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读 > [网王]古典浪漫 > 第101章 [101]妄念

第101章 [101]妄念


八月底,新学期开始了。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热,传闻说食堂的煎蛋售罄,有人走到门口台阶,一个鸡蛋磕下去,五分钟后即可端上桌来,充半道菜。愈是这样的天,办公室里愈坐不住。心火本就炽热,被空调一吹,早晚逼出病来。于是他重拾游泳的习惯,趁着午间无人,扎进水里,迷迷糊糊听见轻快的口哨声,腿一蹬,重新浮上来,就看见早川蹲在岸边,看着他笑。

        你游吗?他耳朵里堵着水,外面声音听不真切。说话时没留神,嗓门太高,把她吓到,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是说完了才发现这邀请有些唐突,好在她也不计较,右手撑住地面,再度放稳了重心,一面问他,这么大声干什么?一面道,你别管我,我晚上过来。

        于是他特地捱到晚上八点才下班。游泳队七点结束训练,她若是要用泳池,只能在那之后。两人果真在体育馆外碰见了,她一头长发吹得半干,发梢湿淋淋地搭在肩上,将校服布料染出深色的一小块。

        于是同出校门。夏日里昼长夜短,八点左右,暮色尚未低垂,淡紫色的天空高远,罩一层薄亮,像是圣像的面纱。他问她,怎么想到来游泳。她说最近压力又大起来,离换届只有三个多月,主席开始搞小动作,加之海原祭横在眼前,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端详她的脸,见那眼底乌青又浮上来,像两片阴云,心中略有触动,劝她,你也别这么拼。

        她点头,意思是有数。发现他的目光逡巡不去,干脆笑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假惺惺地体谅有什么用?不如早点来帮我挑剧本,今年海原祭,你还是指导老师!”

        这就是熟人之间的交道。单刀直入,有事说事,连敬语都省了。他见她如此神采奕奕,终归放了心,转而调侃她:“一年前这时候,你给我发邮件,还知道留个敬祝教安的问候语呢,现在怎么回事,连‘您’都不说了?”

        “啊呀——”她长叹,脚跟用力一跺,“繁文缛节!”

        虽然这样说着,嘴上却迅速改了口:“谢谢荒木老师。可以了吧?”

        他很满意地说可以。走到停车场,挥手和她告别。身子已背过去,一颗心却仍在胸膛里跳跃,扑通扑通,随那句“老师”,溅开圈圈的涟漪。

        海原祭终究是圆满落幕了。他忙前忙后,比往年都操劳许多。对外说是一回生二回熟,把学生会的小孩当成自己学生看;心里其实也知道,如此辛勤,多半是为了替她分担。那可真是个多事之秋:不知是谁想出了教师摊位的主意,文艺部和秘书部为了账目报销纠缠不清,游园形式改为挑战赛,需要和各班级社团对接,同时安排一批学生会干事负责挑战赛的名次统计和奖品发放……一路过五关闯六将地走来,连他都觉得这女孩不简单。暗地里,指导学生会工作的老师也和他聊过,说校方今年是很可能把推荐名额给她的。

        她当然不知道这些。抑或知道了,但没有完全把握,所以也并未放在心上。这半年来,她的情绪比春假时平稳多了。有回拜托他假装兄长,陪同去精神科检查。医生说是疑似双向障碍,她认真听着医嘱,走出诊疗间,就把病历一叠二、二叠四塞进了口袋。他问她,下月是否要来复查。她说不必了,我知道不是这个病。

        他带她去医院后门口的拉面摊吃午饭。斜风细雨从半拢的门帘外飘进来,她说,很多人都会有这么一段经历吧,因为天气,因为时运,或者干脆因为青春期。只是在我身上表现得明显一些。“会过去的。”

        然而他并不觉得一切都已过去。她吃面的样子很认真——或许用“认真”来形容吃面,本就是奇怪的说法,可他又找不到别的形容词——眼神定定地望着刚端上来的抹茶豆腐,连这放空也一样认真。

        他想,她大概是找到了和情绪相处的方式。就像当初他为了排遣虚无下水游泳,痛苦并未消失,只是沉入水底,以安静的姿态潜伏,保持静默。人浮在水上,手脚轻盈,却依然能感觉到那痛苦的存在。如同重力,只是暂时与浮力相抵,一旦离开泳池,依然会迅速找上身来,是还不清的债务。

        但也正是在这泅水的时刻,她自身溶化在水中。越来越沉静,越来越深邃。一眼望去,潋滟的波光如同泳池的鳞片,整个泳池如同鲸鱼的脊背,望不到头,望不见底。

        又是海原祭过后,秋高气爽的周末,他和学生会演话剧的小孩一同去野餐。人已经换了一批,习惯却固定下来,他还是带上了相机和胶卷,打算为他们拍照留念。他们叽叽喳喳吃完了饭,坐在草坪上,说要玩国王游戏。他推脱不能,也被拉下水,拿着国王牌子的同学点到他,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说:“没有。”

        “那喜欢的人呢?”

        “也没有。”

        大家哄笑作一团,说老师脸红了,随便问问,当真什么呀。他为自己找补,说有吗?没有吧!都是太阳晒的。然后低头,假意摆弄相机,镜头对准了大家,要记录当下。晃过早川时,只见她不慌不忙,冲他比了个剪刀。他简直是条件反射要躲开,最后终于克制住了。

        他总觉得她也在笑他。可是又说不清,那样的笑,和大家看热闹的笑,究竟哪里不一样。

        再过几个星期,她的生日到了。早上路过办公室,看见一群宣传部的小孩捧了蛋糕,拿着手拧小礼炮,排成队等在门口,要给她送祝福。他颇为担忧地瞥了他们一眼,心里想的是,这乱七八糟的亮片和彩纸,到时候也不知谁来收拾。

        然而到底留了心。傍晚又路过办公室,见门紧闭着,便不由自主地上前敲了敲。本以为只是碰运气,不料三声响后,门真的开了。早川的脸从门缝后露出来,嘴角被阳光照着,看见他,便抿起一个酒窝:“什么事?”

        他的手扶着门把。犹豫片刻,终于跟进去。打量一眼办公室,她收到的礼物堆在沙发上,似乎还没来得及整理:“你今天生日吧?”

        早川挑挑眉,招呼他坐。他紧挨着一束超大的玫瑰花坐下,被那玫瑰的香气弄得有些不安:“祝你生日快乐。”

        她给他冲了杯白开水,听见这话,笑了。低头剥开一颗别人送的巧克力,扔进嘴里:“荒木老师要食言了。平时努力别出心裁,结果今天还是落了俗套。”

        他不解。纸杯拿在手里转了三圈,这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原来很早之前,她问过他,如果心情长期处在低落状态,没有特别伤心,但就是感觉不到快乐,那要怎么办。他为了开导她,便说,那就不要快乐了呗。平稳的低落也可以啊,自己能够接受就好了。人不是非得快乐的。那时她一愣,似乎没聊到他会给出这种破罐子破摔的答案,过了一会儿,才扶着脑袋笑道,可我前年元旦的时候,去庙里写绘马,还祝福我妹妹,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开心呢。现在一想,我应该鼓励她,可劲儿折腾吧,你管别人怎么想。

        “饶了我吧,”回忆起来,他真要投降了,“过生日不都是这么祝福的吗?”

        她递给他一块巧克力,见他腾不出手来接,便放在茶几上。轻轻的一声,像是燕子归巢时的脆响。

        “我还没说完呢,也是可以快乐的——”她把头发别到耳后,脸庞沐浴着斜阳,离他更近一些,“送我一个生日礼物吧。”

        他庆幸自己即将从那过分聪明的质疑中脱身:“什么礼物?”

        “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啊……”她顿了顿,看他一眼,目光像阳光,金色的、半透明的,蜂蜜般流淌开去,“老师敢和我在一起吗?”

        她看了他半天。慢慢浮上来的表情,有一点好笑,有一点得意,也有一点失望:“开玩笑的。”

        “这玩笑不能乱开。”他摇摇头,从沙发上站起来,坦言道,“真是吓到我了。”

        “过生日嘛,不要计较那么多。”她把那束玫瑰花抱到办公桌上,回过头来问他,“如果是真的,你会怎么回答?”

        然而他已经推门走了。问题淹没在开门声里,她的视线和那束璀璨的玫瑰,被阻挡在门后面。他没有回答。他不敢回答。

        之后好些天他都避着她。虽说是开玩笑,但他总以为不像;自我反思后,又觉得这种想法不好,万一人家真的在开玩笑,那不就堕入自恋——然而不论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都是他所不能求证的。好在新一轮中学生话剧比赛即将开幕,他忙着指导学生,也就渐渐忘了那一日的尴尬。而她也不见得轻松,海原祭过后,又要准备艺术节,气还没喘匀呢,就得拿着策划书,邀请他去做评委,人往办公桌前一站,依然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的样子,看不出任何龃龉和异样。

        他还是叫她明理。她也还是,不用敬语。

        回想起来,那时真是贪心。都知道有些事是绝对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没的商量。可谁都舍不得放下,是想在这“行”里走到头,然后收场。

        然而那窄路,仅容一人通过。

        十一月底,他带着剧团去县民音乐厅演出,参加市区的选拔比赛。剧目是排过许多遍的,然而不知为什么,那天上了舞台,所有人都有些浮躁,评委没感觉,可他看得出来。最后立海排名第二,堪堪进入县区复赛。他从更衣室里叫出团长,问她今天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比赛放在工作日,冲掉了课业,让他们不安?可也不应该啊,中学生不是最喜欢因为各种事情翘课吗?

        团长是个女生,平时也不怕他。此刻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似乎要找些疑点,一无所获,才道:“您早上有没有看bbs?”

        他不解。早上一到音乐厅,他便去和组委会对接,根本没停下来过。加上他都毕业多少年了,学生论坛的小打小闹,今天评选帅哥后天讨论八卦,至多骂一骂教导主任,完全入不了他的眼。“怎么了?”

        “今天早上的bbs热帖,说您和学生会的早川在一起了。”团长咽了口唾沫,仿佛想要宽慰他似的,“大概是太离谱,所以被删了。”

        他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八字还没一撇呢。第二个想法则是:何止八字,这一撇都不敢有。第三个想法是:事情闹得多大了?早川知道吗?

        随后,仿佛开闸放水,纷乱的思绪奔腾而来,涌入脑海:如果是早上的帖子,那么作为学生,早川只会比他更快知道,为什么她不联系他,是觉得没有必要吗?帖子是谁发的,是仅仅出于拉郎配的八卦欲望,还是心怀恶意的揣测?于他,倒没什么大不了的,除非有学生向校方直接举报,学校又查出了他和她“交往”的证据,否则这些风言风语伤不到他;可是于她——他是知道的,学生会换届和推荐入试名额分配在即,她最需要良好的风评和口碑……

        他几乎想要立刻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然而拇指挪到绿色的通话键上,又蓦地顿住。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如果正在处理这事,打过去反而添乱;而且很像兴师问罪……思前想后,学生们从休息室里出来,说是准备回学校。一双双眼睛看着他,叫他有些头疼,便说你们随校车回去,我还有两句话同主办方说。

        其实是没有话的。偌大的剧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坐在第一排,仰头看台上。猩红的幕布垂落,穹顶压下来,周遭是无限的空旷。想起那时,他们去看《俄狄浦斯王》。渐渐的,有个荒唐的念头在心中逐渐成形。

        先前他在东京工作的朋友传来消息,说当地一支新秀乐团眼下正在招人,如果他有兴趣,可以把资料发过去看看。待遇和教师差不多,好处是有上升空间,能够做一些贴近当下生活的新形式和新题材。按照朋友不负责任的怂恿说法,三十岁不到的人,还有机会赌一把。

        这些话的确触动了他,可也只在一瞬间。随后便像石子跌入深潭,涟漪圈圈扩散,石子本身却无处可寻了。他知道,这事情性价比实在不高,然而此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他往潭底望去,捉住了石子的踪迹。

        责任、伦理、分寸……如果离开学校,是不是就不用有那些顾忌?如果去了东京,她毕业之后,也许两个人还能再联系?

        观众走尽,几个工作人员过来清场。笤帚从观众席左边一点点移动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迎着对方颇有些疑惑的目光,他说,我马上走。

        手中的公文包沉甸甸的,收着厚厚的报名资料,一张一张,是连缀成篇的踏实的以后。他长舒一口气。在事关未来的职业选择中,这样的心思实在是太轻了。轻到连考虑都没有必要。就像是过道里的灰尘,原本无需去扫,因为根本扫不起来。

        可是转过身的刹那,毫无征兆的,他忽然定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工作人员的扫帚碰到他的脚后跟,逼着他往前一步,踉跄着迈上台阶。那时节,他抬着头,隔过整个灰尘弥漫的剧场,看见最后一排的剧场入口处,散发着绿色幽光的安全通道字样下,她正沉默地伫立着。不知站了多久。

        他远远地看着她,觉得她好像瘦了。想不好是否上前,怀着什么心情,又是以什么身份。他曾经无数次按下异样的感觉,以“师友”定义、规范、矫正他们的关系。然而正是那个瞬间,当他认真考虑是否要为了她改变工作时,他才终于确认,曾经当做稗草拔出的侥幸和妄念,早已郁郁葱葱,无边无际。智慧的锋芒,转头刺向智者。原来这才是《俄狄浦斯王》的另一重预言。

        工作人员提着扫帚过来,扬起的灰尘漫天铺地,说笑声在空荡荡的剧场激起回声。

        他向她走去。

        她第一句话是,我想吃冰淇淋。

        于是他们出了音乐厅,满大街寻找冰淇淋。刚入冬,便利店的冷柜清空过一遍,换上了各类速冻食品。他们寻觅已久,终于在后巷的烧鸟烤串店里找到了一桶家庭装的抹茶雪糕。老板说,要就拿走!她问他,再来点秋刀鱼怎么样?

        吃了冰淇凌,也吃了烧烤,怀抱着第二天可能患上肠胃炎的觉悟,他们离开店堂,慢慢地往回走。她说,九岁那年,全境大雪,新闻号称百年不遇。她带着妹妹出门堆雪人,偷走厨房的锅铲,当作雪人的胳膊。堆到一半,遇见邻居家的男孩,三人开始打雪仗。于是中午回家时,顺理成章把锅铲落在了外面,回头找也没找到,母亲满脸写着“我就知道”,罚她们步行两公里去唯一开门的超市买新的。

        “锅铲的钱,我和妹妹分摊,我三分之二,她三分之一。我们还在超市买了最后两根冰淇淋,她咬了一口冰淇淋,又舔了一口雪,告诉我,事实证明冰淇淋比雪更好吃。我说,你这是废话。结果当天晚上她就发烧了。那雪可能不太干净。妈妈煮了粥喂她,我也想喝,凑到边上看她,她说,姐姐,明天我们再出去玩好不好?我心想,那怎么可能呢。嘴上还是应着。她那时候很有幻想精神,怕鬼,怕镜子,怕一个人待着,所以我晚上就溜进儿童房陪她睡——结果我第二天也发烧了。”

        她说,我妈本来打算把我骂一顿的,对吧,人没管好,生病了,得负责。结果我一发烧,这顿骂也省了。

        “那场雪真的好大啊,东北地区受灾严重,我叔叔说,他们园里的苹果树都被压倒了好几棵。我才九岁,当然不懂这些,只是觉得开心,从来没堆过那么大的雪人。”她转过头来望着他,“如果今年还下雪的话,一起去看雪景吧。”

        他眼前浮现出可能的场景:早春二月,他们踏雪回家,走到白雾深处,四面一片混沌,不知天地何在。他看着她艰难地走过没膝的深雪,很想把她抱起来,脚尖离地,离开所有缠绕着她的东西。

        他没有答是,也没有答否。片刻的怔忡里,又听她说:“你知道今天bbs的新闻吗?有人说我们在一起了。帖子已经删了。我觉得那是主席找人发的。”

        四个短句,每一句都携带着巨量的信息。如果他没有事先从话剧社团长那里了解情况,大概此时会被她表达的意思钉在原地。

        “帖子删了,但谣言是止不住的。只能等到下个热点出现,把这件事盖过去。早上我找过你,你不在,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你是带队参赛去了。也挺好,否则我找你被人看见,反而会落下话柄。”她表情严肃,笑意却从底下浮现,像是墨迹穿透纸面,一点点地洇开。

        “最近我应该会和你保持距离。不过,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老师要不要和我交往试试看?”


  https://www.dldwx.cc/xs/30027260/14379564.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dldwx.cc。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dld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