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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这两日,雨水尚未完全停,白日虽有太阳出来,但夜间或是凌晨时候,总淅淅沥沥的下一场雨。

  桃花江的大坝,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半里长。

  而江岸河堤,破损之处更多。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修好破裂的堤坝。

  桃花江两岸的百姓损失惨重,因拦水建坝之处,便在上林村五里之外,因此上林村附近的村庄,便成为了受灾最严重的区域,也是陵阳境内最严重的区域,因此,周修文的赈灾重心也放在此处,可谓是最忙碌的人。

  他一边要安抚百姓、安置家园被雨水冲毁的百姓、为灾民发放粮食,同时,也要发动官兵与部分百姓从附近的山上挖泥袋装堵住裂开的堤口。

  不过两日的时间,云莞再见周修文时,便觉得年轻轻轻的周大人,已是疲惫非常,脸色青白青白的,也不晓得他这样文弱的书生,能坚持多久。

  却不知,她自己也是一个忙人,担着整个云家和上林村的担子。

  上林村的村长没能幸免于难,幸存下来的人,都以云家,尤其是云莞为主心骨,云家一边半丧失,一边处理许多事情。

  云莞更成为云家的支柱,每每瞧得萧韫之既心疼又无奈,恨不得帮她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好,可萧韫之本身也是一个忙人,尤其在这等特殊时期。

  最重要的是,如今云家,实在难堪重负。

  自云承德在大水之中始终,云玉娘受了不小的刺激,一直卧病在床,两小只还小,还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而桃花丧生在大水之中,更击垮了云怀诚,如今的云怀诚,几乎变了一个人,成日沉默不语,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让云家的人瞧见了,皆忧心不已,云莞便瞧见大伯娘为此偷偷掉过几次眼泪。

  如今家中许多事情,都交到了云莞与云珍儿的手上,而这段云莞不在家的时间,几乎是云珍儿撑起了整个云家,如今云莞好不容易回来了,方能分担一些。

  从厨房里拿了药给云玉娘喝下,不过几日的时间,云玉娘已瘦了一圈,脸色也带着病态的苍白。

  两小只眼睛红红的,站在床边看着云玉娘,这几日,家中遭逢变故,两小只心中难安害怕,夜间都不敢独自睡觉,都是云莞在陪着,在大水中丧生,母亲生病,他们还承受不了这样的家庭变故,生怕云玉娘也出了什么事情。

  云莞拿着帕子给云玉娘擦了擦唇边的药渍:“阿娘可有何处不舒服,我瞧着今日的气色好了一些。”

  因云玉娘本身身体状况便非常不好,莫听雪曾叮嘱过,万不可受到过大的刺激,云莞便担心家中的事情,刺激了云玉娘,这两日,亦是忧心不已,生怕云玉娘旧伤复发,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

  云玉娘也知道自己让女儿担心了,她瞧着女儿眼底的疲惫与青黑,也不想这样消颓,但恩爱十多年的丈夫眼睁睁地在自己的面前被大水冲走,至今生死不明,她实在难以承受。

  “阿莞,别担心,阿娘没事。”

  云莞柔声道:“阿娘要快些好起来,阿莞很担心,咱们一家人,还要好好生活下去。”

  两小只也紧跟着接口:“阿娘要快点好起来。”

  云玉娘伸手,替小儿子小女儿擦掉眼角的泪水:“哭什么,阿娘还在呢,别怕。”

  “呜呜呜……”

  云莞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发顶,道:“没事的,万事有阿姐在呢,都好好的,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也不知是安慰两小只,还是说给自己听,云莞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只云玉娘瞧着女儿尖瘦了不少的下巴,心疼不已,强忍住失去丈夫的悲伤,道:“阿莞也要好好休息,娘过两日便好了,家里的担子,不能只让我的阿莞来扛着。”

  云莞抱了抱云玉娘,亲昵地在她的肩头蹭了蹭:“阿娘要快些好起来。”

  待她拿着空碗从云玉娘的屋里出来时,便见云怀诚怔怔地坐在院里的石椅上,盯着手里的一只簪子看,如同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动不动的。

  不过是几日的时间,二哥已清减了许多,原本就瘦弱的身躯,瞧着越发瘦弱,似乎风一出来,便能将他吹倒一般。

  这便是他这几日的状态,茶饭不思,每日只盯着那只簪子瞧,便能瞧上半日。

  云莞轻叹了一声,缓缓走过去,轻声唤了一声:“二哥。”

  云怀诚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半点回应也没有,只盯着手里的簪子一动不动。

  云莞瞧着,鼻尖越发酸楚:“二哥,嫂嫂若是知道,必定不喜欢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你若是倒下了,她怎么安心去?”

  听到云莞提及桃花,云怀诚似乎动了一下,缓缓地转头,看着云莞,许是太久不说话了,声音亦是非常沙哑,“阿莞……”

  云莞扯唇笑了笑:“二哥,阿莞去给你做些东西吃好不好,大伯娘说你今日都未曾进食,你以前说,最喜欢阿莞做的吃食了。”

  云怀诚却不动,怔怔地盯着手里的簪子,哑声道:“阿莞,你知道么,我找到桃花的那日,原本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她原本应该穿着漂亮的嫁衣,与我拜天地,拜父母,共许百年之约,可是……”

  说到这里,云怀诚的声音带了哽咽,显得他的嗓音越发苦涩:“可那日却是我们天人永隔的日子,我们还没来得及拜天地……”

  云莞低头不语,她能感受到二哥的悲伤,二哥跟嫂嫂的感情这样好,事情又偏偏发生在他们成婚的这两日,所以家里人一直担心云怀诚会想不开。

  云怀诚瘦得两颊凹陷,喃喃道:“这只簪子,原是我送给桃花的,我曾对她说,日后瞧见了簪子,便如同我在她身边一般,可那一夜发大水,我却不在桃花的身边……”

  云莞心中一哽:“二哥……”

  云怀诚自顾自地说着:“大水那样可怕,她一个女子,被卷入洪水中,又不会游水,便谁会,也挡不住那样的洪流,不晓得多么害怕,可她却紧紧地攥着这只簪子不放,那日我找到她,花费了许久的力气,才将这簪子从她的手中拿出来,她那时,不知多么无助,可我却不在……”

  云怀诚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责:“桃花肯定在怪我,怪我救不了她,怪我让她在洪水中漂流了几日几夜也找不到她,她一定是怪我的……”

  “我连见她最后一面都不行。”

  “她原本应该是我的妻子,与我快快乐乐过一生才是……”

  云怀诚握着簪子的手,指尖几乎发白,他在责怪自己。

  云莞眼眶不可控制地涌上一层热意:“二哥,那不怪你的,嫂嫂她,她也不会怪你的。”

  云怀诚带着哭腔说:“她一定是怪我的,阿莞,二哥真没用,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好……”

  云莞放下手里的空碗,轻轻拍了拍云怀诚的肩膀:“二哥,嫂嫂不会怪你的,否则便不会这般紧紧地攥着你送她的簪子了,这一切,都不是二哥的错,洪灾不是二哥的错,二哥心里难受,便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而后好好振作起来,嫂嫂若是知道你这般折磨自己,心里肯定不开心,她才不想瞧见二哥这般难受的样子。”

  自桃花丧生在洪水中之后,云怀诚便从未对人说过这些话,更没有情绪爆发的时候。

  他悲痛,但痛都藏着,积在心里,让人看着担心,却又无能为力。

  此刻,他终于在云莞的温声安慰中,忍不住崩溃了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抵挡不住痛失所爱的痛苦,像个丢失了最心爱的东西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云莞抽了抽鼻子,轻轻拍了拍云怀诚的肩膀,轻声道:“二哥心里难受了,便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桃花姐姐,她会永远地活在你的心中。

  但大约是这样痛快地发泄了一场,又因为近日未曾好好进食,这几日也不曾好好睡眠,云怀诚竟一下子晕了过去。

  云莞急得大骇:“二哥!”

  萧韫之闻声从月门外匆匆进来,“阿莞。”

  云莞快哭了,“二哥他……”

  萧韫之快步过去,接过云怀诚,摸了一把云怀诚的脉门,安抚道:“阿莞别急,只是情绪过激,暂时晕了过去,好好休息一番便好。”

  “真的没事么?”云莞眼睛发红。

  萧韫之抚了抚她的发顶,“无事的,别担心,阿莞信我。”

  云莞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云怀诚已经好几日不曾休息,这样也好,若能好好休息一番,也是好的。

  大伯和大伯娘知道云怀诚晕了过去,心中都焦急不已,还好萧韫之解释了一番,两人方放心下来,感激了萧韫之一阵,夫妻两人这才去照顾儿子。

  云莞看着云怀诚躺在床上,轻叹了一声,与萧韫之一道退出了云怀诚的屋子,想起方才的状况,她鼻腔又泛起了酸意。

  为了二哥,也为了桃花姐姐。

  那是多好的一对璧人啊,这一场洪灾,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她只觉得心中好恨。

  萧韫之似乎晓得她心中在想什么一般,瞧着少女眼眸通红,眼底乌青未散,心中疼惜不已,将少女轻揽入怀里:“阿莞,会好起来的,我在呢。”

  云莞吸了吸鼻子,在萧韫之的胸膛上蹭了蹭:“好希望现在的发生的一切都是梦,梦醒了,便无事了,一切都还好好的。”

  萧韫之轻叹了一声:“阿莞既懂得劝人,我也希望阿莞心中莫要自责,一切也都不是阿莞的错,若是有错,也当有我的一份,是我不能好好将阿莞带回陵阳,延迟了几日。”

  萧韫之知道,云莞虽看起来无事,但心中亦有牛角尖,如同云怀诚将桃花的丧生怪罪在自己身上一般。

  云莞立刻否认道:“你有什么错,我是因为大雨无法回来,不是你,你能左右天气么,不是你的错。”

  萧韫之只定定地看着她,云莞便很快便反应过来萧韫之这番话的意思了。

  她怔怔了半晌,好似被人点通了奇经八脉一般,萧韫之方在她的眉心轻轻印了一吻:“劝人如劝己,所以阿莞也别自责好不好?”

  云莞垂头,沉默不语。

  萧韫之继续温声道:“所以,阿莞也不必将所有的担子都担在身上。”

  包括上林村幸存的村民,他的阿莞,不必将村民们的未来,都担在自己的身上。

  “我会心疼。”萧韫之抚了抚她的脸颊,低声道。

  云莞闭了闭眼,半晌之后,才轻嗯了一声。

  萧韫之这才松了一口气。

  云莞争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萧韫之衣裳上的一条花纹,不知为何,缓缓道:“我不是一定要担起别人的未来的,那里不仅是上林村幸存的百姓们的家园,也是我的,是我们所有人辛辛苦苦,洒了血汗的地方。”

  也是这个陌生的世界,给予她的第一份归属。

  一个近乎精神丰碑一般的存在,无论它多么残破,如何被摧毁,她依旧要修建起来,还要修建得更加坚固。

  萧韫之低声道:“好,我帮阿莞一起。”

  云莞觉得眼眶和脸颊有些发痒,忍不住蹭了蹭萧韫之的胸膛:“我有点担心二哥,我怕他走不出来。”

  萧韫之温声安抚道:“会走出来的,需要一点时间。”

  云莞低声道:“若是身处嫂嫂一样的位置,我也不会怪你的,我只希望,像这般不可控制,不可挽回的大灾大难发生的时候,亲近的人,一个也别在我身边,都好好的活着。”

  “我不会。”萧韫之道。

  见识过这几日多少生离死别的场面,萧韫之心中越发肯定,他永远也不会让他的阿莞,有独自面对绝望之境的时候。

  *

  七月初一,便是距离桃花江决堤后的七日。

  这一日,也是死难的村民们头七的日子。

  一早天气阴沉,飘了半个时辰的细雨之后,天气依旧不曾晴朗。

  一大早,在这次洪灾中幸存下来的村民,便带着香火纸钱来决堤的江边,祭拜在洪水中丧生的亲人。

  七日过去了,即便有大部分人的尸体,在下游的江边找到了,但仍有部分人的尸体未曾找到,也不曾任何消息。

  心中也不愿意承认,但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人人都知道,他们,已不在人世。

  连死后,肉身都不留一个,沉了江底,喂了鱼儿,或者被冲进了不为人知的地方,可能永远也找不到。

  头七日的祭拜,是他们能给予过世的亲人,唯一的安慰。

  江边都是低声哭泣的声音,浑浊的洪水里,便是被毁掉的家园,也是亲人的性命。

  但云家的人,并不来祭拜云承德。

  没有找到阿爹的尸体,即便知道是万分之一渺茫的机会,云莞还是不愿意承认阿爹真的死了,包括云玉娘虽哀痛至伤,也不愿意用这样祭拜的方式来宣告丈夫的死亡。

  他们都不信,都在毫无希望地等待和寻找。

  幸存的村民在聚在江边,也有的爬上了半山,看着依旧被洪水湮没的上林村。

  云莞蹲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上,这是她回来之后,第二次站在高处看着被洪水湮没了的上林村,洪水其实已经退了一半,水位便低了一些,但仍能淹没半个房子。

  村里的景象,她看得清清楚楚,包括老屋的房子、造纸厂、村民们的房子。

  旧房子基本都是泥墙,早已坍塌了,今年新建起来的房子,尚还比较完整。

  山洞酒窖的里的两万坛千山酿,也淹没在了洪水之中。

  那些辛苦开垦的土地,成片成片的高粱,也全部被洪水淹没。

  云莞蹲在树上,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当初举家搬迁时,并不觉得对上林村多么不舍,也许,那时候知道,任何时候回来都可以,上林村还在这里,一进村,迎面而来的村民,还能互相热情打招呼,听着熟悉的乡音。

  可如今看着家园被毁,云莞的心上堵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难受得心头身上的每一处,都麻楚难忍。

  这里原本是上林村的村民们崭新生活的开始。

  是大家辛辛苦苦,留了多少汗水努力换来的新生活。

  而这个新生活,却只维持了一年而已。

  她怎么甘心呢,又如何甘心?

  “阿莞。”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萧韫之不知何时也过来了。

  云莞瞧见了,便从树上跳下来,萧韫之无奈道:“我家阿莞要躲到此处一个人偷偷难过到何时?”

  云莞否认:“我没有。”

  萧韫之轻叹了一声,抬手捏了捏云莞的脸颊:“还说没有,眼睛都红成了什么模样。”

  云莞垂眸,轻声道:“萧扶疏,我想阿爹了……”

  萧韫之将她轻揽入怀,“已经派人去下游寻了,若是……定能寻到踪迹的,好阿莞,不难过。”

  云莞只觉得脸颊痒痒的,蹭了蹭萧韫之的胸膛上清凉的布料。

  萧韫之看着山下洪水茫茫,村庄尽淹、庄稼尽毁,不由得浮现当日与云莞坐在田间地头,畅享庄稼丰收的场面。

  如今……他的宝儿,心中该是何等的难受。

  “阿莞,村庄没了,咱们日后再修建一个,庄稼没有了,我们便再开垦,纸坊没有了,我们便重新再修建起来,从此以后,萧家便是你的家,我做你永远的后盾。”

  初夏的山风中,云莞听到少年温柔却又饱含力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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