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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束


周和月订的是向日葵花束,四五朵泰迪向日葵为主调,丝丝绒绒的花瓣向外生长,像是从阳光盛大处长出来的。旁侧有几小朵洋甘菊与白色风铃花作衬,全然是纯净美好的样子。

        可惜……这束花除了花材新鲜好看,实在没有其他可取之处,简直就是——七零八乱。

        祁蕴摘了用来标记的号码牌,将花束递给陆熹:“1375,晴日阳光。”

        陆熹:“……”

        她差点冲口而出,别念。

        尽管现在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祁蕴念出花束名称的时候,陆熹还是没由来地感到一阵不自在。

        陆熹恹恹接过花束:“谢谢。”

        “不用谢,”祁蕴瞄了一眼她的神情,眼角倏然耷拉下来,“是不是我包的花太难看了?”

        陆熹注意到面前人的变化,下意识否认:“不是。”

        心头忽又涌上一种罪恶感,彻底压过原本的不自在。

        她看着祁蕴此刻的样子,他的目珠在不断闪烁,眼角眉梢却似挂了不可负担的重物。明明刚才这人说话的语调,每个字音都像是在半空跃动一般,似晴日里的悬浮阳光。

        但现在因为自己,阳光被偶然经过的云层遮住了。

        陆熹有些不忍心,说着无力安慰:“没有……你包的,挺好看的。”

        她不敢将目光定格在祁蕴脸上,只在四周胡乱飘荡。

        祁蕴蓦地粲然一笑:“谢谢客人姐姐。”

        这声“姐姐”叫的是真顺溜。

        陆熹没适应他在短时间内的巨大变化,被震住片刻。

        她一时没做声,倒是让旁人钻了空隙。

        祁蕴手脚灵活地又从身后拿出一支向日葵,他递给陆熹,“喏,买一送一,这个作为补偿,你收好。”

        陆熹被突然多出来的一片明亮晃了下眼睛,但好在她已经回神,清醒着没接下着莫名的赠送。

        她只愣了几秒,就拒绝道:“不用。”

        陆熹抬了抬怀里的花束:“如果我收下送的这个,不就间接说明了你这束花不好看,那我刚刚说的都变成废话了。”

        “怎么会是废话呢?”祁蕴莞尔,“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客人姐姐说好看应该是为了安慰我吧,但我不能让你真的就这么收下这束花,我会良心不安的。”

        陆熹:“……”

        她很想说,买花的冤大头不是她。

        但这句话放在此时,好像也是徒劳。

        眼前的人又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让陆熹不禁怀疑,这真的是花店吗……

        怕不是个三无,哦不,三有店铺。

        有花,有养眼的“男大学生”,还有“男大学生”从背后拿出来的柠檬茶。

        祁蕴把柠檬茶夹带着小花束一并往陆熹面前一送,有些捆绑销售的意思,“另外再赠送一杯柠檬茶。”

        茶水用普通的塑料杯盛着,几乎满杯都是绿色,隐隐约约还能辨出其中的厚切柠檬片。

        看着有些奇异。

        陆熹想也没想就拒绝:“不用了,我不太渴。”

        “本店的特别活动,每位顾客都有赠送,这位客人姐姐,是想成为一个特殊吗?”

        她好像已经是个特殊了。

        但眼前这个“男大学生”似乎不是个可以轻松忽悠过去的,她最后无奈拿着三样东西,说了声谢。

        她手上的东西一下子多了许多,有些忙不过来。

        陆熹转身,艰难地揣着东西行至门前,正要伸手推开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记响指声。

        有人伴随着清脆声响而来,越过了她,先一步推开门。紧接着,她的肩头感受到了一片柔软而厚重的存在。

        她随之偏头看去,肩上被人披上了一件毛茸茸的杏色毛衣开衫,看上去就很暖和。

        陆熹再一转眼,看向殷勤行事的人。

        祁蕴正露出一脸温暖笑意,如沐春风般,“外面挺冷的冷,这件衣服给你穿,不要着凉了。”

        陆熹:“……”

        或许他是有钱到能派发衣服了。但是她今天出了这扇门,再回来的几率并不大。

        还不回去的人情,再需要也不能轻易接过。

        况且,她也不是很需要。

        祁蕴显然是选择性忽视了陆熹眼中强烈的拒绝意思,还在劝她:“穿上吧,出门会很冷的。”

        陆熹身上穿了件薄毛衣,外面罩着一件单层外套,在几近零度的天气里完全不够用,并不柔软的毛衣还有些扎皮肤,激得皮肤轻微刺痒。

        此时二月,天气仍是冷的,还未离开的凛冬疾风能轻易从陆熹大敞的衣服缝隙钻进去,将寒意扫荡过她全身。若是换做别人穿了这身打扮出门,大概没走两步就能哆嗦着跑回屋里,再添几件衣服加固保暖。

        陆熹思索过片刻,还是拒绝:“谢谢你的好心,但是我不用,我现在收下了这件衣服,以后还要找个时间过来还给你,太麻烦了。”

        她并不想特地出门一趟。

        祁蕴却是无所谓地说:“没事,可以不用还的。”

        陆熹坚持:“那也不用。”说着就想脱了身上这层额外添加的毛衣外套。

        然而,手上东西太多,脱衣服的动作都不太顺利。

        祁蕴同样坚持:“你看,要的。”

        陆熹:“……那,谢谢你。”看来她还是要特地出门一趟。

        虽然没有理由,但这场面很像是早有预谋,值得她心生怀疑。

        陆熹拢了拢肩头的衣服,沉默地收拾好东西,她刚一脚踏出门,悬于门上的绿色风铃随之晃动两下,发出叮铃响声。

        清脆的,干净的,很是好听。

        陆熹忽然发觉,这风铃作响好像不是根据门的开启,像是根据——有人从门下经过。

        不过这仅是猜测。

        她转头回望一眼风铃,刚抬起的脚后跟又落了回去,风铃伴着她的动作再次响动。

        像是在回应她的猜测。

        也不知是什么原理。

        一个陶瓷风铃而已,竟然能感应到人。

        “噗。”身侧蓦地传来一声笑,笑声中带着还未消散干净的忍耐。

        陆熹没想去看发出笑声的人,收了视线,目视正前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去路上仍是打车,但这次换了个打车软件,等车的时间少了许多,就是没遇到一个热情的司机师傅。

        网约车来得很快。

        陆熹将将钻进一片暗沉的车厢,倏地顿住,弯了一半的腰肢再次挺直。

        她顺着感觉看向马路对面,那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穿着皆是沉闷的黑色,面上还戴着黑口罩,撑了一把黑伞,雪子落在伞面上,尤是醒目,更显白净。

        仅从体型和暴露不多的外表来看,那是个男人。

        那男人站的笔直,像是钉在路边伫立不动的铁杆子。陆熹虽然与他隔着一条马路,但她能明显感觉到,那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陆熹眉间紧蹙,既想对上那道目光,又不太敢。

        她的社交圈子简单,起码从中找不出一个与那人相似的。

        迟迟未挪开的目光令陆熹一阵不安,心室里响起慌乱的节奏,脸上却没多少变化。

        她不再耽搁时间,匆匆钻入车厢。

        许是今天下雪的缘故,天色暗的格外早。就算是陆熹这样从小到大跟近视二字不搭边的人,在进入车厢的一瞬,也觉得眼前模糊看不清。

        车厢内的光线很暗。

        ……

        “叮铃”

        陆熹走后不久,“上林”的风铃再次响动。走进来的,是方才立在路边的纯黑铁杆子。

        此人名叫苏明。

        他与祁蕴一样,来自神都。

        苏明踏着铃声走进店里,顺势收了伞,随手挂在置物架上。他倏然一抬手,随意向下一挥,没有多大的动作,身后敞开的门蓦地凭空关上了。

        祁蕴听到声响,慌忙从工作室里走出来,以为又有客人来了。

        结果在看清来人的一瞬,一句“欢迎”紧贴着嘴边又绕回嗓子,成了一句明晃晃的抱怨:“你能不能注意点!刚才隔着马路用灵气在我门上写字,现在还用法术关门!抬个手也累不到你吧。”

        祁蕴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鼻尖倏地吸入两口短促的气息,目光挪到苏明身上,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一通,这气息……很像是灵气消耗殆尽,忍不住散出体外。

        但他没深想,毕竟苏明不会是那般柔弱的人,也可能是关门时不小心泄露出来的灵气。

        祁蕴轻“啧”一声,开始点评他方才扫视过的穿着:“你这衣服怎么回事?别人穿了一身黑能耍酷,怎么你穿一身黑就跟个老大爷遛弯似的。”

        苏明不急不慢扯下口罩,面无表情地说:“也只有你这种小孩才想着耍酷,我只是碰巧路过你这里,自然怎么舒坦怎么穿。”

        祁蕴摆出一脸“听你胡扯”,毫不留情戳穿他:“碰巧路过?我这地方又不是在你家楼下小区,你还能遛弯遛到这里来?”

        苏明:“可能我比较会遛弯。”

        祁蕴:“……”

        见祁蕴一脸吃瘪样,苏明心觉好玩,僵硬的面庞终于柔和些许,“你能不能注意点?好歹我也是你的长辈,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苏明这话,显然是在报复祁蕴刚才的怨言。

        祁蕴努了努嘴,嘟囔一句:“你算哪门子的长辈。”

        苏明耳尖,听到了这句,他轻笑一声,“我可是你正儿八经的长辈。”

        “说起来也觉得奇怪,从前在神都的时候,你和我纵是挂着亲戚的名头,却没什么交际。反而是神都覆灭后流落到人间,竟然慢慢熟络了起来。”

        就像是破除了某种禁制。

        祁蕴:“从前在神都各自身负神职,哪会有人心系一些虚无缥缈的情谊。”

        “所以我好像……不太喜欢当神仙。”

        苏明:“谁管你喜不喜欢,这可是生来一睁眼就存在的现实。”

        苏明倏然抬眼,含着笑问他:“你从前执掌人间何事?我都忘了。”

        祁蕴答:“掌管世人运气的。”

        苏明了然,轻轻点头,“那应该是香火旺盛。”

        “旺盛有什么用?早就没了。”祁蕴说。

        苏明收了笑,“也是。”

        静默许久后,苏明突然问:“你还能活几年?”

        “什么?”祁蕴的思绪于静默中飘忽在外,一下子没听清苏明没头没尾的问话。

        他抬头,挤着眉眼向苏明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苏明没有回答他,反而递给他一个含混的眼神,随后偏身过去拨弄放置在手边的花草。

        祁蕴不打算放过这个话说到一半、叫人不痛快的人,上前拍开苏明作乱的手,“你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身去扶正被苏明搅浑的花草。

        “我说……”苏明欲言又止,最后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猝然松了嘴上阀门,“我说,我的日子快熬到头了。”

        可能是怕祁蕴误解,他又补充一句:“我快死了,所以多来看看你。”

        祁蕴身形遽然一顿,指尖贴着娇嫩的花瓣,不动了。

        长久以来,或许是他刻意忽视了,神仙的寿命也是有限的。

        神仙的寿命以自身实力论长短。

        自神都覆灭,神仙无法再修炼,只能用原有的修为保身续命。

        但好在,原有的修为换来的寿命,很长,很长。

        至于苏明——

        祁蕴记得,苏明虽然长他一辈,却只比他大了一百多岁,修为也差不多。仔细算来,苏明的寿命也应该与他差不多,至少,还能活上个五百年。

        他不明白苏明为何要在此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大概是……玩笑话吧。

        祁蕴沉声说:“你少说糊涂话。”

        “我说真的,”苏明说,“真的快死了。”

        祁蕴蓦地抬首,直直望进苏明眼底,那里似乎有着——不可摧毁的认真。

        祁蕴别开脸,他心中杂乱,一不小心没收住手上力道,蓦地折断了花枝,花头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还是美丽模样,却是没了余生。

        苏明重重叹了声气,说话却带着玩味的笑,“可惜啊,我走了以后就留下你一个人待在人间了,剩余的百年时光,够你消磨的了。”

        祁蕴低着头含糊说道:“我也不喜欢待在人间。”

        “那你想待在哪?”苏明问,“天上人间你都不想待,你怎么不自己造一个地方呢?”

        祁蕴小声嘀咕,仍掩不住声音里的微颤:“我倒是想,没那实力。”

        “那就老实待在人间吧。”

        这句话轻飘飘钻入祁蕴耳中,却有着惊雷般的威力。

        人间啊,就像是一双拎着巨斧的无情铁手,毫无征兆地斩断了他们来时的路,顺带留下巨斧化成如天高的山川,挡了他们的前路。

        他们留在了陌生的原地,走动不了多少距离。他们能做的,似乎只有慢慢等待死亡降临,只有死亡才能送他们离开这处陌生。

        可神仙的死亡一眼望不到边。

        这真是,好漫长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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