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夜篝火
黑暗吞噬了一切。
万物岑寂，深不见底。
层层大浪卷起浑浊的浪沫，毫无章法地乱舞，天地间一片残破。
“哗！”一声巨响。
甘渊之上，黑金色的龙身在雪白的浪花中跃出水面，奋不顾身地腾空！
“是龙！龙来了！”乘船的三岁小鬼拍着手欢笑起来。
鬼妈妈牵住他的手，“是啊，居然是黑金色的龙，好漂亮呀！”
抬目望去，幽都城之上的游龙蜿蜒恢弘，百鬼纷纷称不容舌，其所到之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可它却无心逗留，甚至连一声鸣啸也没有，只在这方寸天地间匆匆驰骋，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龙会出现在这里。幽都城的百姓们仍举目眺望，爆发的惊羡直到很久后才慢慢淡去，化作记忆中一抹辽远苍茫的痕迹。
敖夜很快便冲出阴阳地界，在夜空里飞驰，她用两只爪子牢牢地抓住姜子牙的身体，与北海界的冷风和寒星擦肩而过。
她动作很轻，在离村落最近的一片树林里悄无声息地将他放在雪中，随即幻化出人形。
“姜子牙……”少女大口喘着气，还没平复完呼吸就赶忙凑上前去拍了拍他冰凉的脸颊，在得不到任何回应后彻底慌了阵脚。
“你……你不会淹死了吧！我不许你死！”敖夜的心跳得很快，尽管天寒地冻，她身上还是冒了一层冷汗。
她侧耳贴在他胸膛上，去听他微弱的心跳，“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已经闯祸了，我不能在除东海之外的其他地方化龙，这样会暴露位置，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在来抓我的路上了……”
“你听见了吗姜子牙，我那么喜欢你，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阿夜姑……娘……”谪仙躺在雪中，气息奄奄地开了口。
“你，你醒了？”
敖夜惊喜地睁大眼睛，抬起脸来胡乱抹了把眼泪，“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来，站起来，我扶你回家……”
姜子牙凝视少女灵动的双眼，凄惨地笑起来，到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剩喉口在嗬嗬作响。
在亲眼看着他咳出一口鲜血后，敖夜惊惧地叫出声，“你怎么了！”
“阿夜，别管我了，回家吧。”
“想都别想，”她立马执拗地反驳，“在没把你带回申公豹和小九身边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我不能回去，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变成现在这样——咳，咳——”
雪地里溅落一滴刺目的红。
“可你灵力已经损耗了这么多，申公豹和你都是静虚宫的人，他可以救你啊！”敖夜扶住他的背，两个人一起靠在了树根下，“申公豹一直很崇敬你，他绝对会愿意渡修为给你的——”
“但我不愿意！”这是姜子牙头一次打断她的话，敖夜看见他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我亏欠他太多了，当初被天尊贬下界来，已经……折了他一半的修为，他不该再为我做这些——”
“那你打算怎么办！”敖夜也急燎燎地打断他，“你不知道你的心跳已经很慢了吗？而且还一直在咳血，难道你就坐在这里等死吗！”
“我不会死的。如果我能熬到天亮，我就不会死。”
这是一句谎言。
姜子牙想，他是个罪民，若是此生此世永远不知悔改，那他此生此世就都是罪民，被禁足于这雪片与冰块铺就的荒原，永远出不了界。可申公豹不一样，他不是罪民，他还有逃离的机会，他没有义务承担他犯下的罪孽。
如果他今夜撒手人寰，那申公豹倒也能把身上这些枷锁抛个一干二净，带着小九、带着四不相走得干脆。
只是苦了眼前这姑娘，陪他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在这冰天雪地里坐着、冻着、挨着……
“那我就在这里陪你等天亮。”她笃定地说。
他苦笑起来，阖上眼皮，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敖夜生起一小堆篝火。
她撕掉裙袂上的紫绢，给姜子牙包扎完伤口后，又缠了几道在自己流血的右手上。
他在沉睡，敖夜守在身边看着他，不知不觉困意也紧随其后，慢慢地靠着树干闭上了眼。
四更天时，树顶的簌簌白雪抖落在他们身上，敖夜急忙惊醒。
她扑掉姜子牙身上的薄雪，给火堆添了把树枝，又回过来靠在他身边。
“姜子牙，醒醒，不要睡得太死。”
谪仙艰难地眯起眼，望着她，话到嘴边只觉得气若游丝，万般艰难。
“你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这是假话。
“那你要回家吗？”
“不要。”这是真话。
“好吧。”阿夜抬头去望漫天明亮的繁星，“天总会亮的……你，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姜子牙的身体在严冬里瑟瑟抖着，开口的时候白气迷蒙，似乎已经嗅到死亡的气息。
“……唱首歌给我吧。”
“没问题。”阿夜不会唱陆地上的歌，可既然姜子牙想听，她不介意把海底的歌都唱给他。
她清了清嗓，唱了起来：
“白鸟弃羽归
醉鱼浪里随
风戏孤舟客
雨洒烛边杯
六枝花，七碗茶
十三负剑走天涯
少年花落时
鱼儿月影下”
“——咳！”谪仙突然一手捂住胸口，拧起眉头，吐出一口青黑色的血来。
阿夜半张着嘴，绞着他疼痛的目光，泣不成声。
“我没事，”姜子牙扭头看她，艰难地笑起来，“真好听……继续唱啊。”
洋洋盈耳的曲调再次荡漾，可这回带上了浓郁的哭腔：
“踏步秋梦池
哪知在谁家
六本书，七张弓
十三春梦笑清风
绒絮飞，心已回
天水共色星下醉
……”
阿夜边流泪边看他，看他在她的歌声里再次沉沉睡去。
一月如钩，繁星满天。
五更天时，寒风刺骨。
敖夜不停往火堆里扔枯枝，抬头望见那颗最明亮的长庚星，“姜子牙，再忍一忍，天很快就亮了……”
没有一丝回应。
她愣了一下，丢掉手里新捡的柴，蹲在他旁边。
姜子牙脸上窜着烧，正烫得厉害，可手指却很凉，不住地颤抖，掌心更是层层渗着冷汗。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她轻轻摇晃着他的身子。
可他听不见，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大脑“嗡”的一下。他会死吗？会死在黎明之前吗？
敖夜面色突然间煞白如纸。
去找申公豹吗？
她在原地转了两圈，满脸惶急之色，不行，如果现在去找他才算是前功尽弃了，姜子牙自觉对他师弟有愧，所以才宁死也不肯拖累他的。
可他为了打破归墟封印已经损耗了太多内力，如果再不帮他渡修为的话，他形神俱灭了该怎么办？
冷静，冷静，敖夜用掌心按住额头，深吸一口气。
她活了十六年，多多少少也攒有些灵力，虽然跟姜子牙足足七十二年的修为相比实在微薄了些，但如果全输给他的话，救人一命应该不成问题。
姜子牙修习的是木系法术，而她是水系，好在不存在相克的情况。
可要是灵力全都给他的话，她恐怕从今以后再也变不出什么金子了。
不，打住，打住！现在第一要务是救人，其他什么的先靠边站！
想到这儿，敖夜二话没说就撑住姜子牙的后背，按住他的心脉，开始往里灌输内力。
一丝丝清凉的气息顺着经脉流向丹田，她闭上眼，一道微弱的紫光随火光一同升起。
晶莹剔透的雪片洋洋洒洒地落下，吹进两人发间，鸣叫的虫儿早已休眠，一切鲜活的声音都已归于沉寂，只剩雪声，静谧得好似一个世纪。
再次睁眼，敖夜惊喜地发觉姜子牙脸上已显出血色。
他的手指因紧绷而竭力压在纯白的新雪之上，以至于留下了数道深深的指痕。
“嘘，别怕。”
她轻拍着谪仙的肩，让他以一个舒服的姿态靠在树下，心满意足地望着他渐渐舒展的额头，慢慢哼起小时候阿娘常哄她入睡时的摇篮曲。
卯时三刻，天只微微透一点亮，天边泛着蟹壳青的光。
月亮已经瞧不见踪影，敖夜知道他们要等到日出了。
她趴在姜子牙胸前，听了听他趋于平稳的心跳声。
然后在某个时刻，遽然想起海妖婆婆的那个预言——
你会义无反顾地捧出自己的灵与肉，然后交给他！
敖夜猛地睁大眼。
她匆忙爬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回忆起自己做的这一切。
卦象灵验得简直可怕，她竟然真的把自己的全部修为全搭了进去，而且还做到了她当初一度嗤之以鼻的“义无反顾”。
可怎么会这样？我命由我不由天啊！
阿夜气愤地在空气中挥了挥拳头，无意中瞥到熟睡的姜子牙，又立马泄气地松开了手。
算了，灵力没了就没了吧，反正她天资不高，就算灵力没散的时候也挺废柴的不是吗……
一脸郁闷地坐在地上，她开始找借口替自己开脱，海妖老太婆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你那个破卦这次能应验根本说明不了别的，纯属就是巧合！
都怪那个叫什么元始天尊的，如果没患个五百年变态，他绝对想不出归墟这么血腥恐怖的阴谋。
为了拯救还蒙在鼓里的其他幽都百姓，必须有一个人来牺牲修为来打破封印，而姜子牙成了这个敢与天界公然叫板的出头鸟；可谁能想到归墟反噬居然那么厉害，上来就要夺姜子牙的命，本来申公豹可以救他的，他却非要犟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所以呢，最后算来算去，好嘛，她敖夜成了归墟封印的冤大头！
想到这儿，阿夜瞬间气成河豚鱼：“元始！我跟你势不两存！”
此言一出，昆仑墟上，沐浴光华之中的神明忽然睁开眼。
十二金仙忙凑上前，“天尊何故如此？难不成是姜尚那孽障他……他逃出了百戏园？”
巨树沙沙作响，神明不再寡言，“是她，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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