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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进退两难


车声辘辘,  马鸣萧萧,响在通往广陵的官道之上。数十车的粮食辎重从江南各地征集而来,源源不绝地送往广陵前线。

        谢王臣坐在马车上,  回想着出门之前祖父说的话。

        “这次龙渊剑的事情我可以不怪你,你自己去向广陵王解释。”

        “你还年轻,一件两件事做错了没关系,可是路要是走错了,  可就再难回头了。”

        可是,  哪一条才是正确的道路?

        曾经,他以为追随并辅佐李昶北伐中原,  一统天下,扶持他走向至尊之位便是他以后的人生道路。在此基础上,让谢家再进一层楼,这亦是家族对他的期许。

        如今他却犹豫了。

        如果整个朝廷不辨愚贤,不识忠奸,那么这个王朝真的可以胜过北方的凶狼吗?

        如果每一个家族都只看到自己的利益,  这个王朝真的会是民心所向吗?

        他对北伐不再有信心,  这样的认知让他畏首畏尾、裹足不前。甚至在如此初夏,  拥着厚衾,坐在马车里,仍然觉得身体发冷。

        他发现,  这一趟西蜀之行,  自己变了。让自己变了的,  就是那位名叫李放的男人。

        他自一开始便知道自己对他的敌意,  却始终未曾对自己展露过同等的敌意。甚至有的时候,  他感觉到对方将他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

        当他意图致李放于死地的时候,  李放却放过了他,  甚至还从慕容青莲手中将他救回。

        在回来的路上,他特意调取了谢家关于竟陵王李放的秘密档案,越看越是心惊。

        李放受封竟陵王时年仅十四岁,那时南周仅仅保有汉水以南的土地,北梁的军队还时常渡过汉水,劫掠边民。甚至有人认为嘉平帝对李放名为分封,实为流放,想不到李放在短短的两年间便在竟陵之地组建起二十万人的竟陵军,几经征战,不断收复失地。如今九年过去,竟陵军的地盘日渐扩大,自称为西府军,与东边广陵王的东府军遥遥相应。朝廷也只好默认了。不可思议的是,竟陵军自建立以来,竟未曾从朝廷手中得到一兵一卒、一钱一粮。即使如此,竟陵军仍然可以每年将战线向北推进。荆襄之地在李放的治理之下确实日渐繁华,近年来未有民变,亦无匪乱发生,人人对竟陵王敬若天神。

        假如可以用脚来选择南周储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李放。

        可是他偏偏长了脑子,所以此刻才会头痛不已。

        一路晓行夜宿,谢王臣终于到达了广陵城门口。李昶早已得知消息,与随从站在城门口相迎。

        李昶一身紫金色对襟窄袖长衫,头戴翡翠玉冠,贵气十足,见到谢王臣出来,便迎了上去,笑容很是亲切:“王臣,你可终于回来了。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偌大王府,一个出谋划策的都没有,我可真是日盼夜盼才将你盼回来了……”

        谢王臣一笑,李昶素来礼贤下士,对身边的近臣很是亲厚,自小便与诸多世家子弟交好,身边的幕僚众多。他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表示对自己亲近重视之意,他也不说破,施礼道:“见过王爷。”

        李昶连忙将他扶起,道:“王臣不必如此多礼,我听说你这一路上受了不少伤,可还要紧吗?我已命御医在府中等候,等王臣到王府便传御医诊治。”

        谢王臣道:“不必了,我并无大碍。这些是兵部下拨的粮草,请殿下派人清点。今日有些晚了,王臣想回谢家别院暂歇,明日一早再前往王府拜见殿下。”

        李昶拉着他的手道,微笑道:“不过出去一趟,王臣便与我生分了。本王已经在王府备宴为你接风洗尘,今晚本王还要与王臣你抵足而眠,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向你请教呢。”

        谢王臣见李昶如此对他,想到自己前日还在向祖父进言支持李放,心中惭愧,低声道:“谢王臣无能,不但龙渊剑让淮北王慕容青莲夺去,而且琅嬛胜地的那位萼绿华姑娘亦选择支持慕容青莲。谢王臣深负殿下重托,愧不自胜,不敢当殿下如此厚爱。”

        “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李昶微微一叹,道:“王臣你已经尽力了,想是李昶福薄德浅,不堪承江山社稷之重,并非王臣你的过错,你切莫往心里去。慕容青莲既被封为淮北王,得了龙渊剑势必会威压淮南防线,我们还需未雨绸缪才好。”

        谢王臣心中一叹,没想到李昶竟毫无怪罪他的意思,反而表示了对他信重之意,若自己再推拒,未免显得太不识抬举了。他收起心中所思,上了李昶的马车。

        广陵王府的晚宴极尽奢华,灯红酒暖,丝竹悦耳,美人在侧,让这段时间久在山林中打滚的谢王臣有一种再次回到人间的感觉。这些原本是谢长公子人生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毫无兴致,唯识杯中滋味。

        不多时,便醉得一塌糊涂。

        第二日,谢王臣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在李昶的床榻之上,李昶正在一旁伏案而眠。他忆起昨日失态,觉得自己对李昶或许太不公平了。平心而论,李昶除了才能平庸之外并不失为一代仁君,他待人谦和,礼贤下士,对批评的声音都能听取并审慎对待,绝不专断横行。更重要的是,在过去的五年,他始终全心信任自己,将自己视为最重要的朋友。

        李昶或许并没有错,他错只错在有一个光芒远胜于他的哥哥。

        自己欠李放的情分,那一份“万金丸”已足够偿还。难道为了一份恩情,就要摒弃自己辅佐了五年的主君吗?那和背信弃义又有何分别?

        他暗下决心,当前要务,是帮助李昶好好稳固江淮防线,若有机会再图北伐。至于李昶与李放二人谁将来能成为南周储君,本非他所能决定,又何必自寻烦恼。

        早膳之后,便是广陵王府的小朝会。

        李昶掌管的广陵府称为东府,署理广陵一州的军政事务,手下人才济济,仿如一个小朝廷一般。

        谢王臣环视一周,场上大多数是江南望族世家的子侄辈,都是些他熟悉的老面孔,这些人才能一般,大多只是因为家族的安排,在广陵前线混个军功,只需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死便行,等回到金陵,家里早已安排好将来的升迁。不过好在都知道自己的深浅,不过是做应声虫而已,并不会提出什么“真知灼见”,因此谢王臣也乐得拉拢他们。

        以往这种朝会多半是由他主持,他坐在上首的位置上,驾轻就熟道:“殿下,龙渊剑已经彻底归于慕容青莲之手,淮北军势必气势大振。今早得到探子消息,就在前日慕容青莲便已回到稷都,与慕容傲暗中商议南征之事。我认为当前我们应该暂避锋芒,多修壕沟工事,据险以守。对方若不能一击制胜,士气必定受挫,我们则可再图反击。”接着他便提出自己的计划。

        按照以往的流程,这样的讨论多半是走走过场,他提出方案之后,那些世家子弟便会出言附和,随后讨论更为具体的方案。到这个时候,这些世家子弟便会各展长才,争论出个子丑寅卯来。反正三个臭皮匠,也能抵一个诸葛亮。他也并不贪功,方案既定,他在后筹谋,一般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可是今趟,他说完了之后,却是满场寂静,并无一人应和他的话。

        “王臣此言差矣,我不同意。”这时,一道浑厚的嗓音响起:“慕容傲当年伏杀卓将军,导致龙渊剑失踪。今慕容青莲窃占我大周至宝,我大周将士无不悲愤莫名。殿下,我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激起将士悲愤死战之心,全军北渡淮水,重新将龙渊剑夺回。届时殿下龙渊剑在手,天下之间又有谁可与王爷争锋?”

        谢王臣回头一看,只见一人气宇轩昂,从外走来,对李昶轻施一礼,道:“殿下,谢之棠早上有事耽搁,因而来得晚了,请殿下恕罪。”

        李昶将他扶起:“之棠与王臣同为李昶的左臂右膀,本王又怎会怪罪。之棠快入座吧。”早有内侍搬过另一张椅子,放在上首,与谢王臣的座位并排而列。

        谢王臣神色一僵:“谢之棠,你怎么会在这里?”对谢之棠他绝非陌生,谢之棠出身谢家三房,乃是他的堂弟。虽小他两岁,但是机敏通达,这几年颇得谢老爷子青眼。谢家这样的高门大族,绝不会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直以来谢王臣都是谢家默认的接班人,而谢之棠主要负责谢家生意上的经营。他万万没有想到谢之棠会出现在广陵王府。

        李昶笑着道:“王臣,这两个月你不在。东府很多事情都有赖之棠帮我处理,你们都是出自谢家的英才,本有兄弟之份,能一同辅佐本王,本王很是欣喜。若是有分歧,应该好好商议,切莫伤了兄弟的和气才是。”

        谢王臣一愣,未想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谢之棠竟已加入东府,并获得李昶的信任。这件事情,是谢老爷子的安排还是谢之棠的自作主张?不,谢之棠绝对不敢自作主张。难道爷爷对自己已不信任?是因为朱明弓谱之事还是因为竟陵王李放?

        不对,如果爷爷已经彻底不信任自己,在已经有谢之棠的情况下,绝不会让自己再押运大批粮草来竟陵。爷爷虽然对自己动摇立场不满,却并没有彻底放弃自己。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比谢之棠有能力,更有资格带领谢家前进,爷爷最终还是会选择自己的,谢之棠应该只是爷爷对自己的敲打与警告而已。

        只要广陵王李昶站在自己这边,在接下来的淮水一线攻防战取得胜势,一切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他心下已定,沉声道:“王爷,我之前在蜀中曾与这位淮北王慕容青莲交手,此人狡诈多智,沉着有度,得到北梁有着‘帝师’之称的闾丘明月支持,北梁四圣使皆听命于他。更兼他曾拜无方剑楼诸葛希夷为师,武功高强,如今有了龙渊剑更是如虎添翼。我军贸然北进,风险太大。若是殿下折戟而归,岂非平白叫西府竟陵王占了便宜?”

        谢之棠针锋相对道:“堂兄这次输在慕容青莲手中,被他吓破了胆,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北伐之事,朝廷已经筹备了整整一年,难道就要因为不得龙渊剑而退缩吗?”

        “我并非是退缩,而是审时度势,以静制动——”

        他还未说完,便被谢之棠打断:“说来说去你便是怕了。俗言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似你这般畏首畏尾,未战先怯,又怎能胜过北人——”

        “谢之棠,你——”谢王臣气得不轻,抬头看向场中诸多东府幕僚,这些人素来与他交好,只需有人帮言几句,情势自然大大不同。孰料这些人都是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他眼神漂移,望向端坐上首的广陵王李昶。李昶不敢碰触他的目光,低下了头去。

        谢王臣心中顿时一沉,李昶竟是支持谢之棠的想法。是了,李昶原本寄厚望于拿到龙渊剑便可压过竟陵王一头。如今龙渊剑从竟陵王手中失去,若李昶能堂堂正正将之从战场上夺回,势必盖过竟陵王的威风,狠狠打了那些认为他不如竟陵王的人的脸。这样的成就,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兴奋,他又怎么可能愿意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可是若一旦失败,失去淮水防线,江南半壁岌岌可危……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知殿下久在广陵,急于建功。然而兵凶战危,胜负难料。一旦兵败,又如何与竟陵王抗衡?”

        谢之棠冷冷道:“如果没有竟陵王,自然就不需要与之抗衡。”

        谢王臣一愣:“此言何意?”

        谢之棠轻轻拍手,议事厅的那些世家子弟纷纷站起来,告辞而去。转瞬之间,议事厅便只剩下李昶、谢王臣、谢之棠三人,显然接下来的事情才是重头戏。

        谢之棠淡淡道:“很简单,只要竟陵王一死,自然没有人能与王爷竞争储君之位。当今陛下虽还有几个儿子,却年龄皆幼,不成气候,又如何能与王爷争锋?”

        李昶低声道:“王臣,我已与之棠商议过了。只要刺杀李放,再败慕容青莲,夺回龙渊剑,趁势攻入稷都,入主中原,父皇必会封我为太子。东府之中,只有你的武功最为高强,最适合刺杀的任务,而且你与他在巴蜀已有交情,他必对你放松戒心,不难找到机会……”

        谢王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们……谢之棠,你疯了,若是没有竟陵王,荆襄防线该怎么办?”

        谢之棠发出一声冷笑:“我看疯的是你才对吧,荆襄防线少他一个李放就能垮了不成?朝中多少武将希望往襄阳建功立业,你心知肚明。否则你又如何敢在岷江之畔截杀竟陵王?怎么,你敢杀他一次,不敢杀第二次吗?还是说因为竟陵王救你一次,你便下不了手了?还是你早已暗中投靠竟陵王,根本不愿意杀他?”

        谢王臣脸色苍白,哑口无言。

        李昶在一旁打圆场道:“王臣与我相交数年,又怎么因为区区一件小事背叛于我,我想他只是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罢了。”他轻轻晃了晃谢王臣的衣袖,继续道:“王臣,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就由之棠暂理军务。你放心,我必不会忘记你与谢家的功劳。只要我将来登上皇位,必封你为安国侯,届时谢家将比现在更为荣耀尊贵。王臣,你就答应帮我这次吧……”

        他言辞恳切,恩威并施。谢王臣心中泛起一阵冷笑,原来之前的城门亲迎、抵足而眠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只怕当日竟陵王救了他的消息传回,李昶便已对他心生怀疑。今日这一场局,正是专门为他而设。如果他真的愿意前去刺杀李放,事成之后,自然一切好说。如果不愿意,李昶虽不能将他如何,却再也不会信任他,谢之棠会顺势取代他的位置。

        自己终究还是太高看他了。国难当头,不思抗击外辱,却思兄弟阋墙。

        他不再看李昶,转头看向谢之棠:“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老爷子的意思?”

        谢之棠摊手道:“你说呢?”

        “好,好。”谢王臣连说两个“好”字,道:“我的武功远远不是李放的对手,否则,他早死在岷江。我已经失败了一次,你们又如何认为第二次便会成功。”

        “凭这个。”谢之棠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此毒名为金盂神水,出自南疆,无色无味,无论是淬在兵器之上还是放置在饮食之中,皆让人难以察觉。堂兄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谢王臣将那白瓷小瓶接到手中,自嘲道:“原来还是用毒,真是毫无新意啊……”

        他不再看李昶与谢之棠,转身离开了广陵王府。

        李昶看向他的背影,微微蹙眉,喃喃道:“你说,谢王臣真的会前去刺杀竟陵王吗?”

        谢之棠发出一声冷笑:“他杀不杀竟陵王无关紧要。只需殿下抓住机会,夺得龙渊剑,再加上谢家与江南世家的支持,陛下必定会立殿下为太子。现在广陵兵精粮足,殿下又何惧之有?”

        李昶点点头:“传令下去,全军整备,明日进军,直取东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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