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喂养那只吸血鬼11
动乱发生得大概很突然，那几个之前聚在一起小声讨论小镇怪事的男人都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就被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愣头青给掀翻了桌子，裤腿一侧被迫溅出酒水落地时的潦草痕迹，脏兮兮的。还有人不小心坐到了地上，手掌按着被酒液浸染的黏糊糊的地面，皆是有些呆愣愣的，就连衣领被怒而攥住的粗犷男，面上也是一片茫然。
像是没搞明白为什么。
周围更乱了，不少人都放下喝了一半的酒探头看了过去。这会儿卫烬也通过旁边人乱糟糟又小声的指指点点弄明白了缘由，原来是这一伙人说到镇长家的事情时，没忍住和诅咒挂上了钩，一时激动又害怕控制不住地声音高了点，被那小伙子听见了，不知道是话里的哪点戳到了对方的情绪，场面就此不可控制起来。
被揪住衣领的粗犷男人也不是吃素的，看那健壮的身材就知道不好惹，愣了片刻后很快反应过来，反手握住小伙子的手臂，青筋暴起，脸色也跟着红了，看起来颇有些狰狞。
“大家有目共睹的事情，你发什么疯？”他嗓音愈加粗犷，夹杂着消不下去的恼怒。
“有目共睹？就凭你一个人主观臆测的事情也能叫有目共睹？你们分明是在背后嚼人舌根！”年轻人不甘示弱。
他们那边的动静太大，卫烬的注意力已经被完全吸引了过去，目光落在年轻人的身上打量着。
对方看起来很年轻，衣饰还是卫烬在窗子旁下望的那一套，有些破旧的亚麻质地外衣，裤脚短了一截的马裤，和一顶半旧不新的帽子。此刻那帽子斜斜歪在一旁，整齐的衣服也被扯松，显露出几分凌乱不堪，年轻小伙子说到喝酒时眼睛里的熠熠闪光尽数被发红的怒火替代，就在卫烬打量的这短短时间，他就耐不住性子地又气愤辩解了几句：
“镇长为咱们莱诺小镇做了这么多，让大家不缺衣少食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你们怎么忍心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还编造出受诅咒这种事？”
“诅咒这样可怕的东西，就这样平白扣在镇长的头上，你们有没有良心？！”
他话里半句不离镇长，卫烬这时也忽然记起对方来时似乎说了被老爷奖赏一块银币的事情。放在此时的语境中，这老爷是谁简直一目了然，对方也许是这镇长家的工人或是仆从，平时受了些恩惠所以才这般为其说话。
果不其然，卫烬想法刚落，粗犷男人就极为不屑地哼笑了两声，言辞犀利。
“班森！你不过是镇长家雇佣的短工，按时拿钱走人就是你的本分，你能知道什么？你也不过是和我们一样！”他紧紧盯着揪着他衣领不放的愣头青年，恼火道：“好，就算你知道，你对镇长家的事情了如指掌，我也承认他这些年是为小镇付出了很多，但最近这些天的异常也不是空穴来风吧？”
“你能说出为什么吗？”
周围一瞬安静，随即响起了许多人的窃窃私语，其中不乏质疑：
“是啊，太奇怪了，镇长老爷是很好，但最近怪事频出，也没个解释，大家也都惶惶的。”
“不说这个，就镇长家也很奇怪，我那天路过，看见他们家全都拉上了帘子，没有一个例外。明明是大白天，哎哟，怪瘆人的。”
“你这算什么，我还听说镇长家里的人突然爱上了吃生肉，所以他们才买那么多活鸡活鸭！”
话语一声一声的传过来，如浪潮般打的年轻人班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攥住对面人衣领的手有些抖，颇有些气愤不平。但事实确实如此，他也并不了解镇长家的实情，于是只能绞尽脑汁嗫嚅着为其辩解：“也许也许是有原因的也说不定！怪事也怪不到镇长身上啊，买的肉多可能是家里来客人”
趁着他费心思找理由，粗犷男人一瞬用力睁开了他的禁锢，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挥拳就要报复回去，但他没能成功打到人，就被旁边劝解的给拦了下来。拦的人是年轻小伙子的两个同行者，他们本来是劝解好友的，但现在看见对方有动手的趋向又开始拦对方，一边拦一边赔礼。
“哎呀，我们俩替班森向你们道歉，他酒喝多了犯浑呢。”
“就是就是，班森别愣在这，赶紧道个歉哪！”
粗犷男人那边的人也反应过来，加入了这场混乱中，于是赔礼声中又多出了几道不依不饶的声音。
“道歉就能了事了吗，我们在这好好的，他突然冲过来掀桌子，我衣服都脏了！”
“也是他先对我们大哥动手的！”
“别理他们，先揍回去！”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嘈杂，酒馆的负责人似乎也跟着赶了过来，吵闹劝架议论等诸多声响一同传过来，纷纷扰扰，像是个大型菜市场，也分辨不出究竟哪些信息有用，听得卫烬头多大了，他索性不再去看，垂下眼睛抿着杯中酒，准备等闹剧结束了再做打算。
希尔也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像是除卫烬之外的事情都无法引起他的波澜一般，或是说，听见了，但不在意。他姿势一直没变过，只是黑眸却有意无意地小心往卫烬身上瞥，看见卫烬白皙指尖捏着酒杯，张开唇瓣抿住酒液的时候，喉结轻轻滚了滚，片刻，也跟着低头喝了一口淡粉色的蔷薇桃酒。
不知何时，声音逐渐小了，混乱终于平息下来。
莫名其妙被掀桌了的粗犷男人竟然没有动手报复回去，只是在人群里颇为晦气的看了年轻人一眼，怒骂了几句，就带着其余人走了。
围观看热闹的人见事情了结没了后续，顿时失了兴趣长吁一声四散而去，也有少部分人聚在一起继续先前的讨论，大致说着镇长什么的，只不过也离开了这边，拥挤的大堂中心很快空旷了下来。
卫烬抬起眼，目光在周围掠了一圈，最终定位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对方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发直，脸上还有刚才怒气上头没彻底消下去的血色，两个好友在旁边宽慰，依稀有声音传过来。
卫烬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心下思量，待酒馆大堂又重新平和热闹、众人似乎忘了刚才那回事之后，他才把桌上空掉的酒杯往后推了推，转头看向希尔，蔚蓝色眸子里划过一道浅浅的笑意。
“希尔，可以把刚才那个叫班森的人带过来吗？我有事情想问他。”
希尔目光一瞬和他对视，片刻后又挪开，微垂了眼睫低声道了句是，随即便起身朝那处走去。
没问为什么。
好像服从卫烬是他的本能。
卫烬收回了视线，继续坐在原地思索这些人口中的怪事。
消失无踪的流浪汉，盘旋不去的乌鸦，半夜窗外的黑影，以及镇长家里的异常，都渐渐指向一个光怪陆离的答案。其他的暂且不谈，就这个大白天紧拉窗帘的举动，就让人不受控制地想起某种栖息于黑暗里的生物。
比如说，吸血鬼。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本身就是加上接触的多了有了偏见。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卫烬指尖点着桌面，思绪一步步转沉，出神了起来。良久，等到他真切地觉得时间过去的有点长，主角怎么还没把人带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道怒斥，热闹平和下来的大堂似乎又起了什么纠纷。
卫烬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往声源处看去，心里想着自家的这个酒馆还真是事情不断，视线里就忽然撞进了当事人里的其中一名。
是他派出去的希尔。
对方背对着这边，只能看见一个背影，清瘦又沉默，面对别人不断的责难也没有反驳，更没有反应，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好看的木桩子。而他身前的则是一个穿着还算得体讲究的中年男人，身形微胖，颇有些趾高气昂，眉毛倒竖指着希尔厉声说着什么。
瞧那样子，虽然听不太清，但卫烬也能从他的口形看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卫烬瞥了眼默立不动的主角，不知为何心里忽然觉得有点烦躁，他定定又看了两眼，忽地站起身子走过去。
“你不长眼弄脏了我新买的一块地毯，必须赔我！”微胖中年男人大概是有点小钱的商人，目光在那被污了一小块的地毯和希尔身上来回转换，又是心疼又是嫌恶，眼神里的恶意赤|裸|裸的显现，使他整个人流露出一股滑稽的高高在上。
希尔抿了抿唇，眸光发沉。他得了伯爵的吩咐过来寻那名叫班森的年轻人，谁知中途却突然撞到了人。按他当时的行走轨迹，明明是这个人只顾着低头走路自己撞上来的，踉跄间怀里的东西被旁边桌上的酒水污染，如今却倒打一耙。
若是以往，希尔绝对不会管这事，然而如今他某种意义上是伯爵的人，身上还带着伯爵的吩咐，不想给对方多添麻烦，于是只好隐忍着道歉，眼睫遮住的黑眸中，冷光一闪而过。
商人一听，只当是他怕了，愈发蹬鼻子上脸，他瞧着希尔，脸上逐渐露出一种高高在上、却包含着浓浓恶意的神色，指着桌上的地毯施舍道：“看你那副穷酸样，谅你也不会有什么钱来赔。但你弄脏了我的地毯，做错了事情就要受惩罚。”
他微微一笑，面目扭曲得令人觉得恶心：“不如你给我跪在这，一点一点擦干净吧？”
话语中的恶意以及隐含的侮辱令不远处的路人都为之一寒，更别说当事人了。
希尔身侧的手攥了起来，整个人愈加沉默。但这沉默不像是逆来顺受的那种卑躬屈膝，反而从内里透出些许锋利，像一把开了刃的刀，不知何时就会给人致命一击。他冷冷看着眼前人，身子绷到极致，刚想一动，就忽地被一只手按住了。
手的主人在他肩头安抚地拍了拍，温暖又轻柔，动作以及感觉都十分熟悉。希尔微微一顿，愣神间便听见自己身侧传来一道更为熟悉的清润声音，好听到悦耳，只是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意。
“脏了？”卫烬挑挑眉，眸光在周围迅速掠过，随即优雅地将桌上那块不在他审美范围内的地毯往地上随意一扔，抬脚便踩了上去，丝毫不客气，动作间甚至透出几分行云流水。末了对着张大嘴巴又惊又诧的中年商人缓缓道：“现在这块脏兮兮的东西也弄脏了我的鞋底，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你也跪下来，一点一点给我擦干净吧。”
他虽是疑问，语气里却没透出商量的意思。卫烬冷冷地看着小题大做的中年商人，顺手把依旧沉默的希尔往自己身后一拨，微昂着下巴一副等着服务的样子，完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姿态。
敢动他的人，胆子不小。
卫烬不爽地看过去。
中年商人此时已经完全懵住了，没料到一时兴起的玩弄心思还能被半路杀出来的人破坏掉，这人还对他这么不客气。他回过神来刚想怒骂回去，最好两个人一块折磨，眼神就突然定在了卫烬身上，直了，看清楚后一阵瑟缩，冷汗都下来了。
就算他再眼瞎，也能看出这半道出来的人非富即贵，更别说对方衣饰间还有着埃尔维德家的徽章，古堡、蔷薇与王室的旌旗，连结成一个古老繁复的图案，荣盛了不知道多少年。方圆百里能用埃尔维德作名姓的只有一个，就是住在莱诺小镇不远处偌大庄园里的那位伯爵，眼前这名样貌漂亮的男子是谁，不言而喻。
他嘴唇抖了起来，哆嗦间行了个礼。
“伯爵大人，小人、小人不知道是您，多、多有得罪了”他想起卫烬刚刚说的那句话，顿时定了定心神，媚笑着蹲下身去。“那个我给您擦一擦。”
在这种阶级分明的时代，贵族地位崇高，普通人若能为贵族服务，不管这服务究竟是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荣耀。作势要跪到地上去的中年男人估计也是这种心理，满面红光，眼神有种不正常的狂热，看得卫烬一阵反胃。
他皱了皱眉，在对方快要碰到自己的时候忽地收回了脚，面无表情地看着愣住的中年男人，冷冷道：“你这样捧高踩低的人，碰到我都让我觉得恶心。”
无视对方白里泛青的脸，卫烬不欲与其再多言，眼神一瞥，看见匆匆跑过来的酒馆负责人，索性就把这些事交给对方去办，兀自拉着主角走远了。
离开那片是非之地，卫烬回头看了眼抿着嘴唇的希尔，放开了对方的手腕，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希尔还没能从刚刚伯爵维护自己的心动中走出来，此刻骤然闻得这一声，以为是自己惹得对方不开心，再加上没有完成任务，不禁有些懊恼，垂着眸子低声道歉：“对不起，我”
“对不起什么？”卫烬不爽地打断，目光定在希尔身上看了看，忽地伸出手捏住他下巴把人往自己身前一带，强迫希尔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同时，他也跟着撞进了那片深沉如海、如今却有点怔愣的眸子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什么？你只能由我欺负。”
卫烬捏着他下巴的手用了点力，指腹在那片光洁的皮肤上轻微摩挲了一下，满是矜傲，加重声音：“听见了吗，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别傻站着，该怎样就怎样。”
虽然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不过现在拿出来用感觉还挺不错。
希尔垂眸注视着比自己矮上一点，但微扬着下巴看过来气场丝毫不输人的伯爵，只觉得对方可爱到过分了，简直是在他的心尖上踩动。他感受着下巴上的桎梏和此刻颇近的距离，黑眸里软成一片，哑着嗓子答应了。
卫烬见此，这才满意地放开了他，又坐回了原先的位置。
他目光在大堂里逡巡了一圈，发现经历了两场动乱，那名叫班森的年轻人竟然还没离开，于是更加满意了，胸口的浊气一扫而空。
卫烬笑了笑，对着希尔吩咐：“那么现在将功补过，继续把那个人带过来吧，我要问他点事。”
希尔深深看他一眼，应下了。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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