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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姐姐


「音乐起。进入半决赛的四支队伍在网球场中央站定,幸村精市一步上前,从赛委会负责人手中接过晒得滚烫的冠军奖杯。镀金表面映着他的脸,在他身后,立海网球部的队员排成一列。」

        「他想起去年全国大赛后的每个早上,自己都会出门锻炼。路线是固定的,几分几秒经过哪家店铺,什么时间段什么配速,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只在极偶尔的时刻,站台跌倒和错过来球的画面浮现眼前,失控感和挫败感突然降临。他会深呼吸,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加一圈。太阳缓缓升上天空,夏日的街道闪烁着耀眼的白光。」

        「『失去的冠军,夺回来就好了。』他说。」

        敲下结尾最后一行字,早川按ctrl+s保存文档,把初稿发送给野原部长,然后合上笔记本,把脸贴在显示屏背面。冰凉的温度刺激着面颊,好让整个人平静下来。

        做这套动作时,她的脑子几乎是空白的。既无终于写完的兴奋,也无创作一天的疲倦,整个人似乎还漂浮在幸村的目光中。他眼底波涛如利刃,在她的身体上轻柔划过。而她随之起伏,仰卧在刀刃上,试图躲开一些创伤。

        无数个面对他的瞬间,她差一点就说出来了——只差一点,如果不是那辆公交车突然到站,如果不是下一个接受采访的仁王突然出现在民宿走廊,如果不是白鸟前辈突然打电话让她带瓶酱油回去,她就全说出来了。

        关于她的故事可以有很多种版本,它们的开头通常是这样的:早川家有两个女儿,长女明理,小女明羽,相差四岁,看上去明理比明羽更有出息。

        她是跟在姐姐屁股后面长大的,读一样的幼儿园,一样的国小,一样的兴趣班。所有老师看到她,第一句是,怎么长得和明理一模一样,第二句便是,你说你和你姐姐哪个聪明呀?

        她很小就会奶声奶气地说,姐姐聪明。母亲也说,大的能干就够了,以后跟着她爸学医,小的不妨娇惯一点,安安耽耽留在身边,干什么都可以。

        做妹妹的需要懂什么呢,什么也不用懂。小时候有人带着回家,洗完头有人给吹头发,卧室弄乱了有人整理。姐姐在房间里背诗,“此中有深意”,她隔着一扇门在外头大喊,“就不告诉你”。

        那时她们还没搬到仁王家隔壁,老房子进门的玄关处用铅笔画着浅浅的印子,是她和姐姐的身高。起先保持着平稳的差距,后来突然拉开一大截。升入国小五年级,姐姐的个头飞快往上窜,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

        记得姐姐作为学生代表出席小学毕业典礼,早上起床对着镜子认真打扮了一小时,两人在校门口分别,姐姐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问她自己漂不漂亮。她傻乎乎地说,漂亮,继而后知后觉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算漂亮。”

        转眼姐姐考入立海,才读国一,却已经能辅导她写作文。她记得那个经典的开头,先是洋洋洒洒一大段景物描写,池塘、嫩草、柳树、黄莺,“然后来个拟人,”姐姐说,“我们把春天吵醒了。”

        她懒洋洋地不想写,只跟腔:“春天把我们打了一顿。”

        姐姐又说,你记得,写冬天可以用比喻,“冬天就像一个冰箱。”

        她眼睛一转:“我们是冰箱里的猪肉。”

        母亲捧着烤箱里端出来的饼干路过,跟了一句:“我看你们食品安全堪忧。”

        姐姐参加了文学社,姐姐留在了学生会,姐姐又考了第一名,姐姐好像喜欢上了谁,姐姐有了很多烦恼,脸上偶尔冒出痘痘,早上起来冲进浴室洗刘海,碰见她进来刷牙,会问她怎么才能防止睡觉的时候刘海变油。

        “那还不简单——在床头装一个油烟机。”她吐掉嘴里的泡泡,匆匆跑出门去,避免被姐姐追着打。

        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她迷迷糊糊地读上去,到了考国中的时候,忽然进入青春叛逆期,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姐姐所在的立海,“不想被老师比来比去了,我要自由发展!”

        家里人都随她。所有的期望都压在姐姐身上,她才读高一,看起来就已经前途无量。总是考第一名,开家长会的时候父母找班主任了解情况,后者直说她保持水准就能上东大;学数学竞赛,代表神奈川县拿奖;做了学生会干事,有望顺着部长,变成学生会主席。姐姐学会了化妆,也学会了拿散粉给刘海吸油,几根头发的问题再也不会困扰她。父亲绝不会在餐桌上提起什么久光的女儿、山崎的儿子、院长的千金,或是某个从未听闻的表兄弟,他嘴里只有明理,好女儿,你最给爸爸争气。

        姐姐是爸爸的心肝,她是爸爸的冻疮。新学校没人认得她,遥远的姐姐再也不能给她压力。早川明羽什么都干,上课边听边忘,一只手记笔记,一只手伸出去让同学给她涂指甲油;下课了就直奔街机厅,打到排名第一,转头看见同班男生打架,大着胆子拉上朋友去看;平时靠小聪明读书,每个期末都是女娲补天,晚上睡觉也要把书放在枕头下,自我安慰这是渗透作用,第二天在考场上能写多少写多少。

        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仿佛7-11冷柜里拿出来的葡萄冰。如果……如果当时没有发生那件事,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将就着直升高中部,将就着读个还可以的大学,水平不够就先去打工,便利店或者书店店员,然后忙里偷闲读个短大。不论如何,有姐姐照顾着,总不至于混得太糟。

        那是个冬天的傍晚,外头下着雨,隔着窗户都能感到凌冽的寒意。她站在办公室,面前班主任铁青着一张脸,让她找家长来和她谈。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她把短信发给姐姐手机上,拜托她下了课过来一趟。

        从立海大到镰仓三中要乘一趟公交、走一段路,预计耗时四十分钟。她不着急,拖了把凳子坐在窗边慢慢地等,偶尔还和班主任开玩笑,叫她别气了,“生气要长皱纹的,不就作业没交嘛,我一份作业不值您一条皱纹啦。”

        过了一小时,姐姐还没到。她打电话过去,那边嘟嘟嘟一阵,就是不接。班主任铁了心陪她等,从五点等到六点,等到外头的路灯噼啪一声亮起,刺耳的铃声将她从昏昏欲睡中惊醒。

        “喂——”她接起姐姐的电话,“好慢呀,到了吗?”

        那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低沉,克制,说手机的主人出了车祸,目前已经送到藤泽市立医院。“我们拨打了她手机的紧急联系人,请问您是家属吗?”

        “是的,”她腾一下站起来,坐了太久,双腿又痛又麻,仿佛不是自己的,“我是她妹妹。”

        吃了一个“如果”,再剥几个“如果”:譬如说,那天姐姐抢救过来了,可能落下一点后遗症,但命是攥在自己手上了;譬如说,那天她们见到了姐姐最后一面;譬如说,处理遗物时,她们没有发现姐姐的精神科就诊记录和双相障碍认定结果……

        没有证据表明姐姐是自杀,也没有证据表明这是纯粹的意外;如果这是意外,没有证据表明此事与她有关,也没有证据表明她可以撇清关系。毕竟,那条短信是她发的,毕竟,她在国中时已经给姐姐带来了不少麻烦。早川来不及对父母组织语言,一切便接踵而至:死亡通知、报纸讣告、遗体火化……在繁忙的葬礼中,她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大家忙着做决定,忙着建议别人,忘了姐姐,也忘了她。

        新学年,老师统计升学意向,她在表格空白处很郑重地填下:立海大附属高等部。同桌凑过来,惊讶于她怎么突然报了外校,早川把表格一折二、二折四,准备带回去给家长签字:“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呗。”

        日子不用数,兀自往前去了。她落下了太多东西要补:数学、英语、历史、物理……作为知名私立学校,立海大对外校生的要求很高,她又没有任何体育特长可以加分,只能硬着头皮读,把姐姐的课本拿过来,对着笔记一点一点看。

        她记得父母在楼下吵架,她在楼上写题,三更半夜下楼去,站在客厅一端,抬头望见电视柜上的全家福,四个人的,没舍得换。在她和那张照片所代表的遥远过去之间,隔着马鞍棕和暗金菊色的地砖,隔着早些年买的欧式沙发,拖鞋,半满的垃圾桶,散落的报纸……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她不能够奔过去。姐姐已经不在了,早川不能够近她的身。

        然而姐姐又无处不在:院子里亲手栽下的花,玄关处的身高记录,客厅里没摘下的全家福,厨房里她买回来的调料盒,早川柜子里的书,《被仰望的与被遗忘的》、《邻人之妻》、《饱食穷民》、《妻子们的思秋期》……她高二时已经做到宣传部部长,一度想在校园周刊上开辟新栏目,于是买了许多非虚构的书回来看。

        就算她们搬了家,在父亲沉默的餐桌训话中,姐姐也从不缺席。生活碎成了玻璃屑,每一道光都折射出姐姐。

        「姣好的容貌、发达的运动细胞、良好的人际关系,18岁时当上学生会主席,和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谈恋爱,高中毕业前夕保送东京大学……」

        那本书告诉她,“是您的愿望呼唤着命运,而并非命运选择了您。”彼时凝视着手机屏幕上的句子,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如果不能起死回生,至少可以修改记忆。早川明羽,早川明理,相差无几的名字,逐渐重合的命运轨迹……如果说失去姐姐,就像“失去一半的自己”,那么成为女主角之后,她将代替姐姐活下去。

        而在此之前,无论游戏的规则如何苛刻,既然她还无力改变,既然她还需要这些,“那就全部抓住——或者努力全部抓住好了。”

        她就是这么想的。

        搁在桌边的手机突然震动,亮起的屏幕显示着来电人的姓名,是仁王雅治。早川眼皮微微抬起,复又合上。她还沉浸在那种脱力感中,并不是很想接他电话。

        铃声停下,一分钟后,再度锲而不舍地响起。

        “干嘛啊,”她挂了电话,切到line界面,打字回复他,“刚才在写稿。”

        “下楼。”对面的消息言简意赅,“不然你会后悔的。”

        “仁王雅治,”夏末的夜晚已有一丝凉意,早川在睡裙外面披了条外套,躲开父母,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男生站在拐角处等她,“如果你现在不说清楚为什么把我叫下来,你也会后悔的。”

        “好严肃啊——”仁王递给她一罐可乐,“你是不是写了一天稿?”

        “是啊,从早上八点开始,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她犹豫片刻,心中快速闪过“卡路里好像很高啊”“但是我也没吃晚饭”“算了算了也是难得”几个念头,然后拉开拉环。

        砰的一声,泡沫急速涌出,淌了她一手。

        “从自动贩卖机拿出来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摇了摇。”仁王相当无辜地看着她,表情纯真到一看就是故意的。早川气不过,沾满了糖浆的手全往他背上擦:“摇什么摇!你以为自己在用line添加好友吗!”

        “嘘——”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往巷子里带了带,在路灯照不见的阴影里,那双眼睛倒是异常明亮,“不要生气,吵醒邻居就不好了。”

        他的指尖带着微微凉意,早川怔忡片刻,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轻轻挣开了。她把只剩一半的可乐往仁王怀里一塞,夺过他手中那罐尚未打开的:“所以你叫我下来到底干嘛啊。”

        “你知道今天晚上有英仙座流星雨吗?”

        “诶?”

        “明天就要开学了吧,新学期之前应该对着流星许愿,祈祷神谷老师不要检查暑假作业,毕竟除了数学我一张卷子都没写。”

        “……我明天就去告诉神谷老师你没写作业的事。”

        他们坐在街角小公园的长椅上等待午夜的流星,便利店买来的关东煮冒出丝丝热气。仁王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天,“说起来,我们可是拿了全国第一哦,不恭喜一下嘛?”

        早川咬了半口年糕,含含糊糊地说:“不是恭喜过了嘛,比赛结束就恭喜了呀——”

        他不依不饶地盯着她,早川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恭喜你,恭喜你双打6比3赢了对面,最后那个吊短球很帅——满意了吧——仁王雅治你幼不幼稚啊!”

        此人是真的很幼稚,吃完了自己的鱼子福袋,又把竹签伸过来,想要抢走她的那份。早川把纸杯端得高高的,站起身迅速吃完不给他可乘之机。仁王偷袭未果,懒洋洋地靠回椅背,感叹说她这个稿子做得不亏,至少获得了很多接触幸村的机会,“你们部长知道你借着工作发展私人感情嘛?”

        滚烫的汤汁在口腔中爆开,烫得早川话都说不利索了:“哪有,我干活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而且采访幸村一点也不轻松,我宁可去给切原补课,真的,他盯着你看的时候,真的会有种五感被剥夺、整个人都被他的信念吞噬的错觉。”

        如果说之前她还把攻略幸村当作乙女游戏,只要制定计划、稍加诱导、把握主动权,就可以顺利通关。那么时至如今,她已经很难轻松说出曾经在礼堂说过的话了。幸村平静的眼底酝酿着风暴,她无法抗拒地被卷入漩涡。他们之间有太多相似的东西,失去一半自我的体验,强烈的掌控欲和求胜心,他说出的每一句话,是试探,也是邀请,试探她的秘密,邀请她一同夺取胜利。

        “他应该已经把‘求胜’贯彻到底了。但我有时候还是会怀疑,如果永远都不能取得胜利,那该怎么办呢?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强手如云的县,只有一支球队能打进全国大赛,剩下那支永远被拦在外面。”

        就像是姐姐死在十八岁的冬天,再也不会长大,再也无法超越。在这场无尽的角逐中,她已然失败,唯一能做的,就是通关这场游戏,然后取而代之。那么……如果游戏永远无法通关呢?

        “我说——你是不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仁王叹了口气,拽着她的衣领,把她拉到椅背上,和他一起抬头看天。天上什么都没有。早川正欲直起身,却听他说:

        “没有关系的,第二名有第二名的好。你看柚木就过得很开心,每天脑子里想的就是如何保持第二名……流星来了哟,许愿吧。”

        “所以你许了什么愿望?”

        “希望明天神谷老师一时兴起检查你的作业。”

        “puri,这也太浪费了吧。”

        “骗你的。才不告诉你——快点回家啦不然明天又要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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