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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55]与海无关


游船开始返程,码头和它们的入口依次掠过,繁华街景渐行渐远,如同航线上掉落的碎片。幸村一语惊人,让早川错以为头顶的烟花是在自己脑子里爆炸的。她把目光从相机屏幕上移开,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然后和他说清楚。复杂的悔意翻涌而至——话已出口,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其实不太懂,你生什么气?”然而幸村没有给她冷静的时间。他始终维持的良好涵养,终于因为早川不由分说的埋怨生出了裂痕。那声音听在耳里,竟有一丝轻微的讽意。

        “我都没有和你生气啊。毕竟早川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我吧?你说我今天不该来找你,但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你准备玩到什么时候?”

        双方心照不宣却也百般遮掩的事实就这样被挑开了。早川愣住,心想,难道刚才是“谁先说话谁就输了”的比赛,而现在是“谁不够疯谁久输了”的比赛吗?

        但她依然要感叹:不愧是幸村精市。即使这样的时刻,他也有本事占尽优势。先发制人,不留情面,如此游刃有余,如此……不讲道理。追求者固然有诸多苦衷,可一旦掀开感情的底牌,抖落双方的虚实,诸多不甘、纠结、愧疚,都不过是自食其果:没人逼她追求幸村,攻略对象和攻略方式,不都是她自己选的吗?就像宫崎说的,她明明可以选择更省事的方法,是她自己偏要勉强,偏要求全,得了便宜不够,还要道德上清白无辜……怪谁?

        “如果我今天不发作,你呢?你又准备和我打太极到什么时候?到我表白那天吗?然后你说——‘早川,如果这是真人秀,那么按照剧本,此情此景,我应该吻你。’我学得像吗?”

        怪她,全都怪她。也怪她在他面前假装太久了,竟然忘了自己原是个什么样的人。幸村精市喜欢让-吕克·戈达尔的电影,听勃拉姆斯第四交响乐,最想要的东西是雷诺阿的画集,谈起冲绳和神奈川两地海景的差别,都要故弄玄虚引用艺术史论。太高雅了,早川心想,我国中那会儿可根本没怎么读书啊。拿化学实验室的仪器煮咖啡,体育祭的时候偷跑出去打街机,在寝室烧面,赶上风纪整改被老师逮住,便对着礼堂千人分享自己的独家泡面秘诀。要论办公室常客,我早川明羽也是榜上有名的。

        “是,我没喜欢过你。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事情都是我理亏,我自找的。但是采访的时候用那种眼神看我、和我假装情侣、现在又这样说话的人,不是你吗?幸村君,”小心收纳的尖锐棱角,此刻终于图穷匕见,她一抬眼皮,咄咄地直视他,甚至用上了敬语,“您也玩得蛮开心的吧?”

        “我知道你一开始是什么心态。这个女生看起来胸有成竹、野心勃勃,第一次读书会就准备周全,不知道是从哪儿杀出来的,真有意思。想知道她为什么接近我,也想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得手——好奇心,胜负欲,幸村君,你不了解我,我还不了解你吗?”

        反了天了。她竟然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要是让大家知道,校园偶像幸村精市在这艘船上被人指着鼻子骂,后援团女生还不得冲上来把她埋了——管那么多呢,反正以后,没有后援团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说——现在,立刻,马上。翻腾到喉咙口的句子,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就会后悔,就会沉默。她害怕出现在自己和幸村之间的沉默。因此,她宁愿让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月之后的早川去后悔。

        “你不了解我,你当然不了解我。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让你满意。可是多有意思,即便我已经百分百合你心意,你还是不喜欢我。情人节我送你巧克力,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你说我应该知道,我说我不知道。那么现在我问你,幸村君,你自己知道吗?”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自己站在神奈川早春二月冰冷的走廊,大风吞着,楼下小花园里满树叶子掀腾翻覆,一面翠绿,一面结着白霜。叶脉细密,连通五脏六腑,七情六欲,畏惧、憧憬、敬佩、愧疚……可惜没有一种关乎于“爱”。

        幸村君嘴唇微动,她抢先一步开口:“你也不知道。因为爱情只是一种神话,一种感觉。你不能问它要数据,也不能问它要理由。”

        “扯远了,说回来——”她很疑惑自己竟然还能理出逻辑脉络,“你不喜欢我,这挺好的,至少不用加重我的心理负担。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我有什么可负担的,我不是想玩就玩,想走就走吗?一开始的确是这样。可是就算一盆花在你床头摆一年,都会有感情的,何况是人呢?准备读书会报告的时候、周末自习的时候、暑假采访的时候、去东京比赛的时候,动机不纯,可是相处都是真的,人设是假的,可感情——很可惜不是爱情——也是真的。当我听说我们在医院见过的时候,我感动归感动,感动完却觉得很愧疚。我宁愿你不要告诉我。”

        幸村终于问了:“为什么不告诉你?”

        “因为说这些话的时候,你是真诚的;我们的相遇也曾经是真诚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狗尾续貂。对比之后那些假模假样的瞬间,我宁愿这一点真诚根本没发生过。”她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相当难看,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温柔的眼神,克制的微笑,未能打动他,也说服不了自己。

        她突然想起先前和幸村一起自习,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刚刚开业的甜品店。幸村提议去给妹妹买点心,她跟着走进去,营业员舌灿莲花,要她试试上架的新品。她钱包都已经掏出口袋,想了想还是不要了。幸村问,为什么呢?她说,卡路里太高了。幸村说,你向来很擅长说服自己。

        “是啊,”当时她假装没听懂,只是微笑,“为数不多的优点。”

        “或许你已经看出来了,东京回去之后,我就开始动摇。世界上哪有我这样的人,动摇了快三个月,人家彩票都开奖了,我还没摇出结果来。看我从胸有成竹到纠结愧疚,你是什么感觉?会得意吗,觉得我自讨苦吃?还是打算按兵不动,看看我犹豫到几时?如果我今天不发作,你肯定有本事安安稳稳从船上下去,最多拍点照片,暗示我要信任你,也要信任自己。我现代文阅读一分没扣,我是傻子吗?你就等着我自己觉悟、自动退出,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植物生长观察吗?说到底,幸村君,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在这点上,我们真的挺配的。”

        “你是不是挺好奇的,为什么偏偏是你?之前在学校里,我和你说过我的秘密,我考上立海,是为了成为姐姐。而你看上去,正是我姐姐会喜欢的类型。多可笑,我辛辛苦苦攻略半天的人,只是我姐姐喜欢的人。而那个人跟我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我姐姐出事那天。”

        很难形容那一刻她是什么感觉:苦心垒起的高楼付之一炬,墙砖倒塌时,自己仿佛观者,心里竟有辛辣的快意。火烧平原无遗燎,什么都没有剩下。

        早川突然想起刚刚入学的时候,她对柚木说,一切就像通关乙女游戏一样简单。柚木神色复杂,告诉她,幸村精市这个人,并不是“追得到就追,追不到就算了”的那种。他的确不是,可惜她的领悟来得太晚了。

        她不想听幸村的回答,于是转身趴在船舷上。双手撑着头,出神,一直出神。四面茫茫,方才梦中的场景,再度降临到微微摇晃的航船上。梦里她站在海原祭的舞台上演话剧。底下一圈射灯照着,像是炽热的舌头往脸上舔了一口,烫掉一层皮。

        台词是不用记的,只要张开口,就自己跑出来。也不知道演什么,总之是女主角。跋山涉水,公主斗恶龙。道具剑闪闪发光,足够以假乱真。掌声雷动,大幕落下,她和搭档一起鞠躬,直起腰时才看清站在边上的是宫崎。他扮了什么,被囚禁的勇者,还是恶龙?醒过来的时候她也记不清。

        梦里她还记着要发秋刊,简直是刻入骨髓的爱岗敬业,野原看见了都要掉眼泪。宣传部摊位前人来人往,幸村站她边上,给她做全场最佳看板郎。低年级的后辈回来领传单,都要故意往他跟前晃,一只眼睛把她敷衍得风雨不透,一只眼睛紧紧跟着幸村,嘴上还要问,早川部长,这是你男朋友吗?

        “你真受欢迎。”她打趣他。

        他朝她看看:“重点不是受不受欢迎,是受谁欢迎。”

        秋老虎来得猛,她去卫生间,鞠起一捧水扑在脸上。灵台清明,身后有人说话,屏息凝神着听,一个问你们班早川是不是和幸村在一起了?一个答你怎么知道。

        “怎么不知道,学校都传遍了。谁没看见中午他俩一起吃饭。她这人怎么样啊?”

        “我觉得挺好啊——”

        挺好,哪里好?梦里早川竖起耳朵,想拧上水头龙听个明白,然而那水龙头怎么都拧不上,越旋水柱越大。狭小的卫生间灌满了,又成倍延展开,变成夏日露天泳池,水浪以有力的冲击扑打着她,冰凉刺骨而又柔情万种,她惊恐地挥臂蹬腿,想踩住一些结实的东西,可是手足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温情脉脉的空虚。

        “早川?”

        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拉出水面。早川睁开眼睛,水雾模糊间,金色的阳光将幸村的面庞切割得支离破碎。他蹲在游泳池边上,轻声问她,还要玩多久?

        她心想,我没有在玩啊。话还没说出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岸边。迎着她疑惑的目光,幸村介绍道,这是我的队友仁王雅治,这是仁王雅治的女朋友九原真绫。

        刀子般锋利的水流凌迟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她懵懵懂懂地朝仁王伸出手,又听幸村在一旁说:“这是我的女朋友,早川明理。”

        于是她低下头去,长长的头发水草一般在水面漂浮四散,晃动的波光映出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熟悉而陌生的眉眼,熟悉而陌生的神情,熟悉而陌生的笑意,是早川部长,是幸村的正牌女友,是她最想成为的姐姐。

        泳池的水迅速搅动起来,在底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四面的瓷砖消失了,大水无边无际,如同小时候在神话里读到的世界末日。满面带笑的仁王,满面带笑地松开了她。全世界的海浪向她涌来,有时锋利,有时柔软,有时轻盈,有时沉重,早川一把抓住,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溜走。

        直到她自己也被海水吞没。又在濒临窒息的痛苦中挣扎着醒来。醒来的第一个刹那,耳畔是航船嗡嗡运转的声音,像来回摩挲浅滩的浪,翻腾着冰冷的呼吸。

        远处海滩附近,有人浮在滑水板上嬉戏打闹。白色的水花捕获了夜光,再将它们抛向璀璨的夜空。在那光亮的映照下,幸村的面容喜怒莫辨。许久,他的目光一点点聚焦到她身上,仿佛被挪动的棋子。

        早川神色一凛:“你想说什么?”

        他突然笑了:“如果我跟你说,‘我好像更喜欢现在这个你’,你应该会把我从这里扔下去吧?”

        “是啊。”早川朝天翻了个白眼,“先做一个平抛运动,再根据你的体积和海水密度,测算你沉到海底的时间。”

        “对不起。”即将性命不保的幸村立马给她道了个歉,兴许是他脸上的笑容太过明显,以至于说出来的话也少了几分可信度。

        于是早川扶着栏杆,依然不看他:“道歉就没必要了吧。算责任,也是我给你道歉。我做决定不过脑子,我爱慕虚荣,我自找的。你可以骂我,我只是不爽,也不想忍了。”

        幸村是什么人,讽刺都算极限了,他当然不会骂她。“我没想到会给你这么大压力。我以为你只是……”

        “只是玩女性向游戏是吧?可是游戏也要练级啊。更何况你是校园偶像,我只是普通女生,要符合你的标准,真的很困难。”她叹了口气,“所以我说,有些人平时装得很体贴,也努力对人体贴,但他的自负,就体现在这种细节上。断头皇后那个故事怎么说的?人家穷得吃不起面包,她听了很震撼,问,你怎么不吃蛋糕啊?”

        幸村和她一样趴在栏杆上,指关节抵着下巴:“这个比喻未免太狠心了吧?我觉得我和其他同学的相处一向没什么问题……”

        “是没问题。”她迅速回答,“不过幸村君,你对他们有什么深刻印象吗?这里可是立海大,胜者为王的地方。不表现得出色一点,根本不可能被你记住吧?你知道你们班第一排第一列的男生喜欢做什么吗?你知道坐你后两排的女生喜欢看什么书吗?”

        我可是费尽心思才跻身进入你的好友名录。预习你喜欢的,复盘我们经历的,然而那种拇指悬停于屏幕之上、绞劲脑汁寻找一句“合适”回复的时间,终于结束了。

        幸村愣了一会儿,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到底也笑了。即使被人指着鼻子骂,他依旧笑得出来,那种姿态,让早川既佩服,又挫败。佩服于他的气度,挫败于她捣毁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形象,却未能撼动他哪怕一分一毫。

        “这么说我又要和你道歉了?”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笑意,仿佛随意提起今日的天气,“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你让我帮你擦黑板,全程都站在边上看着我,然后又和我握手,问我打算坐在哪里。我觉得你胆子好大。”

        “嗯。就是那种经典剧情啊,面对校园偶像却不回避目光,对方就会觉得‘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说到底,你不是也吃这一套吗。”

        “然后你主动邀请大家进行小组讨论,初次见面,只有你拿出了完整的分工方案。后来我听他们说,不知道你国中是哪里考上来的,反正不是立海本校人,否则这么厉害,不可能没见过。”

        “唉,那个,”早川摇摇头,“装的啊。我想了一晚上呢,怎么从气势上压倒大家,还提前看了好几章《忧郁的热带》,斯特劳斯文笔好,但架不住内容困啊,第二天醒过来,我就记得他引的那句夏多布里昂了。”

        「『每一个人,』夏多布里昂写道:『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

        曾经在书中读到的句子再度浮现于眼前。白纸黑字,姐姐留下的波浪线标记,她低着头,轻声对幸村说我很喜欢这段,却不料这个故事,在开头就被写好了结局。

        她不断地回到她身上拖带的那个世界去,在那里她只是早川明羽。因此她始终没有办法全情投入到游戏之中。又或许她的错误,正在于从一开始,就把现实当成了游戏。

        “要变成姐姐。”然而,为什么非变成姐姐不可?变成姐姐之后,又能怎么样?早川突然想起上学期某天晚上,她一边写作业,一边和书本聊天。

        “长得好看;在学生会里担任重要职位,举办许多活动;成绩很好,是东京大学预备役;和人气最高的男生幸村精市谈恋爱——虽然还没谈成。”她把练习册翻到最后,去对完形填空的答案,“这样总能符合你那青春校园故事合格女主角的标准吧?”

        “请注意用词。不是我的标准,是您的标准。”女主角手册发出和往常一样冷漠的声音,“重申一遍,这条故事线,是您自己选择的。”

        而在更早之前,它从半空降临到眼前,对她说:“是您的愿望呼唤着命运,而并非命运选择了您。”

        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可以不用这样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或许是从噩梦中惊醒的刹那,或许是和仁王一起翻看旧相册的晚上,或许早在这之前,她推开教室的门,回头看着站在走廊上的幸村。心里有一根弦绷断了,发出裂帛般的声响:“我和你不一样。胜利和你是一体的。而我追求胜利……只是为了变成别人。”

        很久以前,她向他提起,采访提纲中询问生病细节、复盘单打失败,算不算一种冒犯。他表示不介意,说但凡能够开口,便都已经放下。就像血痂,脱落的时候,就是伤口愈合的时候。

        那时候两人并肩而立,背对西晒太阳,影子短暂重叠在一起。脚下的三层楼梯仿佛没有尽头,幸村的声音在空旷的建筑物内一阵阵回响,越来越响。似乎也有某个瞬间,她错觉他们正无限接近,临水照花,望见自己的影。

        他的确傲慢,的确恶劣,的确不是好人。这些他都没有否认。然而她也不是。他的眼底永远酝酿着风暴,失去一半自我的体验、强烈的掌控欲和好胜心,构成强大的引力,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是试探,也是邀请。那条行将起航的船,随之可能将她拖进汪洋之中,她挣扎许久,终于能够站稳脚步,对他说,我不走。

        全世界的海浪向她涌来,而她的存在,恰恰与海无关。她望着幸村,心想,你应该可以明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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