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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惨烈


毫无意外的,商队里的人并没有你死我活的决心。即使有回贸交易所严酷的违约条款限制,以及回去后被踢出海贸圈子的风险,那些中小型海商的船还是开始动摇了。被攻破的单桅船附近,一艘两桅船从固守的船艟里钻出十几个来。那些回到甲板上的船员忙着拉起固定在海底的锚,显然是在做逃跑的准备。另几艘船虽然没有做得那么明显,但回击的弩矢数量、频度也已大大降低。墨海海盗的规矩,向来是对反抗最强烈的商船大开杀戒,而对放弃抵抗的则往往网开一面。以往那些屠杀的余威,依旧保持着一定的慑服力。

        当然,单是悍不畏死还不足以让这支商队屈服。海盗需要用比弩箭更强大武器,使商船上的防御者彻底失去希望。比箭更强的,无疑是炮了——弩炮。

        可以远距离发射长矛,一下就能穿透重骑兵铠甲的弩炮,在帝国本土属于专用军事器械。没有贵族头衔的米索美娅人、帕加归附民有任何拥有、运输、贩卖弩炮的行径,简而言之在其双手接触到这武器的第一时间点,就等于犯下了谋逆重罪。即使是西瑟利亚的领主,按照其领地大小、重要性以及与帝国的关系远近,拥有弩炮的数量也有一定的约束条件。而在伊姬斯,弩炮曾被严格划定仅用于城防用途,并限制在三梢八弦的规格上。既每根弩弦最多由八条牛筋绳编结而成,最多安装三支弩臂三根弩弦。即便这样的弩炮,抛射的话也能将一丈长的矛枪,或者两磅重打磨好的石球投射到两古里外的距离。由于海盗猖獗,罗摩二世统治时期放开了弩炮在伊姬斯军舰上使用的限制。但这个措施并未起到打击消灭海盗的作用,反而加速了双方军备更新的速度。海盗很快就通过贿赂和收买,获得了这个强力武器。伊姬斯当局虽然已经知道踏入了恶性循环,却还是不得不继续为陆军、海军配备更大型的弩炮。经过一百多年变迁的今天,现实情况是——安妮塔之流的权贵所拥有的商船上,也都开始安装弩炮。

        “嗨呦哈!”黑大个子海盗鲁吉嘴里发出不明意义的啸叫。蒲扇般大小的巨掌狠狠地敲在击发杠杆上,钩住弩弦的铁销向后弹起,瞬间释放出力道带着一根手臂粗的长矛呼啸着发射出去。

        长矛穿过一小段海面,精准地射中一艘商船船尾的艟楼。这个目标的确也够大的。海盗感觉得到船艟里手提着弩弓战战兢兢的商团护卫。那支弩矛如若无物地穿过半寸厚的船板,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刻意压抑的惊呼接踵而至。

        鲁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上弦、上弦,快点。”他双手握紧弩炮的操作杆,将发射口转向不远处另一艘商船。商船队的环形堡垒阵一旦被突破,海盗们就能对无法向前射击的船首楼发起攻击。这就像传说中的海盗王钻进大鱼的肚子里,前后左右都可以任意开火,而巨大无比又威力无穷的鱼却无能为力了。

        阿齐比冈正在指挥海盗船向四周投射火箭。由于放下侧面和上层护板的缘故,弓箭手在甲板上能够用的战位并不多。几个身手矫健的海盗爬上主桅,用绳子将自己固定在粗大的横杆上。在这样飘忽不定的环境下,他们照样能开弓放箭。甚至在箭头上包裹浸过油的麻布,再用随身的金属引火管点燃后射到对方的船帆上。这么做射速当然无法保证,造成的动静却颇为可观。海盗的目的并非要烧毁商船,而是在集结在一起的商船队中散播恐惧的气氛。身边的船被点燃冒出浓厚的黑烟,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如此场景,除了在严酷军律约束下的军队,任谁都无法继续保持镇静。商队的船比海盗多,武器盔甲比海盗精良,但只要有一个人、一艘船避战退缩,其他人就会有样学样,迅速瓦解成一群乌合之众。

        轰!又一艘海盗船撞上了商船。

        海盗船长很灵敏驾着船,将船头朝着商船船头。在冲入船阵后,他就命令全船下帆,完全靠船舵和惯性控制硕大的船身。附近商船上惊恐不安的商队护卫不断射来弩箭,却多数被船上临时安装的牛皮面护板挡下。船身前半截很快就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弩矢,远看起来仿佛发怒的豪猪。

        撞击,在海盗船完全失去动力之前发生了。并非蛮夫般脑袋对脑袋的硬撼,而是像恋爱中的男女,相互接近却浅尝即止,船头擦身而过。然而船毕竟不是饮食男女。硬木隆起的船舯成了交锋的第二段,吱呀呀的摩擦声,让人听着心肺都会在瞬间冻结。商船上的人也停止了射击,目不转睛地看着两船交界的位置。海盗们同样如此,屏声敛息地蹲伏在甲板上,紧拉着手边的固定物。此时此刻,密集地镶嵌在一起的船侧船板只要有任何一点点瑕疵,就会因为撞击和摩擦而被最大限度地放大,甚至可能造成整个船体的崩溃。庆幸的是,双方的船都足够坚固,直到双方船头船尾相互靠齐都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

        “呼!”一边是如释重负的喘息声。

        “噢!”另一边是如愿以偿的欢呼。

        还没等商船上的人平复心情,嗖嗖的声音连绵不绝地响起。海盗船上抛出大量连着缆绳地铁爪,钩住了商船的船舷。砰,两船又相撞了一次。这次是横向撞击,震得船上所有人都有些摇摆不定。海盗的突击队,在这一刻出动了。大群海盗撞翻了船侧护拦,迫不及待地从压抑的弓箭隐蔽所涌了出来。商船较大,甲板位置也较高。海盗在跳跃过程中,有些人的膝盖撞在船舷、栏杆、帆索上,撞鲜血淋漓却依旧悍勇向前。咔、咔、咔,嗡……——十几支弩箭的齐射,把最前面的一排海盗掀翻。但更多的海盗攀爬上商船,数量很快就达到三十多人。

        海盗可不会集阵作战。他们的作战模式只有一种,那就是野开了拼死搏杀,靠数量和个人武技击溃敌人。无法否认,这在接舷战的情况下最为有效。不过这一次商船的守卫者没有正面截击,而是有序而迅速地躲回船尾艟楼里,继续用弩箭狙击暴露在甲板上的海盗。

        海盗船长并没有以此为意。以往也有守财的商船采取过这种战术,最后还不是在海盗放火烧船的威逼下放弃了抵抗。如今要做的,是聚集起足够多的己方人员,控制住船的几处关键节点。特别是桅杆下升降帆索的绞盘,以及操作锚和舵的内部舱。目前后者牢牢掌控在使用那该死的弩弓的商船护卫手里,海盗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到甲板上的设施。

        在旗舰‘锤头鲨’上指挥整个战局的阿齐比冈同样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

        到这步可真是不容易啊!环顾四周,他在心里向许久没有想起的神袛凝视者拉(LA)祈祷:‘不用太多,我只要五艘船就好。其他的都留给伊娜尔和萨巴达罢。’留给他们?阿齐比冈的部下所选定的都是船队中体形最大、吃水最深的几艘。不出意外的话,整支商队中的精华部分都会被他独占。作为友军的两个吃虾米去罢!

        或许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有两艘商船开始脱离船阵,扬帆掉头向南逃离。这样才好!最好除了他看中的那几艘,其他的都逃走才好呢。无法像阿齐比冈那样用蛮力开道的美人鱼伊娜尔(Inal)受不了这**,带着自己那伙里速度较快的四艘追了上去。只留下两艘继续配合对商船队的围攻。鳗鱼萨巴达(Sarbada)则狡猾得多。他的船分成两队,小的那支顺着阿齐比冈打开的缺口钻进去捡漏,另一支较大的在外围游动,寻找更好的机会。

        商船队的旗舰上,杜什家族的旗帜升上了帆顶。紧随其后的,是一连串红色三角旗。这是死战到底的旗语?看来也是不愿意放弃船上的财货啊,阿齐比冈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没想到,这靠买老婆身子底下那洞眼巴结皇族的家伙还是要财不要命的性子。”

        “老大,逼过去。让我给他来两发,他就老实了。”弩炮台上的黑人急不可待地叫嚷道。

        海盗首领又看了一会儿,悠悠叹了口气。“算了罢。他们的船上也架上了弩炮,对轰起来我们也免不了有损伤。”

        毕竟是在伊姬斯繁衍壮大了数百年的家族,手底下还是有些忠贞可靠的实力。作为家主座驾的旗舰,也配备了弩炮。杰普莱的决心已下,好运号上的家族私兵、护卫以及船员,近百个武装人员涌上甲板,在船舷两侧的护板后持刃待命。他们中多数配备了令海盗胆寒的弩弓,列队时也显出训练有素的纪律性。船中部临时装设的一门弩炮也在三、四个人操作下开弦上箭,随时准备对靠近的海盗予以反击。

        多少年了,绝少有海商在海盗面前表露出如此战意。这简直是当面打脸啊!还是打所有法卡勒斯海上兄弟们的脸。“催那些家伙加紧干活。劫下这几艘船,能让这北佬比被抢了老婆还要心疼。”阿齐比冈并不怎么在意地挥了挥手。面子什么都是假的,金子、银子才是最可靠的。

        然而接下来的战况,似乎不如预料中的那么顺利。

        没错,海盗们的跳帮战术的确成功。要放在以往,船员和商人这时候多半会为了保命而迅速放弃抵抗。不过这一回,各艘商船上的指挥者并不是杜什家族的管事,或是依附在商队门下讨一口饭吃的保镖、护卫,而是训练有素、唯钱是图的雇佣兵。雇佣他们,装备他们的,正是图拉克王子…….麾下的前雇佣兵队长摩缇葵拉。

        单凭商队弩弓,或许能吓退一、两艘船组成的小股海盗。在摩缇葵拉组织的推演中,只要召集起十艘以上的大型船只,并做好付出足够代价的准备,阿利安-萨尔达心得的纯防御圆阵未必能挡住海盗们连续不断的冲击。令摩缇葵拉没料到的是,阿齐比冈在首轮攻击受挫后直接放弃了长艇突袭,而是让主力船只充当跳帮的平台,从而发挥海盗人多凶悍的优势。甚至为此不惜把一艘三桅船当作撞城车来使。两桅、三桅的大型帆船当然不是弩弓可以阻挡的,因此船队圆阵被破解的时间要比推演中的早了许多。即便如此没,受过特殊训练的雇佣兵还是按原定措施进行了准备。

        登上船的海盗既没有遇到垂头丧气只想以钱换命的海商,也没有撞上穷途末路而发起反攻的死士。商船上的人把自己关在外面加固过的船艛里,通过舷窗用直射的弩弓狙击甲板上的入侵者。而海盗们的弓虽然曲射的时候距离更远,却很难射中被木格、铁条堵塞了大半的狭小窗口。一个被憋屈的战斗惹恼了的海盗船长命令手下拿来斧子砍倒了船上的桅杆,然后聚集起十几个身材最壮硕的海盗,抬着粗大的桅杆猛撞尾艛的护墙。商船的守卫者从墙后射来箭矢,被其它的海盗用木盾、木排挡住了大半。

        临时制作的撞城槌没有金属的槌头,才撞了三、四下头部就碎了。被迸射的木刺扎得鲜血淋漓的海盗们红了眼,换下几个重伤的,继续用这截桅杆反复撞击同一个位置。船艛的护墙也不是克特里的城墙。虽然有一寸多厚的硬木,被撞了十几下后也终于阻挡不住,喀嚓声中裂开一个足以伸进去一支手臂的豁口。

        此时,登船的大部分海盗都集中到这里。几个海盗丢下撞槌,操起斧子猛砍裂开的部位。海盗船长也派人向里面喊话,承诺只要放下武器就绝不伤害俘虏。其实他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前前后后已经死了六十多个,其中包括他的一个得力助手和两个成年的私生子。就算这船上的人现在就投降,海盗船长也决定把他们都买到六万里以外的大悲群岛,在糖料作物种植园没日没夜地干活到死。反正不经过他的手,就不算他违背承诺。

        咔、咔,两支弩矢激射出来。要不是旁边拿着木板当盾牌海盗眼明手快,喊话的大副就会被扎成鱿鱼串了。看来里面都是硬骨头,劝降是不会有效果的了。恼羞成怒的海盗们又砍又踹,很快就开出一个能容两、四个人挤一挤并排穿过的大洞。几个海盗套了好不容易凑起来的两重皮甲,用左臂上套着的圆盾护住面门,挥舞右手砍刀,吼叫着领头朝里冲。刚开始一切顺利,其余的海盗也跟着进去了十几个,听着和里面的人交上了手,铁器相击的叮叮当当声响得紧。骤然,里面像砰砰的一阵轰响,厮杀声瞬间被压制住了,只余下嗡嗡嗡的回音。

        海盗船长满头大汗,弄不清楚是冷汗还是热的。他的手里握着刀,不知是该身先士卒地发起第二轮冲击,还是再等一会儿,弄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黑洞洞的开口冒出些刺鼻的烟气,烟气中一个身影缓慢地向外走来。

        “等等。”海盗船长阻止住一个想要向里面射箭的手下。“自己人。”看那身影,应该是首先想出拿桅杆当撞门槌的大力士。海盗都是些明哲保身的家伙,但要说会在敌人面前逃跑,他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一定是最后一个。

        沉重的脚步声中,一个乌漆抹黑,几乎变成烟灰色的脑袋冒了出来,面孔依稀可辨。随着更多的身躯暴露在光线下,海盗们被他们所看到的惊呆了。这个人的上半身满是一个个椰枣果大小,数以十计的血孔。就算是两、三层鲨鱼皮做的甲,也没能阻挡发出轰鸣的神秘武器。红色、黑色的血,从那些深邃的伤口里汩汩地流出,沿着他的双腿淌落到地面。

        黑色面孔上惨白的眼仁翻了两下,那海盗嘶哑着嗓子叫了两下。“铁管子…….装在木棍上。”

        咔、咔,那该死的弩弓声再次传来。重伤的海盗向前跑了两步,硕大的身躯猛然摔落,露出背上两支没入一半的钢矢。如惊弓之鸟的海盗们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在海盗船长以处死相威胁之后,才端着盾牌畏畏缩缩地把大个子海盗拖回相对安全的角落。海盗船长从腰里抽出一个皮袋,把所剩无几的酒液硬灌到受伤海盗的嘴里。不得不惊叹这海盗的生命力,一口酒下去,他的眼睛竟然睁开了。

        “里面怎么回事?”知道已是回光返照的海盗船长凑在耳朵边大吼道。

        但无论海盗船长再怎么逼问,那海盗就是反反复复地说‘瓶子,棍子’,其它的就是‘砰、砰’。没多久,他的眼睛就失去了焦点。本来还可以多喂几口烈酒,延长些弥留时间的。不过晃了晃酒袋,海盗船长还是决定这些从黑心黑肺的黑市商人那里花大价钱买来的酒,还是留给自己或其他还有生存希望的手下为好。

        濒死的**,让海盗们因为厮杀和掳掠而几乎沸腾的脑子冷静下来。这伙商队未免太过威猛了罢。再这么打下去,就算占了这艘商船,活着的海盗恐怕也剩不了许多了。然而海盗旗舰上继续发来加快进度的指令。对于商船久久没有升起表示占领的旗帜,海盗首领阿齐比冈有些不耐烦了。不得以之下,海盗船长只得又组织了几次攻击。

        此时此刻,其他登上商船的海盗都经历了世界上第一种小型霰弹武器的洗礼。因为不明真相,上百名海盗承受了全身打洞的残酷刑罚。其中多数并没有当场即死,而是被后续攻击的海盗踩踏,或在战后没有得到医疗而死。倒不是商船上的守卫者们不人道,而是根本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在不造成大失血的情况下取出打入体内的大量铅弹和碎片。同时,铅还是一种无难医治的血液毒素。

        如果海盗们知道这个东西其实是图拉克王子的军械官杰罗(Gero)组织的研究中论证为失败的一项产品,却又被安妮塔废物利用般当成代替火炮的军事利器高价出售给了商团,会不会羞愤之下跳海自尽?就算是彻底绑在图拉克王子势力上的杰普莱-杜什,在接受这个棍子不像棍子、矛枪不像矛枪的东西的时候,也感到自己吃了个哑巴亏。一百金币一把,还号称‘炮’,杆炮,这…..东西也太简单了点罢!一个空心的铜制长圆筒,约两尺多长,一头套在五尺的矛杆上,另一头朝外开着黑洞洞的圆孔。使用前,先要在铜筒内填装发火药,然后塞入十到二十枚椰枣核大小的铅、铁弹子,球形、卵形乃至不规则形。铜筒中央有一个拇指头大的点火口,用明火由此点燃发火药,即可发射出里面的弹子。虽然威力惊人,扇形的弹道覆盖面也较大,但最大射程还不到十丈。至于射速,更是低的令人发指。湿布冷却,清理弹膛,重新装药和弹子,整个套路打下来,弩弓都已经发射三、四轮了,根本不可能用于军团序列。

        这么个缺点多多的武器,今天绝对是面世以来第一次实战使用,却被发现有两大隐藏的优点。首先,破甲能力绝佳。一、两丈的短距离内,披了两、三层皮甲都挡不住一门杆炮的射击。胸腹部位置被打中一颗弹子,就能让一个健壮野蛮的海盗失去战斗力。其次,使用简单。由于谁都没有把这东西当回事,所以最后是几个脑子笨,学不会列队射弩的商队学徒、仆役在培训了三、四次后,充当了这种武器的射手。由于杆炮射程不足,远距离也缺乏准头,巨大的爆炸声还容易影响弩手的发挥,所以各船之前都没有动用杆炮。直到海盗开始进入船舱,商队用上了手头的所有武器,杆炮的效果顿时让交战双方的下巴都差点掉下来——绝对是每发必中、一打还一大片的大杀器啊!

        “他们又来了。”杜什家族的一艘船上,船艛上层的观察哨大吼。

        一早就接手指挥的雇佣兵从地上爬了起来,嘴里嘟囔着。“还给不给人休息了!你们不累,我都杀累了。”

        “拉斯卡利(Laskri)。”他呼喊本次战斗中的幸运人物,一个身材敦实的商队学徒。此时,他正抱着被发明者埃林称为杆炮的武器蹲在雇佣兵的右侧,聚精会神地盯着被海盗砸破的门。

        “兵长,我们都准备好了。”

        一、二、三、四、五,顺风号上总共配备了五柄杆炮,集中部署在雇佣兵两侧。其中拉斯卡利一个人负责两把,另三个商队护卫、仆役各拿了一把。

        雇佣兵还是不怎么放心地提醒:“等我的指令再发射,千万别太早了。这东西够劲,和魔法师的火球术都有得一拼,就是装填起来太慢。”

        “明白。”学徒憨厚的回答。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要是能再多几把就好了。”他早就算过,一个炮手配三把杆炮,另配两个副手负责清理和装填,最初的两、三轮就基本能保持连射了。

        一个商队护卫讨好地递上佣兵的弩弓。“百长,拉斯卡利小子这次可要发财。一颗人头五块金币,这赏钱不会错罢?”

        “别瞎叫啊,我就是个拿命换钱的主,不是什么军官。”雇佣兵随手拿过武器,手臂和双腿用力,熟练地拉开弩弦。一支三棱弩矢架在了弩臂的凹槽里。虽然不承认,他的脸上还是露出得意的笑容。

        护卫继续吹捧道:“您现在指挥着我们五十多号人,也够一个百人队了,怎么不是百夫长?再说了,您不也去十三军团训练过一段嘛。最后还是受不了那死板的规矩,才飘然离去的。那军团长还特意挽留过呢。”

        佣兵嘿嘿笑了。“摩缇葵拉(Motiquela)老大可不是军团长,而是副军团长。当然,要不是为了照顾她新找的男人的面子,两个人交换一下位置也未必不可。”在奉承自己原来的长官时,他不自觉地摸了屁股。其实离开军团一半是他自己的意愿,另一半则是喝酒胡闹以至于被摩缇葵拉踢了出来。

        “那是,那是。”护卫三年前,在克特里城的街头见过安妮塔。这位著名的殖民者身边,身材魁梧的女雇佣兵给了他非常深刻的印象。当时他就觉得,一个女人长成这样子,恐怕没什么男人能满足她的需求了罢。再由此引申,十三军团的军团长一定身高一丈,肩阔二十尺,并且拥有公骆驼一样令女人疯狂令男人嫉妒的雄器。

        周围几个护卫和商队里的仆役也凑了过来。看着他们眼里的光,雇佣兵就知道想要问什么。“不就是五条金龙嘛,看你们那德性。”

        ‘不就是’?商队追波逐利,风里来浪里去一年,每个船员至多四、五个金币,还要扣去航行期间的吃穿用度。眼下只要拿弩弓隔了远远地射,一波能留下十多个海盗。之前对长艇压制射击时的结果不好说,就只算登舷战打响后,船舱里也至少已经躺了三十具海盗的尸体。分到每个人头上,这一趟就等于赚了一整年的钱。雇佣兵有自己的赏额,看不上杀海盗的人头金。那些主动或被迫参加战斗的,看着海盗的死尸眼睛都红了。

        “去,都给我回自己的岗位去。”雇佣兵踢着临时部下的屁股,把他们一个个从身边撵走。海盗被打怕了,近几次进攻都会磨蹭一会儿,但也不排除他们红了眼发动快攻的可能。船艛内部,为这次的出航特别架设了大量原木、木板。平时用缆绳绑在支柱上,进入战斗后就横倒下来,,用大铁钉钉连到一起,快速形成一道道栅栏。海盗要快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木栅栏不足以挡得住足以砍断桅杆的斧子,但作为骨干的原木里预先打入了铁条,却能迸裂最锋利的斧子。更何况咚咚的砍斫声会引来十几把弩弓的攒射。而海盗翻越栅栏,则要冒着踩中栅栏间随意泼洒的三棱钉的风险。这种丢出去必定有一个锐口向上的传统城防用具,对习惯了在船上光脚板走路的海盗来说绝对是阴险狡诈的武器。难怪出航前一向吝啬的商队竟然为每个船员和护卫都配了一双木底带凹楞的皮带鞋呢。

        雇佣兵一直在猜测这么个战术是谁想出来?是把捕猎技巧用在战斗上的巡林员埃林-巴塞尔,还是老奸巨猾战场经验丰富的多尔夫(Dolf)?总不会是花花公子格里弗-鲁德(Grifo

        Rude),或者好酒贪杯的巴尼安-姆尔巴赫(Bannian

        Murbach)罢。

        上面的观察哨再次报警。“他们来了。”

        果然,光影恍惚之间,十几个面色狰狞的海盗冲了进来。他们都端着半人高的盾牌护住全身。看来,海盗们也开始吸收教训,不再靠血性武勇蛮干了。

        “洒钉子。”雇佣兵扭头吩咐。

        鹿堑后的两个商队仆役戴着皮手套,从一个麻布袋子里掏出一把三棱的椎钉,扬手向外投去。铁制的钉子掉落到地上,翻滚中相互撞击,发出细碎的铛裆声。

        嗖,一支箭从一排木盾后射出,直指探出头的一个仆役。幸亏船舱内光线昏暗,那支箭擦着头皮飞了过去,吓得两个人立刻蹲了下来。海盗显然已经明白,这样的战斗必须依靠多类兵种的相互支持。除了弓箭吓阻,后排的海盗从盾牌间探出些临时做的扫帚,把地上的铁钉向两侧扫开。只是这么一来,行进速度不得不像乌龟爬一样缓慢。

        雇佣兵指挥弩手发射了两轮,效果要比以前差了许多。海盗这次是从自己的船上拆下护板做成的盾牌,正面钉着骆驼皮或牛皮,临时浇了海水润湿,即便弩矢也无法轻易穿透。颇为遗憾了跺了跺脚,雇佣兵重新上矢。随后他拍了一下拉斯卡利的头盔。这个镶了铁片的皮头盔,还是雇佣兵特意从自己备用的装备里找出来,特意给杆炮手戴上的。拉斯卡利现在可是他的宝贝疙瘩。

        拉斯卡利点了点头,将怀里的杆炮横放,小心地夹在自己右胳膊下面,保持点火口向上。左手,拿起一根浸过油的麻绳。绳子的一头,闷烧中的火星若隐若现。做整套动作的时候,他始终保持着蹲踞的姿势,身体一直处于鹿堑的保护之下。但接下来的,可就没那么安全了。拉斯卡利深吸了口气,呼出,然后再吸气,反复两趟,随即猛地站起身来。手里的杆炮迅速调动了一个角度,指向海盗最为密集的位置,左手捏着麻绳着火的那头,一下子按在点火口。

        对面的海盗早就在提防这样的情况。端着铁头长棍子的人影刚冒头,队列后顿时响起鼓噪声。“来了,来了。这里,这里。”杆炮所指方向,三、四面盾牌叠到了一起。几支箭从后面抛射出来。

        平日胆小怕事的拉斯卡利,此时却在众多海盗面前屹然而立。正是手里的武器,给了他足够的勇气。或许慑于这无畏的精神,但更多是因为舱内光线暗淡,那些箭都射空了。‘嘶’,火星在发火药的帮助下迅速涨大成一个闪耀的亮点。随后是爆燃和一声闷响,炮后喷射出的火焰足够两、三尺。铅、铁弹子冰雹般(如果这些海盗遇到过这种伊姬斯罕见的气候现象的话)打在海盗的盾牌上,被坚韧的皮革和厚实的木板挡住,但这冲力无法完全释放。木盾像是被力士的大锤猛砸,不,更像是被十字镐钉凿,盾面开出一个个凹陷,正对的背面爆裂开来,锋利的木片四溅。

        “啊!”盾牌后的海盗伤了脸,忍痛不住大声惨叫。有个伤重的,甩手丢下盾,双手紧捂住了眼睛。像这样的,分分秒就被鹿堑后待命的弩手射翻。

        砰、砰,另两把杆炮投入了战斗。浓烈的黑烟再次注满整个舱室。然而第三把杆炮…..,出事了。或许是炮手经验不足,装了太多的发火药,又塞得太紧,也或许是安妮塔的武器作坊偷工减料,青铜炮管在多次射击后磨损严重,炮手刚一点火,火焰就顺着撑裂的炮身喷涌而出。一部分火舌喷吐到炮手的身上,将他的衣服、毛发都点燃了。

        炮手啊、啊地惨叫着,双手在身上着火处慌乱地拍打,却没想到这么反而点着了更多的地方。更糟糕的是,他衣服袖子也燃烧起来。燃着火星的布头碎片随着手臂的挥动四散飞扬,掉落到一个帆布袋子上。袋子里放的是杆炮用的发火药,受热后迅速燃烧,爆成一大团火焰。周围好几个商团护卫都被波及,炸得东倒西歪。

        雇佣兵只得命令放弃这道防线,所有人撤到后一道栅栏。幸亏剧烈的爆炸也让海盗有所畏惧,不敢乘机进攻。而余下的弩手也在回撤后迅速发射两轮齐射,仆役们不要钱似的泼洒铁钉。海盗一时间手忙脚乱,又见得不了便宜,最后还是退了出去。

        不过至此,船尾艛内的一半阵地已然失去。海盗们下一次可以在清扫干净的入口段进行集结,然后稳步地继续进攻了。雇佣兵松了口气,用力拍着杆炮手的肩膀。“拉斯卡利,你的本事不错,运气也好,回去后有没有兴趣跟我干?我保证第一年的佣金就是你现在的十倍。”

        拉斯卡利木讷地嗯了一声。刚才,他没有被燃爆的发火药的冲到,还用预先准备的沙子扑灭了同伴身上的火焰后拖了回来。虽然那人还活着,却也无法继续作战了。拉斯卡利拿着一根头上包了布的棍子,捅入杆炮口上下插拔几下后拿出来。翻过炮口,一堆黑褐色的颗粒带着尚在燃烧的余烬掉到早准备好的放了沙的桶里。清完膛,他才回答道:“能熬过这回再说吧,兵长,我们的发火药不多了。”

        雇佣兵这才注意到,只有拉斯卡利在那种情况下还记得把发火药的袋子拿回来。而那一大袋黑色粉末,如今也已经用了七七八八,鼓囊囊的帆布袋子明显瘪了下去。‘啪’,他的拳头恨恨地锤在木栅栏上。“早知如此,该准备几袋的。”

        怎么可能!一把杆炮才附送这么一袋发火药。一方面是发火药的制作有点跟上需要,毕竟城防和军队才是占优先权的客户。另一方面,安妮塔也打算把这个当作长期生意来做,一袋5磅的发火药开价十二金币。控制发火药,既能确保制造作坊的盈利,又能防止卖给商队的武器被明的或潜在的对手所用,图拉克即使知道也不会反对。而杜什家族则是根本没想到这么个简陋的武器能有如此大的效果,当然不可能额外购买昂贵的发火药了。

        而且,即使有发火药,也只剩下拉斯卡利和另一个杆炮手可以使用了。除了被大面积烧伤的,还有一个杆炮手死活不肯再用这个对射手都很危险的武器。而弩手和持短矛的肉搏兵,迄今为止也伤亡了五、六个,雇佣兵还要用他们来抵御进入疯狂状态的的海盗呢。弩弓再比弓箭省力,发射了二十、三十次,手臂也会累得再抬不起来。就连抛钉子的仆役,也一副有气无力地模样。再抽人去操作杆炮,似乎有些强人所难。士气,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鼓舞后,无法挽回地颓落下来。被人围在一个封闭的场所,还要面对随时可能丧身的袭击,外面没有任何援军的可能。就算是正规军人,这种恶劣的情况下恐怕也无法一直坚持下去。接下来的战斗,肯定会越来越困难。

        这一仗从上午打到中午,任谁都知道最后会演变成一场消耗战了。海盗损失惨烈,商队也不轻松。像好运号那样具有额外武备的,或像能有效运用杆炮这个短剧暴力武器的拉斯卡利所在的船,毕竟还是少数。商船队中还是商人、仆役、船员居多,武装护卫是少数,具有实战经验的雇佣兵更是少数中的少数。随着海盗的攻击越来越血腥,商船队的伤亡逐渐增加。外面,遭受巨大损失的海盗船长再顾不上商船上货物的安全,开始用弩炮轰击顽抗中的船艛。手臂粗的长矛穿透船板,给隐蔽在里面的防御者带去恐怖的死亡。

        终于,有一艘商船顶不住了,在船艛顶部升起白旗。仔细看还是一件衬衫临时做的。

        锤头鲨号上,海盗首领阿齐比冈叹了口气。“发旗令,让兄弟们收敛些。放弃抵抗的,一律不得加以伤害。”

        “老大……。”鲁吉的脸都青了。攻打这艘船的船长是他的一个死党。能当他死党的一定是性格暴戾,打仗喜欢一马当先的。算他倒霉——带了人往里冲,一脚踩在三棱钉上,痛得脖子都多伸出一截来。随即被船上弩手看到,一发射中了露出在盾牌外的脑袋。据乘长艇赶过来报信的海盗描述,现场像是甜瓜被棍子狠砸一样,红的白的到处飞溅,拖回来的时候就剩个下巴了。鲁吉恼怒之下,征得首领的同意带着船靠过来,用弩炮狠狠发射了六轮,把船艛打得像马蜂窝一样,这才迫使对方不得不投降的。要放在以往,那弩手一定要活剥了皮浸在海水里三天三夜才能罢休。船上参与抵抗的人员,十个里面抽一个当作陪葬,蒙眼上走跳板都算便宜他们的。剩下的,多数也会在桨舱里带上铁链劳作到死。

        “我们也快吃不消了。给他们点活路,希望能尽快结束这窝囊仗。”阿齐比冈又叹了口气。他侧过头,下巴朝着西面点了两下。“瞅瞅,那条‘海鳗’上来捡便宜了。”

        鲁吉刚才两眼冒火,只想着报复,这时才注意到之前在外围游弋的萨巴达的船队,已经冒着猛烈的弩矢靠上两艘较小的商船,正在贴舷跳帮。由于阿齐比冈的船队侵入圆阵的中央,商船队的交叉防御减弱了许多。所以萨巴达并不需要用撞击的方式强攻,付出的代价自然要小许多。

        “这鳗鱼,太奸猾了。”鲁吉破口大骂。之前,萨巴达的另两艘船跟在阿齐比冈船队后面的时候还算老实,只是帮着威慑、阻断商船之间相互帮助。没想到,他的主力瞄上的是另外的方向。

        阿齐比冈也觉得有些窝囊。他也不是不让萨巴达跟着发财,否则也不会联络他们两个一起行动了。但他‘大眼泡’既是起头的,又负责打硬仗,萨巴达下手前至少该支会一下罢。这鬼头鬼脑的家伙,看中的一定是最有价值的目标。不过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三个多时辰了,再打下去天都快黑了,商船队随时可能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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