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孟婆汤

　　他们往谷内纵深方向行了几个时辰，已与戈壁上的平坦广漠全然不同，谷中纵深地段渐渐开阔，谷顶上的天幕阴暗而晦明，像一块巨大无匹的沉甸甸的湿布拖曳在地面，拖曳向目力之尽处。
　　进入谷中后，一路再由北转向西南而行，竟没遇到一个人影，黄沙之中，竟是茫茫一片。
　　风沙滚滚，地面的黄沙亦由浅黄逐渐变为深黄，而这深黄一直铺向谷中深处，谷顶上面的天空一片深蓝，凝眸远眺深谷，只觉天地相接，万籁无声，宇宙间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马。
　　扶苏虽为王室贵胄，身当此境，不禁也生栗栗之感，顿觉大千无限，一己实属渺缈。
　　他看到谷中如此光景，心中不由得着急起来，在这无边无际的大谷之上，却是要走到何时方是一个休？
　　一行人于无奈中，又向谷中走了两个时辰，途中终于得见几个游魂似的谷中人，与之相问，也无应答语。
　　谷顶之上，幽蓝的天空里时不时会有像巨大的鱼一样的飞禽从天空游过，在天幕上夭矫腾挪；一些黑色的鸟像乌鸦似的，丫丫地叫着，成群结队地飞过，常会在空天里结成不同的图案，然后散开，倏而汇聚，逐渐飞远；谷中的黄沙地里偶尔也会有一二只像蜥蜴一般的黑色巨兽，嘴里衔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块，缓缓爬行……
　　他们只是一味往西南而行，却不知究竟将要去往何处。彷徨无计之际，只得沿着谷中的平坦处，信步所之。如此行了三个时辰，眼见谷中四野皆是茫茫黄沙，天色蒙暗，不知尽头。
　　众人正行走间，天气忽然酷热了起来，长谷之中似乎并无四季之分，但气候变化剧烈，往往一日之内数历寒暑。
　　这时却越走越热，身上都是汗水，扶苏四顾茫茫，正走得昏昏沉沉之时，忽然觉得空气中有一种又润又甜的滋味，很是受用，遂打起精神，打马如一缕飞烟向谷中纵深处飞驰。
　　众人急奔多时，谷中场景渐渐开阔，沙地之间忽然出现了稀稀落落的曼殊沙华，但有叶无花，叶上只得些许绿意。
　　再奔行一阵，黄沙地里曼殊沙华渐次多了起来。
　　此时，一轮碳红的落日正好斜斜的挂在西边山坳的流云之间，金光反照，射在这一大片油绿色的曼殊沙华之上，辉煌灿烂，甚是华美而凄艳。
　　嬴扶苏忍不住赞道：“如此景致，真是美极！”
　　又行一程，只见漫漫黄沙之中，除了那一簇簇的曼殊沙华越是稠密，却并无其他花草，大树小树更没一棵。
　　天色渐黑，更觉前途诡异重重。
　　行不多时，翻过山坳，远远望见一道长河，平静无波。
　　长河近岸处隐隐有五座房屋，一大四小，在一望无际的茫茫黄沙之中，很是突兀，远远看去，便似一块块横卧万年的深黄色的半圆形大石块。走到近处，只见屋子的模样极是古怪，便似是五座巨大的坟墓，最大的一座迎着来路，后面呈圆弧形分列建有四个小其一半的房屋。
　　扶苏在亲卫随扈下，走到较近处，只见大屋有门无窗，大门洞开着，里面黑黝黝的，却映出幽蓝森白的光色，透着无法言说的阴森与诡异。
　　那圆屋的墙垣粗粝老旧，自屋顶以至墙根皆用黑黄色砂砾石一块块斜斜砌上，让整个屋顶形如穹窿。
　　整栋建筑群周遭四下地里打扫得很是干净，连极细小的沙石也无。
　　大屋门前左侧三步的黄沙地里竖了一杆高高的招牌幌子，上有“孟婆汤”的字样，字体发着惨白的光，诡异森森；门前顺着来路两旁各安放了七个五尺高的灯火架子，架子上球形的火焰闪耀伸缩，阴风惨惨。
　　扶苏心下寻思：“瞧这屋子的模样，还有高挂的‘孟婆汤’字样的招幌子，却不知是否为孟夫人所居之处了。”
　　他们离屋数丈，有九排油嫩嫩的曼殊沙华环屋而生，但觉奇香扑鼻，中人欲醉，胸口甚是舒畅。其细叶便似春日芭蕉一般，油绿如蜡，在日暮回光之下，令人瞧去很是醒目，却令人不寒而栗。
　　扶苏自小长于宫中，烈火烹油富贵显赫倒是见过不少，于此时看到这般情景，心中不禁颤颤而跳，喃喃自语：“进，还是不进？”
　　他稳稳神，复一思索，“我虽贵为大秦王子，却已是失国的流浪者，自此后身家性命只在一线之间而已，没什么好怕的了，今既来之则安之罢。”遂正正衣襟，走至门前。
　　“我乃大秦公子嬴扶苏，今特来此拜见孟夫人。”语音不卑不亢，浑厚响亮，华丽而充满磁性。
　　须臾，屋中传出一个清柔婉丽的声音，“既是公子扶苏前来，那就请进罢。”。
　　扶苏吩咐随扈众人留在门外，一人大踏步向门内走进。
　　进屋所见，屋内灯火辉煌，极是宽敞，分为楼上楼下两层，楼下一层分为前厅后堂，前厅后堂之间有一个园月形的天井，屋顶正中开有一扇巨大的天窗。后堂旁边便是后厨，后厨内隐约可听得沸汤在大方铜鼎中咕噜噜的冒着热气，异香溢至前厅，一闻之下，困乏稍减，令人如浴泉中。
　　前厅中，摆放了数张千年楠木的方桌长凳，其余陈设亦如世间寻常粥铺，只是进门靠右柜台之上并无置放酒坛杯具之属，却放了数排海碗，有粗瓷烧制的陶碗，有精铁打制的铁碗，有乌金精雕的金碗，还有和田白玉细刻的玉碗。
　　屋内纤尘不染，墙脚之下，板壁缝中，也给冲洗得不留丁点沙尘，便似圆屋之外，实是干净至极。
　　柜台后墙木龛上安放了一个小香炉，炉中檀香青烟袅袅。正对了墙面壁上那一副白描的山水画，看其画幅纸页已是发黄，卷了些边，想是已经过了多年寒暑。这幅画应是摹本，其画意颇似上古的“寒山拾得图”，图中多所留白，寥寥数笔，便已将图中高僧描摹得神意尽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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