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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98]误会


三年来,荒木没有回过神奈川。这次是乐团巡演,他推脱不得,只能随团前往。酒店是对方安排的,就在神奈川县民音乐厅附近,距离横滨中华街和海洋塔都只有十分钟脚程。下午四点半,排练告一段落,同事三三两两约着去居酒屋小酌,点名点到他时,他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

        同事自然要问。不管怎么问,他都只是推脱。辞让半天,自己也知道是不礼貌的,脸上正窘迫,终于有人替他打圆场,说他是神奈川本地人,你们稀罕的景点,人家早去过了,也没什么新鲜的。虽是解围,落在耳朵里,却颇有些不是滋味。好在谈话双方皆不在意,人群出了音乐厅,回的回,走的走,就这么散了。

        他在音乐厅附近的便利店买了晚饭。老板还认得他,一边找零,一边寒暄,问他在哪里上班。他答说在东京的乐团,这回是全国巡演,神奈川在第二站。于是两人对着空气画地图。老板提起当年他背着大提琴去音乐厅参加中学生管弦乐队大赛的地区候选,一百二十公分的大提琴,背后看过去,只露出一个脑袋,后脑勺上青色的发茬,视线往下,便是一双皮鞋。“现在你知道皮鞋不能配白袜了吧?”

        他愕然。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知道了。

        拿着晚饭上楼,酒店有三十层,电梯叫人好等。他又想,其实如果同事执意邀请,他是可以带他们去旅游网站上找不到的居酒屋的。这附近大街小巷,他走过许多次,学生时代随乐团演出,后来回立海执教,又带着乐团演出。他依然记得,那是初冬的周末,他们撞进街边每一家食品店,问老板是否供应冰淇凌。滴水成冰的季节,便利店的冷柜里只剩下速冻包子,最后是一家烧鸟烤串店的老板搬出家庭装的抹茶雪糕,说你们想要就拿走。

        于是他们干脆坐在店堂吃里,两个勺子轮流挖,又点了满满一桌的烤串、烤鱼、海葡萄。她说,这样第二天肯定会拉肚子吧。她说,冬天果然还是应该吃冰淇淋。她又说,谢谢老师,今天我很开心。

        而他说了什么?

        荒木凝视着电梯间镜子中倒映出的脸。同事都调侃他,觉得他是不会老的,上三十的人了,眉眼却和二十出头一样年轻。也有人打趣说,还不是因为没结婚,结婚就发胖,谁结谁知道。

        他已忘了他说过什么,抑或分明记得,只是主观上不愿提起。电梯门开了,他收起凌乱的思绪,缓缓步入楼道。手机信号重新满格,与此同时,一条新的邮件弹了进来。

        事情得一件一件做:掏出房卡、刷卡进屋、把晚饭放在桌上,然后才轮到看手机。然而信件发到了那个他早已弃用的邮箱,读完内容,他手中的房卡掉在地上。

        邮件并不长。发件人说,我是早川明理的妹妹,辗转联系上您,是想和您聊一些关于姐姐的事情。

        他当然可以有千万种理由。不回复,或回复说我最近不在神奈川,或把他和她之间的来往一笔勾销。横竖是找理由,就跟他拒绝同事的居酒屋邀请一样。然而他僵硬片刻,到底动了。事情得一件一件做。他捡起房卡,在桌前吃完晚饭,一口一口送进嘴里,然后给那女孩回了消息,说明天下午他有空,可以约在县民音乐厅附近,想了想,又删去,对她说,地点由她来定。

        二十三岁那年,荒木重人从东京音乐大学毕业,辗转来到立海教书。父亲投资失败,家中元气大伤,已不允许他留在学校,或斥巨资去海外深造。兼之经济下行,文化产业倒闭,乐团大多缩招,毕业生工作颇不好找。许多简历石沉大海后,他总算得到行将退休的恩师引荐,回母校立海面试,接过他的衣钵。学校看他才艺出众,要求他顺便担任高中部管弦乐队和话剧社的监督。

        做新老师第一天,台下小孩看他束手束脚,便起了坏心,问他年岁几何,有无女友,从立海毕业前是否被铁面教导主任抓过违纪。他说没有,他们还不信。课堂太喧闹,最后真的引来了教导主任,往门口一站,冷箭般的目光扫过来,他在讲台前定住了,像是不合格的学生。

        起初总是忙碌的。得从头准备教案,设计课程,应付考核。一方面打点同事关系,在办公室混个脸熟,另一方面带着乐团和话剧社外出比赛,挣回几个奖杯。做学生的时候,常常觉得做老师很容易。等真做了老师,才发现各有各的难处。当他终于习惯在教师食堂用餐,不会顺路拐进学生食堂时,三年时间已经过去。

        从容不迫之余,渐渐觉得无聊。中学时代,除学业外还要兼顾乐团,周末时间全贡献给训练,在琴房呆到华灯初上,才有前辈买来关东煮,凑在一起埋头吃完,又接着打磨同一首曲子;等考上了东京音大,也是一刻不得闲,要么应付课业,要么准备申请,要么被朋友拉去给他们千奇百怪的项目帮忙。

        现在到了立海,安定下来,也不是不可以把一腔热情投入教学工作。只是一想到乐团做到极致,拿了关东地区大奖,也可能走他的老路——升学、毕业、生不逢时、回校做老师,再送走和自己一样的学生——便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为着补贴家用,他也做些兼职,然而任务量毕竟有限,也不可能当正经事情来做。总体来说,生活清闲。

        不是没有看过那样的新闻报道,说某君心怀音乐梦想,却遭遇现实打击,于是蛰伏几年,半工半读,挑灯夜战,一人分出两身,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专业领域冉冉升起的新星,云云。然而真要问他是否愿意花费心血,做某君第二,他又是会犹豫的。说到底,去乐团工作,或者搞学术,或者做流行乐,性价比和在立海教书差不多。更何况他就是神奈川本地人,父母上了年纪,还能有个照应。他实在想不出眼下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好,非要说不好,只能是他不好。

        他是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人,习惯了前面有个目标。如今要他拿什么当新的目标呢?讲台下的一双双眼睛,要么拿音乐课当消遣、写作业,要么想走艺术道路。他不用想就知道,这些嘴上说着要振兴国内古典音乐界的孩子,中产家庭出身,支付得起东京音大的学费,却支付不起“艺术”领域的入场券,最后要么是做份普通工作,要么是成为第二个自己。前者倒也没什么,后者却要受良心的谴责。

        这才想起入职前夜,恩师与他小聚,酒过三巡,问他是否后悔过。他尚且沉浸终于找到工作、劫后余生的喜悦中,根本不明白问题所指。恩师笑了,和他碰杯,说你高中时候,是你们那届最努力的学生,我为你骄傲。

        那是多么温情脉脉的场面。我为你骄傲,潜台词或许是,可惜你未能走得更远。艺术是百年来最大的庞氏骗局,不断生产神话、生产意义、生产作品,生产一个又一个为之蒙骗的青年学子,再将他们锻造成这一骗局的共谋。他现在就做着这样的共谋。

        一切坚固的东西、曾经为之努力的东西,至此烟消云散。

        那是教书第四年,他处在人生的平稳期,一个平稳而无尽的低谷。为了给自己找事做,他常在午后去学校游泳馆。这里一天都有人上课,放学后则要供游泳部训练,唯独午休时能空出一段。他从未干的水渍上踩过,漂白`粉气息扑面而来,蝉在头顶的树荫里鸣叫,一阵阵的,仿佛树荫本身在鸣叫。不去听就听不见,反倒衬得游泳馆有种无边的寂静。

        他潜入水下,透过泳镜,泛蓝的池壁从四面围拢来,一方方瓷砖环抱着他。一口气吐尽,浮出水面,抬起头,眼里是碧色的天。收拢手臂,感受到力量在体内滋生、积蓄,随着伸展四肢,猛地散开,推出一道道波纹。重量仿佛消失,整个人轻盈极了,爬出泳池的一刻,则加倍回来,沉甸甸的。

        游泳是最能消耗体力的运动。体力耗尽,那么剩下大半天也就变得容易。上一节课,去社团点个卯,如此,又是一天。当初有银行提供贷款,父亲的机械厂艰难保住,然而这些年的周转仍说不上顺畅。他的工资得拿回家,并不太能存下来。如今的景况,他是不敢结婚的,连联谊都不参加。日子虽然无味,但也这么过着。兼职的活来了,便做一做。不去思考关于意义的命题,也就不会有情绪波动。

        那天,他一撑胳膊,先跨上一条腿,再跨上另一条腿。跪在瓷砖上,缓慢起身。水顺着脚步一路流淌,慢慢地减轻负荷,重新适应地心引力。他想,不知道宇航员重返地球,出舱时是否也是这样。抬手擦了把脸,计划去淋浴间冲个澡,却在五指缝隙中看到了一个女生。

        她戴着耳机,不知道听什么,脚尖在地上画圈,来来回回,很有节奏。一个半圆接着一个半圆。目光寻至半空,与他对上,倒是完全不怕,突然笑了。

        “门口那块牌子上不是写了,中午不许游泳,违者后果自负吗?”夏日的午后格外漫长,一切都像在沉睡,唯有她声音轻快,是醒着的,“难道这位同学没有看到?”

        后来,直到那年学生会的小孩们来找他商量海原祭话剧,让他做指导老师,他才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女生。他们都叫她,早川明理。

        他们拿着三个剧本让他选,《俄狄浦斯王》《哈姆雷特》和《平清盛》。时代跨度巨大,风格也迥异,估计是一人一票投出来的,什么高级演什么。但毕竟是学生演出,且不说是否排得出来,台下观众的认可度也成问题。他耐着性子解释完,劝他们问戏剧社的同学借一个中小型剧本。人群散去,就见那个女生走上来,说,我那边有个原创的剧本,之前和戏剧社同学合写的小组作业,老师可以帮着看看吗?

        她态度坦诚。仿佛泳池边的误认,那一句“同学”,从来没有发生。

        他心下觉得有些窘,又有些有趣,加之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身边找不到白纸,就在那本《俄狄浦斯王》的最后一页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他有两个邮箱,一个用来工作,一个私人联络。帮学生看稿,处在工作和私人的边界,他看这群孩子没大没小,又想起自己在游泳池边撞见她的经历,觉得实在没必要端架子,遂留了后面那个。

        她的剧本很不错,讲的是无望的爱情,颇有古典意趣。可惜依然不适合海原祭舞台。他担任指导教师多年,知道偌大的礼堂,很多人根本看不清表演,想要演出效果,首先得要脍炙人口、老少咸宜的那种。邮件回过去,那女生也很讲理,说回头和同学去找戏剧社接洽。

        再见面,是选演员,女主角面向学生会成员招募,五个人往椅子前面一站,他让她们表演一段等公交车的场景,可以自由发挥,演完自己解说。轮到她,她说,我演的是个姐姐,接了妹妹的电话,妹妹闯祸了。要去她学校领人,事情应该告诉父母,可是我不想;车子应该二十分钟到达,我已经等了三十分钟;按理说我没什么可着急的,可我就是着急。

        故事并不复杂,可她的表演惟妙惟肖。导演和他一致决定选她做女主角。

        他并非科班出身,但是大学时做过话剧配乐,基本经验还是有的。上了舞台,也能比划几下,告诉大家真听真看真感觉。她虽然勤勉,台词背得流利,但也看得出没多少功底,试镜时那一点灵气仿佛神来之笔,转眼消散不见。

        后来她告诉他,那不是演的,那就是真的。

        因为排练,因为排练完站在便利店门口吃包子,也因为海原祭落幕后,小孩们邀请他去唱歌,他一点点清楚了她的为人。周末的卡拉ok,他借口买水,从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抽身,到包厢外面透气。走到楼底,撞见她打电话,神情是无限温柔,然而话未出口,那边却匆匆挂了。她没有打回去,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下,一转头,看见了他。

        “我妹妹,”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回避,“青春叛逆期,我问她周末回不回家,她被我问毛了,就找借口挂了。当我听不出来呢。”

        “知道找借口,说明还替你的面子考虑,小孩子,没有坏心的。”

        “我知道。”她盯着脚下一方地砖出神片刻,忽然摇了摇头,似乎要把那些困扰她的东西都甩掉,“老师嫌楼上吵吗?要不要出去走走?”

        其实是她自己想走,他心中明白,却并未拆穿。早川明理留给他的印象是从容的,被挂电话并不至于让她太过尴尬。她没有说起妹妹,反而从刚刚结束的海原祭说起,谈到之前被否定的《俄狄浦斯王》和最近看过的书。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竟发现二人的阅读口味高度重合。他感叹,太巧了。她点点头,又问他对自己写的剧本怎么看,不看在哪上演,就看剧本本身。

        他说,想法挺好的,类似《包法利夫人》的主题,女主角正因为读了太多浪漫小说,才会因为追寻“爱”的感觉,爱上不该爱的人。很明显,她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爱”。

        她笑了:“那老师有没有想过,她只是需要这种‘爱’的幻觉,来躲避真实生活的创痛?”

        他一惊。虽然知道她聪明敏锐,但也讶异于十六七岁的女孩居然会想这么多。这种思辨是极容易走火入魔的,于是他决定按下不谈;她似乎自知失言,看了眼手机,借口时间差不多了,便转头往回走。后来他也常在图书馆碰见她,拿着一本看完的书,去借一本新的书。有时看着他怀里的借阅,她会开玩笑说,我说怎么我还没看完系统就催还,原来是您预约了。他说,要不你再拿去?

        “不用啦,我买了一本,有几个问题,回头还得向您请教。”

        她果然当晚就给他发了邮件。一二三四,分点列好,从创作手法谈到时代语境,看得出认真思考过,不是玩闹。他读书时也是文艺青年,庖丁解牛的好手,多年忙于教学,这方面刀已经钝了。双手覆上键盘,打完一页回复,额角竟出了密密的汗。

        信的结尾,他说欢迎她有问题随时咨询。往后这样的交流日渐频繁。她起先还拘谨,顶格写荒木老师,换行空格写您好,上次读了您的回复,大受启发,绕几个弯子,才进入正题。最近读了什么书,有哪些不懂的地方,想听听您的意见。有理有节,不卑不亢,仿佛没把他当老师,只是把他当成有经验的年长朋友——的确他也没有教过她。慢慢地便放开了,偶尔还会反过来,给他推荐自己最近看的书和影视剧。他回信里的疏漏,也会被她不客气地抓住。

        日子又渐渐忙碌起来。然而这忙碌和刚教学时不太一样,紧密的时间表下是严整的秩序,踏实的心。学校里有了新的教学任务,社团工作也走上正轨,因为心里愧疚,他始终不能和社团里学生太亲近,于是那群演话剧的学生会小孩便来分他的心,偶尔来办公室和他聊天,来了就不知道走。早川则不定时给他发邮件。

        他看过她给《俄狄浦斯王》写的剧评,是从尼采《悲剧的诞生》一路过来的,虽然不是正经的学术研究,但也很有意思。推荐给认识的中学生艺术杂志,改过几回,终于等来了发表。书稿寄到他办公室,早川过来拿,他问她,以后想过读文学吗?总感觉你很喜欢。早川一怔,摇摇头,没想过。他只当这个年纪的小孩不会规划未来,却听她说,我打算学医,有可能的话,会冲刺一下东大理三。

        “而且把爱好当工作,反而会不快乐吧?”她脸上带着笑,仿佛在笑他,“我才不做这种事。”

        明丽的表情找不出半分委屈,倒显得他的打量颇为冒昧:“为了你的爱好,你也付出了蛮多时间和精力的。”

        “爱好嘛,哪里会计较那么多。说到底,做这些事情,还不是为了自己开心。自己骗自己的。”她撩了撩头发,把手中卷成筒状的校报交给他,“今天是来给您送这个的。特稿专栏有我们的年末重磅报道和年终总结,您看怎么样?”

        他说,我看过了。昨天给高一学生监考,讲台上正好放了一份。写得很漂亮。

        “那当然了。”她也不推辞一下,“这篇毕竟是我主笔的。”

        阳光从窗外落进来,将她的脸庞照得透亮,亮得能看见瞳孔里睫毛的倒影。他瞥见她眼睛下方淡淡的青灰,很想劝她悠着点,别熬夜。然而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

        他不想往她脸上泼冷水,这是其一;她自己未必不知道,这是其二;老师和学生之间,有点精神上的交流来往没什么,一旦扯到起居休息,落入日常生活层面,气氛就免不了有些旖旎暧昧。他读的是艺术院校,不是没听说过老师和学生因志同道合起步,最终陷入情感漩涡的故事;同事看他年轻单身,又和学生打成一片,难免出言提醒,让他自己注意。因此这根发条,也就拧得分外紧。

        他把早川递过来的报纸放进文件夹里。阳光在铁皮夹子上晃过去,心中有种踏实磊落的乐观。他想,学生有读书的兴趣,那是好事,为人师长,应当为其答疑解惑。只要严守边界,会发生什么呢?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后呢?”眼前的小姑娘长着一张和她颇为相似的脸,相似的眉眼,相似的鼻尖。她捏着听装饮料的手,指节都泛白了,说出来的话却勉力维持着镇定。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底是姐妹,这点也像她。

        “然后你还是越过了边界?”

        他条件反射地想要避开她的目光,然而定了定神,到底稳住了。他预料到这场谈话会很艰难,而这声逼问,才只开了个头。“事情很复杂,”他看着她,也看着她身侧始终沉默的少年,“她升上高三的春假,我在医院里遇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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