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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111]怪自己


“妈妈偏心。”她这样说,然后被母亲打了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响起时,连母亲自己都震惊。急忙把她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拍着背,等那一阵热辣辣的痛感平息,才擦干她眼角的泪,告诉她:“下次不可以这么说了。妈妈会伤心的。”

        早川明理胡乱点头。然而,为什么不让说?她不明白。幼儿画报里没教过。

        在她看来,那就是偏心。心长偏了,一边重一边轻,新学的动词,再准确不过。让她一个人睡儿童房,是偏心;早上没时间给她梳头,是偏心;让父亲送她上幼儿园,是偏心。老师不在,幼儿园教室的门不开,保洁阿姨拖着扫帚过来,她搬着小板凳,乖乖坐到花坛边。西瓜虫从灌木丛底下爬过去,被她一个一个拨到水泥板上,列队,出操。排到一半,阴影遮住了花坛,班上最调皮的男生跑过来,像是重磅卡车,啪,一脚踩死了三个西瓜虫。

        “你早上起来不梳头?”他用力拍了拍她的脑门,“难看死了!”

        “会变笨的!”她腾的站起身,揪着他的耳朵便把他往花坛里摁,“你说我难看?”

        老师赶到现场的时候他俩都滚了一身泥。损耗小板凳一把,月季花半片,西瓜虫数个。路过的同学尝试拉架,反倒被卷入战局,断了半条眼镜腿。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刚上幼儿园就要戴眼镜,这很帅吗?

        她和那个男生被带到办公室罚站。鼻尖离墙壁只有五厘米。感觉自己快要变成斗鸡眼了,却听那个男生说:“野孩子。”

        “你再说一遍?”动画片里是这么演的吧?

        “野孩子!”他顿了顿,仔细思考措辞,“丑女!短腿!”

        早川明理冲他露出一个超级恐怖的微笑。

        据说用手刀击打后颈可以让人昏过去——至少动画片里是这么说的。她简单尝试了一下,效果很好,男生哇哇大哭,她则在办公室里站到了中午。外婆来领她回家,老师蹲下身,目光放到和她平齐,说你已经做姐姐了,你得懂事啊。她的嘴像是拿针缝上,不点头,不摇头,一言不发。

        她一回家就把头发剪了。用的是儿童手工剪刀,安全,无害,不锋利。因为安全无害不锋利,所以剪得坑坑洼洼,彻底变成了骂人话里的丑女。母亲刚哄妹妹睡下,看她佯装无视坐到饭桌前吃饭,便问她怎么回事。

        早川明理不想说。

        “告诉妈妈。”饭后,母亲把她带到儿童房,摘掉她脸上的发茬,又问了一遍。

        她看着母亲身后,自己的小床,早上起来,被子还没叠过。半年前,他们告诉她,等她长大一点,这里会换成双层床。什么是双层床?她疑惑。他们说,就是那种“可以爬上爬下的床”,她可以和妹妹一起睡。爬上爬下?她很开心,仰着头追问,可以装滑滑梯吗?

        现在她没有那么开心了。

        “妈妈偏心。”她字斟句酌,心想要怎样才能描述自己的处境,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和同学打架大了一身泥的,野孩子,或者丑女。

        然后她就被母亲打了一巴掌。

        早川明理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那一巴掌是怎么回事。外婆告诉她,妈妈是很辛苦的。昨天晚上妹妹吵夜,怎么都哄不好,就是不肯躺下,母亲坐在床头抱着妹妹,一抱一夜过去,第二天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却还要忙里偷闲给她烧早饭。因为她只吃一种茶碗蒸,别人做的碰都不碰。

        “可是妈妈不应该打我,”她睁大眼睛,努力讲道理,“就像我不可以打别的小朋友。”

        外婆沉默片刻,忽然说起“阿姨”,也就是外婆自己的后母。关西人,口音难懂,第一次来家吃饭的时候,几乎不说话。往后也总是沉默的模样。“那时候家里大扫除,阿姨拿了个花瓶让我洗。家里楼梯窄,又黑,我人只有一点点大,捧着那么高的东西,一个没踩稳就滑下去了。楼梯口放着一盆水,我连人带花瓶摔在水里,直接变成落汤鸡。”

        “‘阿姨’打你了吗?”她问。

        外婆摇摇头。

        “骂你了?”她又问。

        外婆还是摇摇头,把她的脑袋搂在怀里,说:“但是她也没有问我,摔伤了吗,痛不痛。”

        早川若有所思。后来母亲把她叫到房间,和她挨着床沿坐下,看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了歉。第二天,是母亲来幼儿园接的她,还带她去理发店剪了正经短发。虽然只字不提以后会送她上学,但光是这样,就已经很辛苦了。

        于是她坐直了腰,跟外婆说:“好吧。”

        后来她才知道“好吧”在互联网上是拿来骂人的。

        无论如何,从这天开始,早川明理决定做一个懂事的人。如果不能非常懂事,至少做一个有用的人。然而“有用”究竟是什么样的,她却不知道。不再和同学打架算有用吗?在幼儿园过家家里成为“女王”算有用吗?这些都不算,好,那么独立完成全部作业算有用吗?竞选班长算有用吗?国小一年级的秋天,她代表班级参加学校比赛,每人五分钟,讲述家乡故事。她拿着自己第四个的号码牌和其他同学第一个的号码牌交换,母亲笑她,怎么这么傻呀,第一个亮相,肯定拿不到好名次——她的眼泪掉下来,问,为什么不第一个上台?我是a班,而且,做事情,不是越靠前越好吗?

        记得她念高一的时候,妹妹进入所谓青春叛逆期。小孩子都一样,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眼神和腔调早就泄露了秘密。无非是那些:热衷于宽宽大大的t恤,嫌弃父母接送上学,社交主页仅三天可见,归属地在洛杉矶,动辄冒出网络流行语,说一半,吞一半,饭桌上一言不发,抱着电话能聊一晚,明明只是小学毕业,却伤心地有模有样,仿佛国中不在神奈川,即将老死不相往来一般。

        她倒是挺好奇小姑娘有没有谈恋爱的,只可惜妹妹不告诉她。很想叮嘱千万别相信国小男生,热衷逞英雄,海誓山盟,说得比什么都好听,其实自己也就一米六,刚刚开始生长发育。可惜,妹妹连这机会都不给。偶尔母亲会露出苦恼的表情,问她,不是一个妈生的吗?你怎么就没有过?她只是笑。

        我怎么没有过?只是你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早川明理是怎么长大的。像是那种32倍速快进的电影,你坐在屏幕前,睁大眼睛,却只能看到断片的图像,和一串叽里咕噜的尖锐杂音。只有她自己知道。母亲有时和她聊闲天,问她记不记得哪一年下过大雪,哪一年去了四国,哪一年家里换了新车。她对答如流,记忆像文件夹,点开一个,还有一个。她说,下大雪的第二天,妹妹发了烧,捂在床上看《巴巴爸爸》,发现里面的角色用脚踩葡萄酿酒,便大惊失色,还偷偷闻了父亲的酒里有没有臭脚味。去四国那次,因为太兴奋了,自己一直在后排小声说话,结果被同行的老太太看了好几眼。新车开进家门,妹妹刚会走路不久,抱着娃娃在庭院里蹒跚,跌跌撞撞,被喇叭声吓到,差点摔一跤。

        母亲起初还和她争辩时间点,后来听多了,反而被她说服:“你怎么都记得?”

        “我感觉我像个捡破烂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什么都收。”

        母亲开玩笑,那下回不能亏待你了。从小到大,打过你几次,不也记得一清二楚。

        “是啊,”她点点头,“一次是我说你偏心,一次是我冒充家长签名,还有一次是计时写口算题,我写了十五道,然后才告诉你,可以开始了。你对了对时间,发现快得不正常,得知我撒谎,所以打了我手心。”

        母亲一时哑然。半晌,才把早饭推过来——也就打打手心,难道不该批评吗?

        “没说不应该啊。”她喝了一口牛奶,“不过也没什么用。后来我依然冒充家长签名,没考好嘛,怕被骂。只不过事情做得更隐蔽了而已。”

        她也知道,自己是很幸运的。家境好,家教也好。虽然父亲是标准的丧偶式育儿,但他工作的确忙,也的确赚了不少钱;虽然母亲的精力总是放在妹妹身上,但对她的关照,也不算少,可称吃穿不愁、有求必应。相比之下,还有太多从一开始就没得选的错位的人生,只能任由其一步步错下去。就算是真有天赋本领,也挨不过那些每天背着印有报纸赠品字样的书包上下学的拮据,挨不过那些在大呼小叫里吃进去的一日三餐,挨不过那身边每个人都活一天算一天的日日夜夜。像她这样的苦恼,拿去投情感节目,都排不上号。审稿的人会说,一没戏剧性,二没冲突性,小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而已。

        她其实并不怎么讨厌妹妹,甚至称得上喜欢。一点点大的小女孩,穿她穿过的衣服,吃她买回家的零食,从她的被窝上爬过去,第一句会说的话是“妈妈”,第二句是“姐姐”。没人狠得下心。要说五六岁的时候,也起过一些邪恶的念头,比如想写一篇童话,女主角把妹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追悔莫及,遂通过各种办法挽回已发生的悲剧——只是想想,没有动笔。

        小孩子的逻辑是向外界要答案,就像考试,即使是开放题,也有答案。即使一句“言之有理即可”,也是答案。她的所有失落、怅然、难过、不平,都一定有原因。然而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做错。于是怪来怪去,只能怪自己。是她不够好、不够懂事、不够有用、不够努力。

        长大后的早川明理已经完全看开。于情,那不过是骤然失去关注,心里有坎过不去;于理,从近到远,从个人到结构,角度更是无穷无尽:父母都有兄弟姐妹,在他们眼里,多子女家庭“不成问题”;身边的朋友基本是独生子女,与同辈的相处“不是问题”;社会的少子化趋势,“现代家庭”的道德逻辑,都催生出一种娇贵的心灵……可惜这些迟到的答案,像是不合尺寸的衣裳,容纳不了她的身体,无法填补幼时空白的问题。小孩子惯于钻牛角尖,不会想听这种面面俱到的分析。

        怪自己的逻辑,一度派生出许多荒诞的想法,譬如我为什么不是妹妹,我为什么没有患上那种需要家里人时刻担心的病,政府为什么不要求大家只生一个小孩,甚至,根据同学的经验,如果我是男孩子,爸爸妈妈会不会更器重我一些。

        每一个想法她都记得。它们在她心底短暂地生长过,郁郁葱葱,然后因四季交替而枯萎、湮没。这些残根断枝化作肥料,和风雨云露共同哺育起一株植物。它向阳、健康、茂盛,叶脉交错,诠释着“有用”的所有含义,拿大人们的话说,就是好好读书、好好考试,积极、主动、上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出色。倘若再给它一个名字,那么,大概是“优绩主义”——这同样是小孩子不想听的分析。

        作为小孩子,早川明理就这样长大了。外人看来,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更隐蔽?”母亲很好奇。

        她咬下三明治顶端的尖角:“如果考差了,一回家,就找个学习的借口,把你手机拿过来。老师发短信的话,就把短信删掉。这样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考了试。写作业也一样,独立完成就好了,也不用你插手。”

        母亲歪着头:“你就没失手过?”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我也没考差过几次。”

        在十二三岁左右认识早川明理的人都会说她有点傲气。当然,是那种小小的聪明,小小的傲气,类似于便利店里获得的找零,看着亮闪闪的,装进兜里叮当作响。摆你一道,但也没什么坏心。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的问题,她从来没有问过。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她告诉自己,要好好读书,而她恰恰很会读书。又告诉自己,要积极参加各种课外活动,而她恰恰不讨厌那些活动。表扬和鼓励唾手可得,只要多一点刻苦、多一点细心。很快便没有人叮嘱她要懂事了,因为谁都知道,早川明理是最懂事的孩子。

        这里面可传授的经验很多:比如,报喜不报忧,尽量少提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比如,删掉老师发来的短信,熟练应付考卷上的签名;比如,尽量表现得成熟、稳重、独当一面,即使犯了错误,也会被老师通融。那时节,母亲不认识她的班主任,不了解她的学习情况,去开家长会,兜兜转转走错了教室。父亲则更过分,一坐下来就开始玩手机。回家问他,老师说了什么?一问三不知。

        父母的关注渐渐不再困扰她了。随着年岁增长,它和扔在床底的玩具箱一样,成为了碍手碍脚的多余之物。修学旅行时,她站在队伍末尾,拖着自己收拾的超大行李箱,告诉同学:“我妈没空管我。”抱怨中流露出得意,叮叮当当的,像是找零晃动的声音。

        国小五六年级,她举手投足里都有这股得意。去好朋友家玩,对方家长问她,成绩这么好,平时怎么学的。她天真烂漫地一抬头,说就这么学啊。对方家长又问,作业做这么快,也教教我们某某呀。她心知不过是客套,然而嘴上反应比脑子更快,扔过去一句,那还不简单,用上课的机会写呗。一天的课上完,作业也写完,回家就轻松了,还可以看看课外书。难吗?不吧,一本英语练习册,我开学第三周就做完了。

        回想起来真是令人惊讶,要多好的朋友,才能忍受她。换个脾气暴躁或心思敏感的,大约直接翻脸不认人了。类似的事情她做过不少,前排女生的父亲常年外派纽约,自然要和人吹嘘,她却从不接茬,还专挑人家话里的漏洞,说银行职员表面光鲜,实则如履薄冰;老师选人参加奥数竞赛,分明是卯足了劲儿学的,却非要装出举重若轻的通透样子,说我从来不对答案,对答案有什么用呢?交上去的卷子横竖不能改,自寻烦恼而已;同班男生往她抽屉里赛情书,她偏偏找上门,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看他面红耳赤,还要补上一刀,“你喜欢的是我,还是自己脑补的东西”。

        她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她,都不用打听,肯定的。学校就这么小,推开卫生间的门就能撞上。然而她偏偏就要这样的不喜欢,这样尴尬、妒忌、愤恨的眼神。仿佛别人越不喜欢,她的存在,就越不容置疑。

        上了高中,好朋友再聚首,和她回忆往昔,说那次她离开后,母亲如何叮嘱自己,早川的话是不能信的,小姑娘看着品学兼优,其实心思深沉,以后一块儿玩的时候,也不要被她带跑偏了。

        早川已经练就油盐不进的本事,当即便笑了,说我也就早熟一些,阿姨何出此言呢。好朋友也没往心里去:“我妈说,你要么就是说谎,想耽误我学习,要么就是虚荣,特地炫耀一下。”

        “耽误你学习这个罪名太大了,”她摆摆手,“还是虚荣比较切实际。”

        大人的眼睛往往毒辣,一下便把她看破了。后来,终于见识过天赋的头脑,和真正明敏的心灵,早川明理才承认,那是多么浅薄的得意。自己的确虚荣,甚至多少有些偏执。那五味杂陈的眼神,美好又辛辣,是叫人上瘾的。曾经,为了这一点点存在感,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比如那次未果的作弊,想来真是惊心动魄,抄和不抄之间,只差一点;侥幸脱逃和违规受罚之间,也只差一点。说起来呢,不过是为了考前,有人在她面前说,到了中学,男生的成绩会比女生更好,叫她珍惜这考第一名的最后机会,因而生出的不服气。

        但她也知道,真正强大的人根本不会不服气。就像幼儿园的时候,和男同学打架,不是因为他踩死了西瓜虫,而是因为那句“野孩子”,恰好击中了她心底的恐惧。

        她的确害怕。头一次难倒她的排列组合,没人能做出的压轴大题,3比1的录取率,神奈川当地数一数二的中学。把小抄一叠二、二叠四塞进口袋的时候,自己都知道,小夜灯能照亮的范围多么有限,这目光就多么短浅,却还是只能伸出手,去抓那一点能抓住的确定。

        就像后来,她很懂得爱情不过是幻觉,却还是忍不住,要爱他到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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