。是从曼卡斯特别替他们运来的。嗯,这个月应该还有米索美娅浅黄色的苹果酒送来。说不定我们还能沾点光。”

        “要说好酒啊!还是伊姬斯的茴香酒。上次回尤发索城隘取补给的时候,我那个当总督府仆役的妹夫从特供补给里弄了些回来。你们是不知道,那颜色,可是金子一般清澈透明的黄。别说喝了,就是闻一闻,都能让人醉过去三天。”缺耳朵咽了口口水,不觉抱怨道:“我就不明白了,凭什么他们就能喝特供的酒,我们就只能喝醋!就因为他们长了一对兔子耳朵?”

        “就凭人家能在一百步外,用箭射中你的红鼻子。”莱姆总算得了报复的机会。精灵的战斗力,就算这些人嘴上不承认,却也没有敢质疑的。缺耳不得不闷了声。莱姆得意洋洋之际,突然想起些什么。“小子,你不会去偷看东面沼泽边的女精灵弓箭手去了罢。”他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索里的后脑勺。

        周围一帮为老不尊的顿时爆出另一波嬉笑。精灵妹子窈窕的身姿,可是比阿蔢达尼亚中年妇女的水桶腰养眼得多了。要说偷窥这事,在座的还真都干过。虽然他们的家眷多半是后者的类型,而前者的年纪或许足够当他们的祖母。没想到一眨眼,索里就已经到了这年岁了。

        “没有……,没有的事。”男孩的脸红的就差滴出水来了。

        老莱姆的神情却没有轻松,反而变得越发凝重。“那你是去看那个死人骨头了?”

        这次,男孩却没有否认。孩子的养父和周围的几个士兵默默叹息。

        他们这队人,属于尤发索防御体系中,左翼的组成部分之一。而这里,无疑是人类与亡灵之间延续数百年的战斗中,虽说不上最激烈,却是最为频繁的一个地区。像男孩那样的战争孤儿,已是司空见惯的情况了。可也就是在这里,人类对于亡灵的态度,处于某种矛盾纠结的奇怪状态。

        尤发索是一连串山脉的总称。这些山横贯南北,一座高过一座,一座连着一座,仅有尤发索山隘可供人类通行。不过历史上的尤发索山隘,可并非单是尤发索城堡所隔断的那一条隘口。地质上来说,尤发索山隘是由河流不断冲刷消蚀山脉间的地下暗道,最终引发山崩地陷,从而构成的独特的下陷地貌。然而河流,并非像山脉那样千万年稳固不移。它就仿佛一个嬗变的女人,执拗地改变造就了尤发索山隘之后,便又投向另一座山脉的怀抱。更专业的说法,是那条发源于银湖的河流,由于某次地理变化,其河道从当前尤发索城堡的位置,向南移动了一百多古里。山脉虽高耸坚固,但水却是无孔不入。河道变迁的河流,很快就找到了另一个穿越尤发索的地下河**。于是同样的情况,在数万年后重演——地下暗道不断扩大,上面的山体崩塌下来,一个新的山隘逐步形成。

        到阿蔢达尼亚联合王国与亡灵族作生死搏斗的时代,尤发索山隘南麓的新缺口,已足够一支小部队艰难穿行通过的程度了。对于不惜损失的亡灵,更是一处侵入人类世界的捷径。席侬(Shinon)王朝,以及后来的焰龙帝国,不是没有考虑过在此处再修建第二座城堡。可惜这条河流只干了在山体上打缺口的活,还没来得及完成将崩塌下来的石头冲刷运送到下游的那一半工作。因此,整个隘道里充斥着嶙峋斗立的巨石,根本不具备建造城墙、堡垒的条件。

        于是,当莉拉女王做出彻底放弃尤发索山脉以西的领地,全力构建尤发索防线的决定后,随即便启动了将第二道尤发索山隘外延沼泽化的庞大工程。这项工程历时十年,几乎耗用了与尤发索堡垒要塞化项目相等的人力和物力。当然,最终效果也非常显著——银湖的下行河道被人为分流成两个岔道,一路继续向东流经尤发索第二隘道,另一路调头向南,一头钻入阿蔢达尼亚和西瑟利亚之间的茫茫大山之间。而在两条河道之间的三角洲地带,河水浸透了草原和树林,又因为冬季的严寒和春季的消融循环反复,将原来肥沃的土地侵蚀成松软泥泞,一踏上去就可能将整个人淹没的恐怖沼泽。

        沼泽,对人和对亡灵都是均等的。换而言之,沼泽对于智力比活着的时候削弱了许多的亡灵而言,其实更为致命。在阿蔢达尼亚的沼泽区,即便是索里这样的孩子都知道在踏上一块看着坚实、铺满枯叶的地面前,最好先用树枝试探一下。而脑子里连一根筋都没有的骷髅,则是毫不犹豫地一脚踏上去。这种愚蠢行径的后果有两种,一种是真得踏上干硬的地块了,不过更多的可能是后者——噗嗤一声陷了下去。可怜这些亡灵的炮灰连脚掌都没有,当然一陷下去就很难再拔出来了。至于陷到哪里,可就完全取决于这片区域底下的淤泥有多深了。

        所以,尤发索防线西侧的战术其实很简单。亡灵骷髅军队大举进攻,然后成群结队地陷在沼泽地的泥洼地里。早就隐藏在旁边的帝国士兵跑出来,用火箭把行动不便的骷髅兵一个个点着。如果有精灵哨兵参与那就更简单了!他们会先在一整片泥泞区域施展水上漂浮术。等亡灵军队经过,大半踏上这个大范围的陷阱后,立刻消除法术效果。接着,就是轻松地看着那群骨头架子傻乎乎地,一个拉着一个,缓缓沉入泥潭。

        最近,这处驻兵点的附近,就有一具孤身的骷髅兵,好死不死地陷在一个不大的水坑里了。陷进去也就算了,偏偏到脖颈的部位就停了下来。所以,当缺耳某一天轮到出外巡逻的时候,便惊讶地看到一片萧瑟的干草落叶之间,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突兀的露出地面。

        不得不承认,这群长期驻扎在野外的士兵,生活极其枯燥乏味。缺耳士兵在确定情况后,第一反应不是消灭这个敌人,而是捡拾了好些小石子,然后蹲在倒霉蛋骷髅兵背后距离一丈开外的地方好整以遐地一个一个丢着玩,就像乡间常见的泥蛋射瓦罐的游戏一般。而且,这成了瓦罐的骷髅头每次被石头击中,就会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地反应,可比只能发出嘡的一声的瓦罐有趣多了。它被砸中的脑袋左右摆动,想要转过头看看到底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在捉弄它。有时候挣扎的幅度大了,糊满泥浆骨头手臂还能挣脱出来挥动两下。缺耳士兵百玩不厌,直到拾干净周边附近十几丈之内所有的石子,才心满意足的回哨所了。

        如果仅是如此,这件事或许只会成为二、三十年后几个老兵聚在一起聊天时,一个有趣的回忆。如果这几个人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缺耳却好死不死地把这消息告诉了男孩索里。或许是看到他缺乏生活乐趣,过于严肃的缘由罢。不出所料,索里问清楚位置后,第二天一早急匆匆地去了。没想到这一去不要紧,他的脑子竟然钻牛角尖了,回来后硬说那骨头像是他的姐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骷髅头联想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的。他们一家在亡灵突袭中丧生的时候,索里才三岁,怎么可能记得清那曾让老莱姆都怀过些打算的少女的模样!

        不过这在阿蔢达尼亚也算是常事。相互厮杀了数百年之后,阿蔢达尼亚人总会遇到亲戚、友人战陨却没来得及收殓加以焚化的情况。那些落在亡灵手里的尸体,多半是被重新唤醒,改造成低等级了的骷髅兵或僵尸。或者是被填充到被称为哭泣之墙的亡灵防御体系中了。当它们再次出现在战场上,已是站在对立阵营。对认出以前的同胞和亲友的人来说,那种痛苦、绝望,绝对是帝国其他省份的人无法想象的。

        索里的执念,养父莱姆内心表示理解。想当初,要不是抹不去的一丝怀念,他也不会在自己的生活中挂上索里这个拖油瓶,以至迄今为止都没有结婚。不过,男孩的表达方式却让这群三、四十岁的老兵油条感到担忧。他一有机会就跑去水潭那里,对着骷髅头说话。骷髅起初还张牙舞爪的,后来竟也平静了下来,仿佛习惯了聆听男孩的碎碎细语。倒是莱姆有些担心,因此三令五申禁止养子再去。

        “你又去了?”莱姆恨铁不成钢的再次责问道。

        男孩垂着眼,最终拗不过,微微点了下头。承认后,他那点负疚感就迅速消失了。抬起头,有些男孩带着些许兴奋得心情对莱姆说:“你们没看到,她今天很不一样呢!身上的伤痕都消失了,骨头白的像是山里的大理石。哦,眼眶里泛着红光,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是在笑。挺奇怪的,就像……就像邻村新出嫁的小媳妇似的。”

        索里的兴奋,没能带动哨所其他人的好心情。缺耳一脸严肃地问:“你确定看到它的眼睛是红的?”

        “嗯。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所以我看得特别清楚。是暗里透亮的红,你记得上个月我采到的经霜的野草莓吗?就是那种颜色。”

        “糟糕了。”莱姆喃喃道:“附近肯定有其他的亡灵出没。”

        “数量还不少呢!”另一个士兵感慨了一句。说完,他开始给自己批甲,然后拽起手边的铁制大剑。不但他如此,包括莱姆和缺耳在内,其他的士兵也默默地做起了战斗准备。

        缺耳犹豫着问莱姆。“要不要通知楼上的哨长?”

        “当然要。”虽然与那些军官、贵族尿不到一个壶里,莱姆绝不敢隐瞒军情。“我亲自去说。”

        索里有些莫名地看着养父踏着沉重的步伐,攀上哨所两楼与顶楼之间的木梯,消失在黝黑的楼梯口。缺耳咳嗽了一声,故作轻松地对男孩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军事机密哦!我们的敌人,亡灵族,是一些群居性的怪物。它们以精神上的联系作为纽带,就像我们人类通过语言进行交流。骷髅兵是亡灵族最底层的成员,我这样的战士,一个就能对付三、四个骷髅兵。不过它们大部分时间都是成群结队的,这样才能对我们人类造成杀伤。那么,遇上一个骷髅兵的时候,怎么知道它们聚起了多少数量呢?看眼眶就可以了。口诀就是——眼无光,孤单单;眼发红,百成纵;红发紫,莫要扛;红发黑,快些退。如果你没看错的话,那就意味着至少有几百个骷髅正在向这里靠近。”

        持大剑的士兵嘀咕了一句。“要是骷髅兵就好了。最怕是骷髅弓箭手,或者更糟,骷髅投矛手。”

        普通骷髅兵都是步兵,刚被制造出来的甚至没有任何武器、护甲。只有上了战场,它们才有可能用缴获到的装备武装自己。当那些作战最勇猛、战技最娴熟的个体吸引到亡灵辅祭的关注,并最终为其注入更多的能量,骷髅兵便进化为骷髅弓箭手。它们的骨质更坚固,力量也大大地增加了。更重要的,是骷髅弓箭手可以榨取以前同伴的能量,施展类似魔法效果的阴影箭。3282年皇帝出征亡灵期间,缺耳他们就见过中了阴影箭后被送回来的伤兵。虽然只是伤了肩膀,但尸毒深深侵蚀入体内,整个肺部都腐烂了。那副惨状,见过了没有不胆寒的。幸亏骷髅弓箭手在亡灵中也算是较为宝贵的兵种了,所以极少被派到沼泽地区来探路。

        “乌鸦嘴。”缺耳低声叱骂道。

        索里却没有那样的亲身经历。他倒是有些好奇地问:“骷髅弓箭手我知道,老莱姆给我说过。骷髅投矛手又是怎么样的呢?”

        缺耳无奈地摇了摇头。亡灵族的知识,哪一个不是用数十乃至上百人的性命为代价换回来的!不过他还是回答了男孩的问题。“和骷髅弓箭手类似,只是它们投射的不是箭,而是半丈长的投矛。”当然,还有不具实体却带着尸毒的阴影投矛。用来对付人比较浪费,对付贵族骑士的马却是效果卓著。

        正交谈间,头顶腾腾的脚步声中,莱姆领着两个人匆匆走下楼来。等踏到楼板,士兵们才注意到最后的那个不是人类,而是拥有尖尖耳朵的精灵。驻扎在这里的精灵哨兵是一个三人小队,两个神射手,和一个咏唱师。看来人的长袍服饰,应该就是充当指挥者角色的精灵魔法师。

        加斯东(Gaston),管理周边数里地域的百夫长,板着一张死人脸,目光凌厉地扫视四周。他是一个贵族家庭的幺子,被继承了日渐衰落的家境的长兄扫地出门,不得不托庇于军队之中。十年前由于缺乏后台又没什么能力,被发配到阿蔢达尼亚充当地方驻军的军官。这些老兵油子早就摸透了他的性格,还是提早得了消息,装备军容上怎么可能让他抓到把柄。

        “老莱姆!如果最后确定下来是你们这伙人捕风捉影,看我怎么收拾你。”

        莱姆在长官面前,丝毫没了对待索里时的优越感。他谦卑地解释道:“百长,您到我们这地头也十多年了,我哪里还有胆子敢蒙骗您哦。是我那小崽子看到的。您知道规矩,就是一点点可能,我们也要派人出去察看一下的。”

        说实话,12月阿蔢达尼亚的气候,可绝对比深处内陆的米索美娅恶劣的多。天气冷不说,沼泽地带湿气也重。对于要不是出去,百夫长加斯东是很有些犹豫的。幸亏这时,跟着下楼的精灵帮助下了决定。

        “还是派一支搜索队罢!”人类名字叫做伊维里欧斯(Ivellios)的精灵咏唱师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或许亡灵改变了原有策略,开始派小部队试图渗透进来。”

        加斯东可以不理会莱姆发出的警示,却不敢将一名年纪足大了他两轮的精灵的话当作耳边风。他略做沉吟,缓缓点了下头。“也好。莱姆,你带上五个人,还有你的儿子…….。”就在莱姆准备遵命行事之际,加斯东突然又改了主意。“等等,我和你们一起去。我倒要看看,亡灵又在搞什么妖蛾子。”

        作为这地区的最高长官,加斯东百夫长当然有权亲自指挥一次小型侦查行动。不管是莱姆还是伊维里欧斯也好,都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于是,又过了半个时辰,等所有人准备妥当,一共八个人以及两名精灵。精灵当然是咏唱师伊维里欧斯,还有男性神箭手萨里伏(Tharivol)。他们与另一位女性神箭手珊娜菲亚(Xanaphia),构成了与这支人类守军配合的精灵哨兵小队。人类,则包括莱姆在内的五名士兵,男孩索里,以及加斯东和他的仆人兼亲兵。加斯东名义上是百夫长,其实手下只有六十多兵勇。还因为要防御大片领地而分散驻扎在十几个哨所里。就算是他平日自己居住的这处,全部兵力也不超过二十。幸而阿蔢达尼亚人久经战事,刀剑、锤斧、弓弩样样武器都能上手,才不至于紧要关头捉襟见肘。

        从温暖的哨所二楼下到充当马厩的底楼,入冬的凉意顿时顺着加斯东的脖子直往衣服里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走到里侧拉出自己的灰斑马。另一侧石头搭建的猪圈里,一头老母猪和三、四只养了半年的小猪躺在草堆里,因为受了骚扰而怨怨地哼唧起来。这两年,帝国本土送来的补给数量上虽然没少,质量却一落千丈。本来可以用来做面包的小麦粉,换成了马也能吃,人也能吃的燕麦。腌火腿和大肉肠,也换成了盐猪肉、干肉条。据说总督曾向曼卡斯抱怨,那些官老爷却理直气壮的表示——‘那是阿蔢达尼亚兵员数量太多,每个人分下来当然也就能管个饱,哪里还顾得上口味。且皇帝陛下前年已经将亡灵打得胆寒,尤发索防线十年内都不虞有险。嫌食物不够精致、衣服不够保暖?完全可以裁减些人手啊!莫非雷棣-巴莫(RhaetiBarmo)总督养了那么多兵是另有打算?’话说到这份上,总督阁下自然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如此一来,不得已,连加斯东这样的军官也不得不派人喂养些猪羊鸡鸭以改善生活。春夏时节,附近的沼泽水草丰美。家禽和牲口都长得不错。一入冬,他们就把鸡鸭和羊宰杀了,切成肉块储存在地下室里,或者吊在火炉上制作烟熏肉。只剩下这几头猪,打算留待明年继续饲养。这样的条件下,还能保有如此警戒之心,加斯东不禁感叹自己的敬业。可惜,再敬业,所得却也弥补不了他在北部失去的这十年时光。攀上座骑,加斯东感到双腿有些僵硬,左右挪动了几下才稍稍舒服了些。

        哨所一层楼虽然高敞,四壁却只开了寸把粗细的几扇窄窗,还是里宽外狭的样式,射孔的功能远多于采光。部队出动,当然不可能走索里运水时走的两尺宽的侧门。莱姆他们已先去打开北侧的双扇的大门。呜呜涌入的寒风,将照明的火炬吹得一闪一灭的。惨白的阳光,直射入屋内,里面的空气也为之一清。加斯东吆喝了一声,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精灵伊维里欧斯骑着他的黑色乌骓马,缓缓向外走去。紧随其后的,是排列成两列纵队出动的哨所士兵。索里被莱姆安排在队伍中间,也算是一种保护。至于精灵萨里伏(Tharivol),隐秘地探出于队伍前头。有警觉性很高的精灵在前方探查,加斯东就不必派出侦骑探哨了。

        其实也没多远。缺耳发现的水潭,距离哨所大约也就三古里多点的路。索里之前小跑着绕道去看被当作姐姐的骷髅兵,花了大约五、六分钟的时间。全幅武装的士兵以巡逻的速度步行赶去,至多只要十分钟。

        然而当他们渐渐靠近目标,每个人的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心悸。往日静寂的沼泽,今今天似乎更是静得有些诡异。隐隐散发着土腥臭气的泥团,像被什么东西骚扰了的土拨鼠,一团一团地隆起在浸透了水的地面之上。早已掉光了叶片的树枝,像是老人枯瘦的四肢,斜斜地遮蔽在他们的头上。原来偶尔可见,以捕鱼虾昆虫为食的水鸟,如今毫无踪影。只有几只浑身黝黑透着油光的乌鸦,歪着脑袋一声不发地顿在树上,窥视着这一小撮行进间的士兵。就连脚步震动死水潭面泛起的涟漪,似乎也透出一丝丝诡异。

        伊维里欧斯猛地拽住自己的马。他打了个唿哨,几秒后,精灵萨里伏便从路左侧的灌木丛间探出头来。他身形如影地晃过几名哨所的士兵,跑到咏唱师的马前。看这情形,加斯东也下令停止前进。

        “前面有什么情况吗?”伊维里欧斯的语气中透着些许犹豫。

        萨里伏摇了摇头。但他随后补充道:“这里…….很压抑,感觉就像快要下雨似的。”

        “不,那绝不是雨云。”伊维里欧斯看着北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似乎阳光直射,也无法驱散那个方位的阴暗。

        “我用了好几种方式发起联系,但珊娜菲亚那里没有任何回应。”萨里伏压低了嗓门说。精灵自有其远程联络的手段,有精神方面的,也有声音、视觉感官方面的,却不是人类所能知晓。

        伊维里欧斯皱起了眉。“我们都感觉到了。照道理,她不应该那么缺乏警觉啊。”

        他们两人脸色凝重的模样,影响到了旁边的人类。加斯东踢着马靠了过来,有些不安地问:“出了什么事吗?”

        伊维里欧斯恢复了平静安逸的面容。“没什么,就是问问前面道路状况。前几天下过雪,我担心林荫里有冰渍路滑的地段。”

        加斯东当然不可能就此相信对方的话。但知道对方必然没什么恶意,他也不便加以追问。“那就继续前进罢。”他是这地区的军事长官没错,但精灵显然不在他的管辖之下。所以是以商量的口气,而不是直接的命令。

        伊维里欧斯缓缓点了下头。他看似随意地摸了摸右手食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与他共事了三十多年的萨里伏却知道,那颗宝石上蕴藏着一个威力巨大的魔法,此时已是半激活的状态。

        他们又向北行进了两百多步。周围的景色从稀疏灌木与草甸间杂,进入树木逐渐增多的林原过渡地带。再往里数里,几百年前的洪水淹没了大片的林地,形成半生半死的树木、横行蔓延的藤蔓,与深不见底的泥塘构成的无人地带,也是人类与亡灵主要的交战区域。缺耳和索里,就是在这里发现的那个骷髅兵。一个地面凹陷形成的水潭,恰位于两者交界之处。

        然而此时此刻,那个水潭平静地就像一面镜子,里面空荡荡的毫无生气。

        加斯东有些愠怒的脸转向身后的莱姆,似乎想质问些什么。正在此时,伊维里欧斯突然爆喝一声,张开的右掌间一团灰白色的雾气喷涌而出。;


  https://www.dldwx.cc/xs/18187/101026311.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dldwx.cc。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dld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