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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82]尘埃落定


先前在后台和仁王闲聊的时候,遇到一个颇为面熟的女生,问她洗手间在什么位置。她随手指了个方向,指完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正巧她抬头时,女生走出几步,也回头了:

        “早川?没认错吧?”

        后台暖黄色的灯光辉映着她的脸,好像摄影软件里的做旧滤镜,眼角极深,笑容荡漾开,拉得时间都变型。早川这才认出眼前站着的就是自己国中时朋友,她一下便从墙上直起腰来,转头和仁王介绍:“这是铃木,我以前的同桌……一起煮泡面的。”

        对她煮泡面事迹早有耳闻的仁王点点头,很体贴地替她张罗了几句,什么欢迎来到立海,下午这里有表演,可以去宣传部和网球部的摊位看看,客气话说得差不多了,便把地方留给她们,说自己先去别处走走。

        “好帅啊——”铃木的目光黏在他的背影上,好久才转回来,看到早川满脸“这家伙居然会说人话”的表情,突然换上一脸促狭。“喂,”她碰碰早川的胳膊,“你男朋友啊?”

        早川点点头:“他装的。平时不这样,今天给我面子。”

        “不错嘛,十个帅哥八个傻,至少你男朋友会说话,高情商,难得。”铃木原先就没个正经,全班一起看《罗马假日》,只有她认真琢磨被警察围堵时该怎么逃脱,并且在男女主角拥吻时恶狠狠拧早川大腿。几年不见,这种恶劣性格不减反增,撞完她左边的胳膊,又来撞她右边的胳膊,早川被她撞得歪歪倒倒,干脆一把搂住她:“不许动!”

        “干嘛?”铃木抬着下巴,挑衅似的看她。

        早川沉吟片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一圈,推到礼堂出口:“反正现在没事,我跟里面的人说一声,我俩去买点吃的!”

        她俩买了第二支半价的红茶冰淇淋,一路从教学楼走回礼堂。树叶筛出阳光,漏下一地碎汞。铃木卡擦卡擦咬着脆皮,动静像小仓鼠,嘴里说着这才对嘛,你刚才太严肃了,一口一个“同学”,我都不敢认。

        早川无语:“这叫基本礼仪。”

        她们坐在礼堂门口的花坛边上聊天,阳光很好。早川闭着眼,视野是暖溶溶的暗红色,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眼前的光斑也跟着流动。国中前两年,她俩都同班,关系很好。国二最后一次期末考,她状态糟糕,表现却异常好,班级排名一下进步了十五名,拽着分数段的尾巴进了尖子班,之后重新分配寝室,她们便不在一起了。

        刚刚升上国三的时候,她的成绩在尖子班垫底,每天都要拿着练习册去办公室问问题。数学老师一道题讲三遍,讲完第二天又被问,他气急反笑,问她:和你一样烂的我也见过,像你这么热情的倒真没有。你前两年干嘛去了?

        一句话问得她没法答。镰仓三中是所普通的公立,初等部和高等部的成绩都平平,最好的师资全放在尖子班,里面的学生大多会考出去。月考之前班主任让她们写目标,她写的是立海,被数学老师看见,他一伸手,把便利贴撕了:我没看错吧?就这学校的分数线,给你英语国文加满,你都考不上啊!

        她把便利贴抢回来,贴在黑板上捋平了:那您说我怎么办?

        “你这样不行,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学一年还是这样。”数学老师把讲义卷成筒,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从头来过,精读课本,买配套练习册,系统找出薄弱点。数理化都一样——你根本没做完过一本练习册吧?”

        “国三之后就没见你了。尖子班到底不一样,每天要上晚自习,宿舍也和我们不一层。我往你们班级门口绕过,你要么不在位置上,在位置上就写作业,我都不好意思叫你。”铃木把甜筒举到眼前,倒着吃底部流出来的巧克力酱,“立海怎么样?名校啊,校庆都搞得这么声势浩大。”

        她这样说,倒让早川不好意思起来。当时数学老师告诉她,光靠问问题没用,要建立自己的体系。以她的水平,能把两年的知识分门别类整理好,知道考的是什么、要用什么方法,就已经很不错。她一咬牙,从书店里搬回了全套复习资料,白天老师在课堂里复习,晚上自己在书桌前复习。

        人是真的可以把自己逼到极限的。那段时间她什么都没想,一分钟掰成两分钟过,晚自习待到熄灯才走。周末回家,人瘦了一大圈,母亲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她把历史知识点抄在小册子上,边吃饭边看,嘴里塞满了菜,好半天才点点头。即使已经认真到这个程度,依然考差过许多次——其实也不算差,只是原地踏步,永远不知道下一题会错在哪里。心情最郁闷的时候,她乘公交偷偷去立海,沿着海岸线散步,来来回回。偶尔会看到成群结队的学生挽起裤脚在海滩上捡垃圾,或者看到运动社团的人腰上绑着轮胎,一圈又一圈地跑,脚印留下,又被浪头拍散。

        时常会想,如果考不上立海要怎么办。想来想去也想不通,日子还是要照样过:看书、写题、考试、看书、写题、考试。因为用眼过度,常犯结膜炎,晚自习上着上着,视野中便出现絮状的沉淀。眨眨眼睛也挪不开,只好仰头滴眼药水。等待刺痛消失的时间里,偶尔会想起当年听见自己不要去立海时,姐姐脸上平静的神色。像是过分清澈的河滩,一眼就能望见底下的石子。姐姐的神情是透明的,她在回忆中努力地伸手,想抓住水中的草荇,或者一尾鱼,然而所及之处,却是一片含情脉脉的虚空。

        “校强我弱,”早川耸耸肩,把整个甜筒底部塞进嘴巴,不知道怎么表达,干脆学着大家装谦虚,“就是混呗。”

        “得了吧,当我不知道,你的照片还在礼堂门口贴着呢。画成那样,也就熟人认得出来,跟熟人就不用客套了好吗!”铃木象征性拍拍手上的碎屑,带着一股香甜的奶油味,就来捏她的脸,“入场券上写了外联负责人的联系方式,那个‘早川’就是你吧?行啊你,混出头了!”

        她的攻击招招奏效,早川忙于躲避,没有回答。从普通国中的中游,到重点高中招生考试的第三十名,她的经历太过离奇,别人听来往往兼有卖惨和炫耀的成分,她不知道怎么说,自己也不想说,于是便不说了。借着升入尖子班的机会,她和以前的朋友断了来往,起初她们还来找过她,后来大约是察觉到她的回避,也就不来了。

        毕业典礼的时候数学老师告诉她,由于她国三进步神速,学校曾考虑过让她做毕业生代表,后来发现她前两年的表现实在平庸,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当时她什么都没说,心里想着幸好,面上给数学老师鞠了一躬。等到典礼结束,她就换了手机号,从此再也没有联系过自己的国中同学。

        铃木现在说得风轻云淡,当时大概也是感觉到了什么的。她只字不提,温热的指尖揉捏着早川的脸,让她在慌乱之中,多了一点感激。于是态度也就自然起来,仿佛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似的:“虽然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叫我一下子承认,还是有点尴尬。”

        铃木摆摆手:“一般吧,我都不尴尬你尴尬什么。好事啊。我记得上回咱俩一起登台,众目睽睽的,还是因为在寝室煮泡面被抓了,得念检讨,结果今天你就要上台表演了。我刚才把海报拍给以前的室友,人家都不信呢。”

        “你那检讨写的什么东西,”早川清了清嗓子,模仿她昔日的语调,“‘我来和大家分享一个好吃的泡面方子’……”

        铃木眉毛一挑:“都登台检讨了,不得来点实在的?咱们国二买的锅,我现在还在用呢。质量特别好。下次你来玩,我烧给你吃。”

        她说你是不是换了手机啊,新号码给我吧,毕业的时候太忙,忙完了,一睁眼你都来立海了。又说下次一起去唱歌,国中时候那家卡拉ok装修了,老板呢还是原来的老板,会给咱们送果盘。早川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说自己旧手机丢了,这才换了新的。又说自己修学旅行的时候和男朋友去唱歌,就是因为唱上头了,脑子一热,两个人才在一起的。

        “下次叫你男朋友也来。”

        “他不行,”早川狠命摇头,“他五音不全,只能唱rap。那个不讲究音调。”

        “这有什么,”铃木拍着腿大笑,“我最喜欢看帅哥出糗。”

        笑声爽朗,如同她们第一次在寝室试泡面方子,没掌握好火候,烧焦了锅底。当时早川急得团团转,铃木眼疾手快抄起抹布就往锅上盖,糊味里夹杂着霉味,她拿叉子捞起抹布,很自信地说,这叫扑灭,实验手册里教的,对付酒精灯就得用这招,“看看,这才叫读书人,活学活用,好吧?”

        早川说化学老师明天得给您颁个奖,太认真了,咱们都感动了。不过这抹布还能用吗?

        “想什么呢?”

        化妆间门一开,好几个演配角的同学走进来,呼啦啦往桌前一座,掀起一阵瓶瓶罐罐相碰撞的声音。早川的思绪蓦地断了。森永拿直板夹捣鼓她的刘海,见她闭着眼睛,又不像要睡着的样子,随口道:“今天你家里人来了吗?”

        早川说来了。又听她问,怎么没来后台找你?

        “刚才见过了,在外面,”早川犹豫片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稍显抱歉的微笑,“里面乱七八糟的,进来干嘛。”

        她是前脚刚告别铃木,后脚就遇到了父亲。前场和后台的交界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红的黑的黄的电线缠在一起,辟出一条窄窄的路来。父亲背着手站在那儿,若不是身上的衣服,她也许都认不出他来。

        海原祭而已,他却穿得很隆重,全套西装,好像要去高级音乐会一般。头微微低着,大概是在看手中的节目单,又看得很不专心,不知想什么。狭路相逢不是好事,她正打算逃跑,然而身体比头脑更快,踌躇之间,还是来到了他面前。

        也许是刚刚跟室友聊得太开心,乍见父亲,她都没能调整到备战状态。“爸,”早川喉咙像生了锈,说出这个称呼,接下来便卡住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妈呢?”

        如果仁王在场,大概会叔叔长叔叔短妙语连珠一番,然后回头笑我吧。心里这样想着,却发现父亲也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你妈去洗手间了。我等她。”

        “可是洗手间明明在另一个方向。”说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什么跟什么啊,没想到父亲也无意和她计较。两个人彼此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节目单,她看他。看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目光在他外套上跳跃式行进,突然发现这条外套,就是他在姐姐的国中毕业典礼上穿的那条。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母亲特地给他定制了新的西服,细条纹的,灯下有特殊的质感,作为家长代表上台,内敛而体面。

        “应该让妈妈上台啊,”当时国小五年级的她在一边打岔,“明明我们的作业都是妈妈辅导的。”

        “等明羽毕业典礼的时候,就换妈妈上台。”母亲低头为她整理领结,“明羽想要爸爸,还是想要妈妈?”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也很公平,然后在母亲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她看他穿得这样隆重,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按说她第一次登台,他是该放在心上的,随随便便就来了,也是不尊重她。但这条衣服偏偏是为了姐姐买的,她看见了,难免以为他有意拿自己和姐姐比。比得上,她于心有愧;比不上,她又心生不服。

        所以到底应该穿什么呢?纷乱的念头像毛线团,乱糟糟地堵在心口。早川自己都弄不明白,干脆不去想,心一横,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您找到座位了吗?我送您回去?”

        父亲这回没有提母亲,很顺从地就跟着她走了。两人保持着一个肩膀的距离,路上遇到不长眼的后辈,看不出她后面跟着人,还要拉着她说事,有外校嘉宾从社办大楼的台阶上摔下来了,问她怎么办。她让他去看之前做的紧急预案,先把人送医务室,根据校医的建议判断是否去医院,又想起学生会准备了一些放满水果零食纪念品的礼物袋,让他拿一个去,不要空着双手,有情况给她打电话。

        “小孩子过家家而已。”后辈走了,她朝父亲笑笑,竭力不去注意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或许是不屑的,“再走几步就到了。”

        她一直把他送到座位上。这位置是她亲自挑的,靠近前排,视野好,又不至于离音响太近。周遭的家长,要么和即将上台的孩子聊天,要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相比之下,她们这片显得很沉寂,有点像海水包围的孤岛。早川站在过道中间,父亲在她身边缓缓坐下,礼堂的灯还没有熄,照得他头顶的头发格外稀疏。

        这时,像是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一般,父亲抬起头,似乎努力舒展表情,眉毛依然皱成了一个川字。他说,放轻松,“我们很期待你的表演。”

        “你可以只说你自己的。我知道妈妈很期待。”一句未经斟酌的答复脱口而出,又一次的,她在开口的瞬间感到挫败。即使双方都尽量缓和气氛,避免在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她还是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难得的心不在焉,隆重的西装打扮,蹩脚的借口托词,每一项,都让她心生动容,又为这动容委屈,以至于郁郁不平。然而她又说不清楚,这种愤懑,到底来自哪里。

        早川执拗地盯着他。某个瞬间,她确信自己是不希望他说的。似乎只要不说,先前的僵局,就能延续。从前她痛恨那种僵局,现在却发现不上不下的状态反而挺好。

        或许只是因为,她还没有做好面对转变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开口了。他说:“我很期待你的表演。”

        接触到她的目光,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期待。”

        十分钟前铃木也对她说过这句话。如果说铃木那微微上扬的音调,仿佛把国中时代和高中时代再次连接到一次,那么父亲说出这句话时飘忽的表情,也好像是在空中寻找什么东西。早川心想,话剧女主角得知自己为之还债十余年的项链是赝品时,大概也就是这副表情吧。可惜她没有相机,无法把自己当时的反应记录下来,否则森永想要的神韵和感觉,后悔、怅然、踏实,尘埃落定,一下就来了。

        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和父亲告别的。如果说他依然在心底期待着她的落败,那么这一次,他也许是大饱眼福了。好像是母亲突然出现,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问她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要不要回后台去。她勉强定了定神,一一回答她的问题,最后终于把注意力放回父亲身上,对他说,“等会记得认真看我表演,不许睡觉。”

        她大概是很久没有这样亲昵地和他说过话了。以至于正常的撒娇,被她说得像是威胁。母亲送她到后台入口,调侃她,你刚才的表情,就像要吃了你爸似的,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我走了。

        母亲捏捏她的手,说加油。

        她站在后台入口回了头,很轻易地就从人群中捕捉到父亲的身影。再好的西装,许多年过去,都已经旧了。斜织的细条纹也不再流行。他的腰没有那么挺,很松弛地靠在椅背上,不知听母亲说了什么,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容。

        好像一对普通的父母,来看女儿的校庆演出。这演出也很普通,耳熟能详的高中生剧本,未必符合史实的妆发造型,脚踏实地的人生哲理,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她为此吃了半个多月的生菜白煮蛋蘸酱油,才瘦下来五斤。就这么多了,到此为止,剩下的都不重要。

        仿佛演得不好,也没有关系。

        “下一个就是我们了。”森永打开化妆间的门,吱呀一声,冒牌的十九世纪演员们等在外头,早川走出去,排在队伍前方,像是水溶于水中。边上的文艺部部长问她紧不紧张,她摇摇头。视线穿过未合拢的门,还能看到化妆间里一面又一面的镜子,被顶灯壁灯照着,又相互倒映,显得格外明亮。她朝镜中陌生的美人笑了笑,镜中陌生的美人也朝她笑了笑,一室的镜子,一室的美人,一室嘴角弯弯的笑意。早川收回目光,看着前方暗沉沉的走道,听着耳边传来的舞台声效。

        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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