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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离德


海盗萨巴达(Sarbada)的混号是‘海鳗’,源于他一向以来浑水摸鱼、见便宜就沾、滑不溜手的行径。实话说,这并不怎么值得夸耀的名声。不过他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用鳗鱼身上的各个部位为自己的海盗船队命名。比如,他的旗舰就叫做‘强齿’,取自海鳗上颌长而尖利的牙齿。剩下的僚船,则取名为大嘴、隐颌、背鳍、胸鳍左、胸鳍右、尾鳍。就他的性格而言,不管是对手还是自己人,都认为让别人出力,自己躲在后面吃肉的‘隐颌’更适合他的座驾。

        之前,萨巴达派出了他的背鳍、胸鳍右和尾鳍三艘船配合盟友阿齐比冈对商船队的强攻。而他自己则率领装备最好的强齿、体积最大的大嘴、安装有三门弩炮的隐颌、速度最快的胸鳍左,伺机寻找商船队的薄弱环节下手。他的盘算,早就被同样不是省油之辈的‘大眼泡’一伙看破。所以阿齐比冈当仁不让地命令萨巴达的船配合他的出击。而其中,又唯有胸鳍右和尾鳍两艘跟了上来。至于装备有四艘桨划艇的母船背鳍,倒是因为速度跟不上而被漠视了。

        跟随海盗左支分队的是尾鳍号。听名字就知道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也别说,尾鳍号的船长是萨巴达的一个侄子,还是自己带船入伙的。或许是萨巴达担心这个亲戚会抢他的权,所以处处都加以压制的缘故。今天,尾鳍号的船长倒是带了一份讨好阿齐比冈的意思自己凑上来的。却没想到‘大眼泡’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而实际指挥的鲁吉则是准备把他和他的船当成了吸引伊姬斯海军注意的肥肉。然而也正因为拖在队尾,尾鳍号反而运气很好地躲过了哲拉哈的塔纳舰队的打击。

        被前方的船帆船影所遮蔽,尾鳍号上只能听到隆隆的轰鸣,以及瞬间而逝的火光。与克特里港那一场夜战相比,这未免就显得有些平淡了。当时,每一次大炮的发射可是伴随着炙热且不断扩张到足以笼罩船体大半的火球的,甚至连海水都无法阻止那火焰的燃烧。今天呢,的确有烟,但多数是来自对面;连续几轮炮击后,竟没有一艘海盗船像当晚那样燃起熊熊的烈火。

        尾鳍号以一个堪称完美的弧线,追上了前面一艘‘大眼泡’势力的海盗船。尾鳍号的船长只是依样画葫芦,对这怪异的航线隐约感到有些莫名——不该是去接应美人鱼的船只的吗?怎么突然就调了个头,还是由南向北到北向南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超过前船,眼前豁然开朗。在自己势力里遭排挤的海盗船长宽慰地舒口气。然而那个‘总算赶上了’的表情仅绽现了一秒钟,就立刻呆滞在了他的脸上。伴随着的,是不受控制得张大的嘴。非但他是如此,船上其他的海盗都是一幅托不住下巴的模样。

        这才多少时间?也就是一炷香烧完那么长短罢。怎么眼前竟然就是这副景象了!加上他们的尾鳍号这一队总共四艘大型战船,即便是单独看来在法卡勒斯海上也算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了。可就是那么点时间,队首的两艘三桅大帆船已经是樯倾楫摧,仿佛刚经历过一番猛烈的暴风雨。对面,黑羽号像是鸭妈妈,带着伸展双翼的六个小鸭,姗姗然驶过他们刚刚造成的一片狼藉。

        没错,黑羽号领头,朝着敌方首舰轰击了一轮。被八个铁球连续砸中,除了外裹金属壳的黑羽号自己,哪艘船都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海盗船上的舵手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得肝胆俱裂,全身压在舵杆上来了个急转。可这么一来,就把第二艘海盗船给暴露了出来。海军督军哲拉哈正嫌对手太弱,打得不过瘾,立时下令逼近过去补射一轮。第二轮命中率依旧没有提升,但七发中弹里,两发是继续落在第一艘敌船上的,另五发则顺着延长的弹道全部砸在后面那艘海盗船的右舷。也怪那船运气不好,侧转的角度比前面的略多了些,所以目标也大。由此造成的破坏,则远大于前者。具有一定曲度的舷侧船板在炮弹作用下向反方向弯折,积聚起来的力道在到达木质的承受极限后猛的爆裂,迸裂船板的同时向周围扩散开来。每一发炮弹,都能掀翻其弹着面十倍乃至二十倍面积的一片船舷。

        整整五发,右前侧的船身几乎全被炮火砸烂。那船依旧在兜满风的船帆和惯性作用下继续行驶,掀起的海水从破烂的船头不断灌入船体,没多久船体便开始缓缓下沉。船上毫发无伤,仅仅是受了点惊吓的海盗这才发现不对,一个个顿时慌了手脚。一些向里面跑想要把水舀出自救,一些则到处寻找可以漂浮的物品,显然是准备弃船而逃了。更多的则是不知所措,在船甲板上没头苍蝇般前后乱跑。

        “嘶!”尾鳍号的船长不由倒抽了口冷气。

        ‘大眼泡’打算把如此凶残的一支舰队当成敌手吗?不会是脑子发昏了罢。或许狡猾的‘海鳗’说的对,阿齐比冈这伙已经被杜什家商船上的财物晃花了眼,连什么时候应该退避都弄不清了。如果说海盗是海上的豺豹,那么眼前图拉克王子的舰队就是正咆哮着摆动金黄色鬃毛的雄狮。

        被誉为雄狮的那位,此时借助黑羽号的远视能力仔细察看了一番当前的战果。

        “好像并不像预期的厉害嘛。”图拉克悠悠地做出结论。

        一本正经监督者舱内众人的利亚侧过头,给了图拉克一个白眼——什么意思,故意贬低部下的表现?

        身材矮壮,浓眉粗目的哲拉哈却已经听到了。他倒没有那么想,而是老实诚恳地对图拉克说:“如此战果,主要归功于殿下您所提供的船和武备。若是以往我那些破铜烂铁,能一艘不落地带到战场,就算是有神袛庇佑了。”

        “那也是阁下你指挥得当,士卒用力。”花花轿子大家抬,图拉克也顺势夸奖了一番哲拉哈及其部下。

        说话人自知,奥多里克-埃卢鲁斯统领伊姬斯军队期间,伊姬斯海军的实力无疑是大大衰落了。也不知是他刻意贪敛,还是帝国本土少于关顾的缘由。为了凑齐这七艘船的船员,哲拉哈把他原来那支舰队里还堪得一用的都算上了还略嫌不够。不得不继续抽调安妮塔家族里的部属。关于这点,图拉克总觉得有些隐忧。就像玛尔提娜与他调笑时曾提到的,眼下别看他在伊姬斯可谓一言九鼎,但若是哪天和安妮塔意见不一致,恐怕没有实际执政权的摄政的话,反而会比他的有效的多。玛尔提娜的话固然私心居多(也不知两人怎么就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但图拉克也知道,作为一个隐约成形的政治派系,成员背景太单一对于稳定未必是件好事。哲拉哈…..,算是他的人,还是该归为安妮塔的人呢?毕竟是安妮塔事先作了大量铺垫工作,才说服了这不得志的海军督军的。

        “殿下,下一步是趁胜追击,还是先为商队解围?”见图拉克心情颇好,哲拉哈小心谨慎地问。他多少听说过王子殿下与某位地方豪杰兼海盗打劫当事人之妻的故事,所以才有此一问。

        图拉克皱了皱眉。哲拉哈现在可和第一次见他时完全不一样,满头的花白头发贴着脑袋梳理得一丝不苟,显然仿照的是帝都曼卡斯当下的样式。看来,奥多里克对他的压制使哲拉哈德性格改变了许多。正是因为极其重视这次的机会,偌大年纪了他还不惜改头换面地来讨好年纪小了他整一轮的自己。

        “督军阁下,难道你忘了此战的意图?”与安妮塔一起这么久了,图拉克也已经懂得应该如何对待此类情况。

        哲拉哈讪讪地笑了笑,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看我这记性。”他轻轻拍了拍额头。

        图拉克露出他特有的温和如春风般的笑容。“我记得这还是你亲自向我解说的呢?不求虏获,只求最大限度地杀伤摧折敌方的有生力量——我这个学生记忆力还算不错罢。”

        哲拉哈呆了呆,随即发出爽朗地大笑。“我怎么敢为殿下您的老师。”他怎么不知道这是图拉克正在向他表达善意和信任。图拉克以国士之礼待他,他又怎能不回以全心全意。“那么,我建议我们绕一圈,彻底击溃这伙丧了胆的海盗。然后迅速调头向北,与商队一起夹击余下的那些。”

        除了口头说明,他还在图拉克面前的沙盘上描绘了一个S形的航线。一些木制的船舶模型代表了战场上双方的角色。红色是己方,黑色是海盗,黄色则是杜什家族的商船队。这是图拉克为了弥补自己在战略上的缺陷而想出来的工具。不过,也只有借助黑羽号的魔法远视能力,才能帮助他麾下的军官及时掌握战场动态。

        利亚看了看沙盘,手指向船头朝着西北方向的几艘黑色船只。“这五艘怎么办?就看着他们逃走?”

        哲拉哈叹了口气。“我的军官告诉我,看旗号应该是‘大眼泡’的直系船队,战斗力不如小觑。要劫住它们,至少要分出三艘火炮帆船。只有黑羽和另三艘炮舰,要对付刚才挂人头鱼身像的,以及正与商船队交战中的十多艘海盗船,未免有些托大。”

        利亚迟疑了一下,随后缓缓点头。“断其两指,不如剁了他们的手掌。吃下这伙贪得无厌的海盗,法卡勒斯海应该能平静上一、两年。”

        哲拉哈看向图拉克。

        图拉克拍了拍投靠他的肩膀。“按你们的想法去做罢。”

        哲拉哈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任务。

        看着图拉克假做老成的样子,利亚轻声说:“我们的战船数量还是太少。否则,你也不必亲自督军了。”

        图拉克挠了挠头。“百吨上下的船,造价就是近两万。八门十八磅的火炮,也差不多值这个价。要是用以往的样式,这些钱足够造二十多艘战舰了。就算我想再多建几艘,阿利安肯定又要来向我抱怨了。”

        利亚噗嗤一声笑了。“要按他的意思,全部造商船就可以了。这样不但减少开销,造出来以后还能用来赚钱呢。遇上海盗就摆出乌龟阵,用商团弩和杆炮退敌。这次的战果,可以说是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文武之间,天然就是难以调和的对立关系。但为了近期相当得力的书记官,图拉克不得不无力地反驳道:“也不算完全无效罢。至少商船队用了这办法才坚持到现在的。”

        利亚又白了他一眼。“要不是那两艘快速巡船只顾着**,耽误了通知我们的时间,杜什家的商队也没必要和海盗死斗这三个多时辰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们一遇到海盗就撤退,直接向我们靠拢呢。”

        二十三岁的年纪,就是不悦的表情也让人翩然心动。图拉克看着褐色头发、一身戎装的女军官,刹那间不觉有些走神。

        那两艘双桅快船,也是哲拉哈舰队的成员。按照原来的安排,它们接收到的指令是威慑小股海盗,并在遭遇海盗大帮的时候侦测敌情,将消息带回主力舰队。然而或许是第一次使用火炮的实战,两艘船的舰长都是兴奋异常,相互配合击沉了阿齐比冈留下来的四艘海盗船中的一艘,才渐想到原本的职责来。巡船配备的是十二磅火炮,比炮船的十八磅炮威力何止小了一半,又为了射程而多配备铁壳石弹。海盗船即使没有图拉克新造的这批战船坚固,水线以下也有近两寸厚的船板。两艘巡船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发射了上百枚炮弹,好不容易才在对方船尾开了几个足够大的口子,迫使船上的海盗彻底放弃自救的希望。

        浪费的这一个时辰,差点让主力舰队赶不上这场战事。哲拉哈接报,问清情况后,哭笑不得之下也不知该怎么处置这两个热血上头的属下。为了避免图拉克见厌,他索性把两艘巡船打发到周边去收拢逃逸的商船了。即便如此,哲拉哈麾下的六艘炮船,四十八门十八磅火炮,再有黑羽号的二十门炮作为加强,也足以傲视当下了。而船只数量上的缺陷,又由于海盗们各怀心思、各自为战而被大大抵消了。

        海战打到现在,商船队的顽抗使得整个战场割裂成了好几部分。萨巴达的主力位于东北向,四艘,正在围攻两艘大腹便便的商船。伊娜尔惊魂未定,六艘船一头闯入阿齐比冈之前打开的缺口。她的船以便捷快速占优,进了船阵中间的狭小海面,一时半会难以摆脱出来。至于最大的一股,‘大眼泡’势力的船队——小部分正带着劫持下来的两艘商船向北且战且退,想要与后队会合;大部则虚晃一枪,分头向东西两个方向逃离。而东侧的分队,很倒霉地被哲拉哈舰队一阵胖揍。

        这样的局势,正有利于哲拉哈将其个个击破。

        七艘船头尾相联,如一条身躯修长灵活的海蛇般划过海面。稍稍减缓航速后,几轮炮火把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两艘海盗船彻底打残。三心二意的尾鳍号早就乘这机会跑得只剩下一个背影了。舰队再次转舵向西,斜插入正在想办法调头的伊娜尔船队的前方。尚未发射一炮的右舷火炮早已跃跃欲试,大开着炮门指向对手。

        阿奎塔(Aquata)号上的伊娜尔咬着下嘴唇,心里早就把‘大眼泡’给恨死了。到现在这地步,哪里还猜不到阿齐比冈的险恶用心。这没种的家伙就是把她当成肥肉,来吸引帝国王子图拉克的火炮船。伊娜尔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据说这位年轻的王子对女人有着不同一般的喜好。她们这伙人打着人头鱼身的旗,又有个美人鱼的绰号,岂不是当着淫棍的面娇喘吁吁地招操!

        见黑色双帆的巨舰和六艘形制特殊的战船气势汹汹地驶来,而商船、阿齐比冈的船、萨巴达依旧把她围得死死的,伊娜尔体内桀骜的海盗之血顿时沸腾起来。既然逃不掉,那就拼死一搏吧!

        “安德睿拉(Andrina)领头,所有人都跟着她闯出去。”

        安德睿拉是她手下最快的一艘船。即使是上次在克特里港与黑羽号发生过一次舷对舷的擦碰,回去后不过修理一番就又恢复了战力。这次,伊娜尔打算学着‘大眼泡’的主意,把安德睿拉当成‘蛮牛’那样的撞击船来用。

        与阿齐比冈、萨巴达不同,作为女海盗首领,伊娜尔重视手下的忠诚度要远大于对扩张实力的追求。否则,在男性主导的海盗社会,说不定哪天就会被连人带船打包作了嫁妆。那些海盗船长都是她的亲信,愿意毫无疑虑地执行她的命令。安德睿拉号的船长接到旗语后二话不说,指挥水手放下了两舷的长桨。左舷向后,右舷向前,在密密麻麻上下两侧百多根长桨的作用下,庞大的船身缓慢地转动起来,竟然近乎在原地完成了首尾调转。

        帆船的主要动力是风帆,但一些海盗船为了增加灵活性,在甲板下设置了一道或两道长廊形的桨舱,以人力充当船只的辅助动力。帝国的沿海战舰,采用了类似的结构。甚至还将两者颠倒,重桨而轻帆。充分发挥船桨的爆发力之后,战舰能在短时间内达到80古里每时辰的极速,顺风顺水情况下甚至可以可以达到每时辰120古里。当然,实际上没有一艘船能长期保持这个速度的,一般至多持续一刻钟左右划桨手就会彻底耗尽体力。

        当安德睿拉号海盗船转过身的时候,船上的奴隶桨手业已大半两手酸痛了。海盗船长也急了,下令舵舱的监头放开了使用皮鞭,务必要榨出那帮奴隶体内的最后一滴能量。长桨配合着鼓声,以十秒一下的频率搅动海面。同时,船上所有的帆都拉了起来,帆面借着北来的海风嘭得一声鼓成了球形。未被海盗占领的商船依旧在竭力反抗。咔咔的弩机和嗖嗖的飞矢在这艘海盗船四围飞响。然而之前一直在向商船进攻的海盗,其实不知不觉间从狩猎者转换成了猎物的角色。为了生存,安德睿拉号已是孤注一掷。它微微侧了侧身,从蛮牛号撞击出的开口一路冲了回来。在它的身后,伊娜尔麾下的其他女妖们正拼命地想要追上来。

        哲拉哈指挥的舰队恰好也在此时堵在了外面。全体船只的右舷炮火毫不留情地发出轰鸣,将数十发沉甸甸的实心炮弹射向加速中的海盗船。安德睿拉号虽然是船头朝外,斜支在船外的船桨却将着弹面扩大几乎一倍。一发炮弹斜擦过左舷,在它的行进路线上的长桨几乎是应声而折。炮弹造成的损伤远不止于此。桨舱里,一股股巨大的力道连续不断地侵入进来。划手只觉得船桨突然变得有千钧之重,随即手里的握杆便脱离了掌握,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巨人抓着猛力挥动。刹那间,手臂断折了,肩膀脱臼了。腕口粗细的木棍狠狠打在划手的胸口,把两侧的肋骨全部砸断。在能够喊叫出来之前,迸裂的心脏里倒涌出来的血已经堵塞了他的喉咙。

        人的身躯,如女孩子用来泄愤的布娃娃般在船舱里横飞。一个,两个,三个,相互之间只相差一眨眼的间隔。负责监工的海盗不怎么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一只手臂敲在他的脑袋上,这才猛一激灵醒转过来——奴隶桨手的双手双脚可是用铁链系在桨和船体上的,怎么可能这么随便地就离开!这只手…….,末端还在吱吱飙射的血液和白漆漆的骨关节,说明这仅仅就是一只手,与它的本体已经毫无关系了。

        此时此刻,整个桨舱已然是一片人间炼狱。断裂的船桨砸飞了两、三名桨手后余力仍然未消,又在船舷上拉出一个又一个长长的裂口,直到支柱的地方才被弹开。透过裂口的光线下,残缺的躯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鲜血像是涂料般溅洒在船壁和天花板上,形成一块块小孩涂抹似的图案。濒死的**,以及恐惧到绝望的尖叫,停顿了一些时间后骤然响起,吵杂的几乎要刺破每个人的耳膜。海盗监工也是满脸惨白,却勉强鼓起勇气,又喊又骂地命令奴隶桨手闭嘴。即便是他,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随便走动,本能地想要避开那一滩滩暗红色而且还在不断扩散的水塘。色厉内荏的恐吓和威胁,当然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有效。

        只命中一发?不,应该说只有一发近失,的确不是什么好成绩。或者说,这才是当下的火炮正常的表现。大群的船只混乱不堪地簇拥在一起,连黑羽号的魔法也无法精确测算出目标和弹道。只凭半熟不熟的炮手肉眼观察,第一轮就能打出这个水平已经算是神袛保佑了。而且,图拉克与神的关系显然很不错。海盗船的左舷桨舱不说彻底废了,至少也有近一半桨位无法再用。继续握着桨杆的奴隶桨手,在脸上红的白的不知沾着什么东西的碎片、脚下滑腻腻的不知踩到什么液体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使出全力。而右舷……,只隔了一道木栅栏,右舷的桨手和海盗全部都吓呆了。划桨已是饱受威吓和鞭打的奴隶桨手的一种本能,他们的手上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在机械地划动。海盗监工根本来不得及做出调整,正全力加速的安德睿拉号在左右两股不一致的力道作用下渐渐斜转过来。

        “不好!”正在与舵和帆纠缠之中的阿奎塔(Aquata)上的伊娜尔看到这幅场景不禁惊呼。

        算上克特里港外的夜战,这已经是第二次与拥有火炮的船舰作战了。她多少明白,与用船首朝着对方撞击的海盗船不同,图拉克的船喜欢舷侧对敌,从而便于充分发挥其远程投射武器的强劲威力。现在,那七艘使用火炮的船正是船身打横,堵住在了她们这伙海盗大帮的去路上。安德睿拉号之前是船头向外,避过了大部分的射击。可要是一旦侧过身来,它的庞大船身完全就是挺打不动气的大个目标。

        伊娜尔发现的问题,有远视镜帮助的哲拉哈当然没理由察觉不到。他兴奋地大叫:“舷侧齐射,舷侧齐射。”

        帕萨利用黑羽号上的装置,将声音同步传达甲板下的炮舱。早已蓄势待发的右舷炮手得令后,一个接一个将烧红的铁棍插入炮管底部的点火口。轰,轰……,黑羽号的一次齐射,从船头至船尾接续发射出10发炮弹。浓烈的黑烟顿时笼罩了整个船体。发火药的威力不错,就是烟气实在太重,还带着一股子刺鼻的味道。炮手、装填手、炮舱指挥官都用浸湿了水的麻布遮着鼻子和嘴巴,即使如此,他们的眼睛也被熏得眼泪直流。

        上方传来炮击的观察效果。“远失!拉低炮口。”

        “哎!”炮舱里的百多号人发出各种各样的抱怨,有些近乎咒骂。被责备最多的,是炮舱的指挥官。沉重的火炮无法像弩炮那样左右旋转,只能靠船体来调整方向。因此,哲拉哈的命令只是个大局方向,需要炮击指挥官在船经过目标的最佳时间发出发射的指令。一次不中,船队只好侧转一个角度,直到炮口再次对准目标。

        “右舷,第二轮齐射。”哲拉哈再次发令,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的情绪。没有那从来没见过面的黑羽号船长的帮助,手底下这群小崽子连炮都打不准。近半年的艰苦训练简直是白费了。

        一股海风从炮舱上方的开口涌入,这是帕萨船长打开了敷设在船体内的某个管道装置。新造的炮舰可就没有这个福利了。几个健壮的海兵也顾不上烟气,用力拖拽固定在炮身两侧的绳索。金属的炮体缩回船体,在一个杠杆作用下转了个身,炮口朝上沉入甲板下。装填手用一根包裹了毛毡,浸透了水的木棍捅入炮口,上下插拔了五、六下。一些黑褐色的颗粒沾染在毛毡上,又被放到一边早就准备好的水桶里冲洗掉。绞干后,装填手重复前面的动作,将积存的水清理出来。炮手用一个碗口大的勺子,从装着发火药的木桶里舀了两勺,倒入炮口,又用木棍夯实。海兵拉动另两根绳索,使炮体缓缓恢复到近乎平直的状态。装填手抱着一个球形的铁壳石弹,小心地装入炮口。石弹顺着微微倾斜的炮体,滚落到炮管的底部。装填手再次用木棍夯实,将炮弹压入发火药内。在炮手指挥下,海兵继续拉动绳索,炮身随即拉直,炮口伸出到舷窗之外。这次,他们多拉了两寸,炮口随之微微下沉。

        炮术指挥官,整张脸都贴在了船板上。船舱上开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孔眼,可以供他朝外观望。他一边看,一边摇头。左手慢慢举了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某个人的手指,这种感觉一定很不错。但此时此刻炮手的长官没有一丝成就感,而是全神贯注于一点上。

        终于,手臂重重地挥了下来。

        轰,轰,轰……。炮身剧烈地颤动,一个个炮口喷吐出炽热的烈焰。炮弹如雨,射向在劫难逃的海盗船。其他的炮舰依次发炮,将炮火集中到这艘意图闯关的海盗船上。

        “安德睿拉!”

        伊娜尔心痛地闭上了眼。火炮的烟雾中,被委以重任的帆桨船结结实实地中了两下,一下砸在船舷,厚实的船板顿时迸裂成飞溅的碎片和木刺,船舱内远远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另一下砸船艉舵舱的一角,把整个屋面都掀掉了大半。因为援军到来而精神大振的商队见到有机可乘,纷纷射来密集的弩矢。甲板上和舵舱里暴露在外面的海盗一个个被射倒。失去了半边划桨,失去了舵手在内多名关键性的船员,安德睿拉号一时间已是动弹不得。

        伊姬斯海军的舰队依旧不依不饶,再次转舵向东。通过第二个S形的航行路线,将左舷调转到对敌的位置。而直到此时,其他的伊娜尔势力下的船只才刚刚拉满帆开始加速。双平行舵、修长船形、三角帆的组合,使得新式炮舰的机动力远优于以往的船只。毫无意外的,安德睿拉号遭到了第三轮炮火的袭击。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将近一里,炮术指挥官和炮手靠肉眼就把命中率提到到了两成。足足七枚炮弹在三桅海盗船上肆虐,将船上的船桅、支架、帆布帆索搅了个七零八落。近失弹在海面上掀起两丈多高的水柱,寒冷的海水冲刷过整个船的甲板。没有海盗敢站在甲板上了,他们要么蜷缩在帆索绳盘后,要么躲进了船舱里。虽然在炮弹的威慑之下舱里的风险未必比在舱外的小,但就算是浑身淋透了海水,至少他们没必要再直接面对那种无时不刻而又无法抵挡的恐怖了。

        伊娜尔不会对已经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悔。

        没错,安德睿拉号没能完成她所交付的任务,没能打破图拉克的舰队在南面的封锁。但它至少吸引了敌方的注意力,使得她的船队能够重新整合。在旗舰身后的,不再是胆战心惊、失去战意的五艘船(她暗自责怪自己,在看到那对黑色船帆后怎么就下了一道立即与友军汇合的命令呢!),而是一支在她的统一指挥下愿意死战的船队。这点,还要感谢王子殿下。要不是他非要赶尽杀绝,要不是他把安德睿拉号打得那么惨,她手下的海盗船长们还不会那么齐心。而且最关键的是,为了攻击安德睿拉,王子殿下的船队与她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

        她转过身,铁青着脸对一反常态地保持鸦雀无声状态的部属们大喊:“小子们!官兵不让我们活,海商不让我们活,现在就连‘大眼泡’也背信弃义地不想让我们活。那么,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死一次。就算我们所有人都死在这里,至少也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曾经畅快淋漓地活过。”

        “好!”

        “说得好!”

        ……

        船甲板上,她的海盗部众哄然呼喝道。但伊娜尔依旧可以感觉到其中忐忑和茫然的情绪。她舔了舔嘴唇:“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这次能逃过一劫。第一个带船出来的,我陪他两个晚上。船长在就是船长,船长战死了就是大副,大副也战死了就是舵手,二副、突击队长、弩炮手。反正只要船还在,领头的还在,我就和他睡。”

        “哈哈哈!”

        “两晚上太少,至少五天…..。不,十天,成不?”

        “就你那身板对上美人鱼,十天?一天就能榨干了你。”

        “嘻嘻,我不行了,还能转给你。”

        “去你妈的,没征得同意就上首领的床,我还想保住我的子孙根呢!”

        “女的,女船长怎么办?”伊娜尔本身是女性,手下倒也聚集了一些较为少见的女海盗,甚至不乏带了自己的船入帮的。

        ……

        沉闷的气氛,顿时被一阵哄笑取代。伊娜尔啐了一口。“女的也行,老娘我男女不忌。”士气,士气终于鼓动了起来。

        “冲你这句话,首领,你说怎么干?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她的一个副手恰到好处地捧哏道。

        “干,干,干。干你妈的头!”伊娜尔也彻底放开了。“我们去干王子殿下的船。安德睿拉没救了,分两波绕过去,记得冲出去前躲在它的后面。我带着你们直奔大黑船。我就不信了,他们的旗舰受攻击,其他的船还能安安稳稳的。只要他们一乱,逃出去的机会就多了。”

        海盗的血性被绝境激了起来。即使知道伊娜尔这是要拿她的阿奎塔拼命,这些海盗也愿意和她一起去死战。咆哮声中,五艘海盗船乘着风,在已失去控制的安德睿拉号的遮蔽下,一齐向外冲去。

        虽然进行了一年左右的炮战训练,以哲拉哈的部属为主的这支舰队实际上尚未摆脱传统海战的影响。至少后世被记录为斯巴萨海岸(SpathaCoast)商船保卫战的这场战役期间,包括哲拉哈在内,都还没有完全适应新的武器、新的战术。就算是练习不下上百次的火炮,他们也只当作是超大号的弩炮在使用。而且这种弩炮还是装在甲板下面的,存在射角有限、装填麻烦、无办法随意转动方向……等等等等诸多缺陷。由此想来,第一场实战他们就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自然是可以谅解的。

        官兵这一方没有人意识到,为了弥补命中率低下的问题,他们太过靠近敌人的船舰了。而且出于同一个考虑,哲拉哈还下令在第二轮炮击的时候撤消了部分帆面。较低的速度和稳定的航行,的确有利于火炮有效发挥作用。但在敌方数量依旧占据优势的情况下这么做,无疑会让武器精良但船舰较少那一方吃到苦头。当日战后,哲拉哈在航海日志上留下了这么一段话——火力是确保胜利的关键,但要保持不败,速度和机动力才是更应该关注。

        “糟糕!”一个军官的声音突兀地在指挥舱内响起。

        正得意地向图拉克汇报战果的哲拉哈转过头怒喝:“什么糟了?稳重点,不要一惊一乍的。”刚才那艘海盗船试图逃跑,却在舰队的四轮炮火的打击下彻底失去了战斗力。残破的船帆、折断的船桨,还有开裂的船体,都可以作为功绩的证明。

        那军官指了指远视镜上的图像。

        一个硕大的船体绕过残破的安德睿拉号,径直向黑羽号驶来。那高昂的船头,在恍惚的影像中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撞击,预期在两分钟后发生。”帕萨那世界末日都不会改变的平淡语句,在舱内回响。“潜在目标数大于三十,扫描频率降低72%。第十三万六千九百八十一次警告,能量不足,无法提升性能。”

        还没等图拉克想明白应该埋怨还是该安慰座船的真正掌控者,一股巨大的力量便从左舷侧涌来。伊娜尔的阿奎塔号大型纵帆船借着北风和船桨的助力,飞驶过一古里的距离后径直撞在黑羽号的舷侧。如此巨大的冲击力,即使是身躯比普通帆船都要大三倍以上的黑羽号,也在撞击下剧烈颤动。还好,它那不知用什么技术强化过的厚实船体,以及外层金属保护层,经受住了这撞击。只是微微变形,却没有想海盗们想象的那样断裂开来。船舱里的船员猝不及防之下倒是被撞得东倒西歪,好几个摔到地上撞伤了手或额头。幸亏没有危及生命的情况发生,最重的一个也就是肩膀撞在船板上脱了臼,痛得满脸都是黄豆大的汗珠。

        即使没能将船头锲入黑羽号的船体,阿奎塔号也已经做好了跳舷登船的准备。大群的海盗啸叫着,悬挂在帆索上荡到黑羽号的甲板。黑羽号上甲板也有近四十人的作战部队,但在撞击下多数站立不稳,而海盗的突击队恰利用这个机会与他们混战到了一起。越来越多的海盗跳了过来,很快就使得海盗的人数超过了黑羽号甲板上的士兵。

        指挥舱里,哲拉哈刚刚狼狈地爬起身,便恼羞成怒地大喊大叫。“战斗人员,全部跟我上甲板。我要把这群海盗一个个吊死在黑羽号的船桅上。”说着,他随手操起一把不知哪里滚过来的斧子,一马当先的跑了出去。舰队重组后第一次出击,配备了前所未有的强大武器,还被人撞了个满面桃花,又是当着刚刚投靠的恩主面前,哲拉哈的自尊心受到极大损失。他要用自己的奋战和海盗的鲜血,来洗刷这个耻辱。那些从他队伍中抽调出来的军官、士兵二话不说,一个个怒吼着紧跟在他的后面。虽然之前用火炮虐对手当然也很爽快,但他们前半辈子所接受的海战概念是船对船弩炮对轰,然后双方接舷展开贴身肉搏。似乎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真真感觉到自己进入到本该有的角色。

        “左舷,四号、五号炮位战损。”帕萨船长的声音曼不经意地继续向舱下发出指令。“三号炮位射击,六号、七号炮位射击。”

        轰、轰!火炮为自己被撞坏的同伴发出复仇的怒火。近距离的炮击,极大的初速,在阿奎塔号的船头轻松地开出数个酒桶大小的开口。剧烈的震荡深入阿奎塔号的船身,光脚板都能脚趾扣住甲板缝隙的海盗都一时站不住,手忙脚乱地寻找手边可以抓住的东西。一个吊在横桅上正要荡到黑羽号的海盗突击者被震得松开了手,大喊大叫地从高空中摔到了海里。

        毕竟是打老了仗的海盗大帮,没多久就恢复过来。女海盗首领伊娜尔此时凶悍毕露,左手拿了一把长匕首,嘴里还叼了一把,拽着一根帆索就加入到突击的行列。在她身后,数十上百个海盗怪叫着,不管不顾地跳向对面的船。在他们脚下,阿奎塔号的船体发出吱吱嘎嘎的**,听起来好像再撑不过去,马上就要解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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