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牵线
柳生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灰布衣裳，蓬头垢面，神情委顿，站在汝园的大门前，与街边的叫花子，怕只差一个讨钱的破碗。
汝梦见到他时，险些没有认出来。
询问他怎么回事，只说是外头不太平，匪徒猖獗，沿路过来，先后遭了两波劫难，一路坎坷才能来到汝园，连外头的马车，也是赊着账的。
汝梦命仆从速去取银，先付清车夫的款项，拉着柳生进门，沿路又吩咐仆从准备热水和饭菜。
雪娘听说了这件事，从书房溜出来，故意走柳生前面的路，铁了心要与他重逢。
于是柳生的路走着走着，一抬眼，雪娘正是面带微笑，向他施施然迎面而来。
见着雪娘，柳生大吃一惊，愣在原地，疑心自己是在梦里。
正闹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听雪娘道：“快让我来瞧瞧，我那未来的姐夫，是个什么模样呀？”
汝梦也笑，拉过雪娘：“先前不是躲在屏风后，都看过了？倒是你姐夫，还没见过你的模样呢。”
又给柳生介绍：“这个就是我家妹妹，汝雪。”
柳生紧紧盯着雪娘那张笑容甜蜜的脸，那夜郊外客栈的种种情形浮现于脑海，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支支吾吾道：“你们……是姐妹啊？”
汝梦还不曾发觉柳生的异常，道：“是呀，这还是你第一次见她吧？瞧你那模样，看得都不挪眼了，莫非要抛弃我这姐姐，想与妹妹成婚了？”
原本是打趣的话，汝梦自己说着也笑起来，谁知柳生听了登时脸色大变。
“好啊，原来是你们姐妹俩做局，蓄意戏耍于我！”
“柳生？”汝梦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震的一怔。
柳生又怒道：“我家境是寒微，可也受不了你们汝家这样羞辱！亏我还觉得汝梦你温良贤淑，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是我看错眼，信错人，你的心机竟深沉如此！”
汝梦已有些手足无措了：“柳生，你这是怎么了？”
柳生已被怒气冲昏了头：“这婚事，我看如你所愿，作罢也好！”
汝梦被柳生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完柳生双袖顿地一甩，脸色气的通红，走也是昂首而去，任汝梦如何唤，都不回头。
雪娘扯着手绢，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阿姐，我这未来姐夫，脾气还很大呢。”
汝梦细想了一下，觉得这事很可能和妹妹脱不了干系。
这次真的有点生气了：“我真是太过纵容你了，把你纵的这般自私、无情，柳生说的戏耍与羞辱，就是你做的吧？”
雪娘不讲话，只两根绵软的手指来回扯着手帕。
看她的样子，汝梦就知道，确实是她做的。
板起一张脸，不再同她讲话了，快步向大门外走去，要去追柳生，和他解释清楚。
“阿姐……”
雪娘两只脚在地上踌躇，还是追了上去。
“阿姐……你生气了？”
汝梦不搭理她，看也不看她的往前走。
“阿姐为了那个柳生，生我的气？”
汝梦仍是不搭理。
雪娘顿下脚步，也有点生气了：“阿姐还说疼爱我，为了一个男子，就不理我了，我早该知道，自从阿姐和柳生在一起，事事以柳生为先，我想阿姐陪我南山游园，阿姐要陪柳生北街买画，我想阿姐陪我品尝云来斋新出的菜品，阿姐要陪柳生春归园赏花，就这样还说最疼爱我？”
汝梦走出去很远，听她这番话停下脚步，略为诧异的转过身：“就因为这个，你便要拆散我和柳生？”
妹妹已经依恋她到，她和其他男子一块游玩相会，便要愤而下手拆散吗？
……不。
不会的。
妹妹平日是任性妄为了一些，做过不少荒唐事，也还不至于仅以这理由，就做出这次这样的事。
难道……
她心中隐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雪娘已掏出柳生亲写的字条，道：“还为这个。”
“这是？”汝梦接过来看了，脸色变了又变，眉头锁紧，问：“究竟发生何事？”
雪娘这才一五一十的把事情都跟汝梦说了。
“胡闹！”汝梦万没想到妹妹如此大胆，这一套事情听下来，她是心惊肉跳。
雪娘一个女儿家，荒郊野外匪徒也多，在几个男人之间周旋？
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办？又怎么跟阿爹交代？
“我没有胡闹。”雪娘并不觉事态严重，她这样肆意妄为，也确实不是头一回。
“婚姻是大事，关乎阿姐的幸福，不能糊里糊涂的，柳生是什么人，阿姐不在乎，我在乎。”
汝梦愣然望着妹妹难得认真的脸。
雪娘还在继续说：“阿姐你不要为了谁去成亲，若为，也当是为了你自己啊。”
汝梦愕了半晌，一直以来以为不成熟的妹妹，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她震撼良久。
雪娘抱住汝梦，安慰：“阿姐，你也不要难过，这世上的郎君多的是，不差柳生这一个，赏灯宴上，你再挑一个好了。”
讲的像市集上挑布匹一样简单。
汝梦也禁不住缓了脸色。
她无奈，雪娘的出发点是好，也不能怪她，只能抚着雪娘柔软的发丝，叹道：“好，但是雪娘，往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严格来说，汝梦是没有多么心悦柳生，只当他各方面品质不错，是个能成家的好对象，不过到底相处比较久了，还是生了一些人情羁绊，冷不丁的被雪娘快刀斩断，说一点都不难受，也是不可能的。
这难受不能同雪娘表露，也就自己消化了。
午饭时，姐妹俩又挽着对方的胳膊，穿过铺满细碎光斑的槐树小路，有说有笑的一起往膳堂走，同往常一样。
只有汝梦知道，她心底还是慌的。
她十二岁来到汝园时，已经记事了。
父母被山匪所杀，她成了孤女，想同柳生成亲，一方面是看中他肯入赘，能报恩，另一方面，也是她太渴望，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了。
这半路加入的家，怎么品，都不是那么踏实，总觉的不对，还不是家的感觉。
这些事，都是她从来没有跟雪娘说过的。
她想雪娘不必知道，一直做汝家天真的娇小姐，无忧无虑，就好。
可是，愿望又落空了。
还能如何？
也许柳生真非一个好的归宿，赏灯宴本是想给雪娘挑夫婿的场合，出了这档事，婚事黄了，也就真如雪娘所说，得去重新挑一个了。
想倒是想的蛮好的，当第二日坐在前往天纯山庄的马车，汝梦发现雪娘还是一样拿得出手的本事都没有时，就又笑不出来了。
她年长雪娘六岁，却总有一种，是在养女儿的错觉。
教育方式，在放养，与抓紧对雪娘各项技能的规划间，挣扎徘徊，左右横跳。
看的太紧，怕她累着，怕她不开心，但乍然间看她又什么本事没有，又有点上火，发愁。
事到如今，都快到山庄的大门外了，临时抱佛脚都来不及，也不能指望雪娘能有什么惊艳四座的表现了。
那就不求其他，唉，安安分分不惹祸就好。
这一路免不了又是一番叮嘱，一路叮嘱到马车停在天纯山庄的大门外。
姐妹俩由山庄的仆役带入门，穿过游廊，再由两抬华盖小轿抬着，穿过一片华丽的亭台楼阁，到了一处松柏森映，山石堆叠，瀑布激飞的宽阔地界。
各色锦衣华服，穿红戴绿的公子小姐齐聚在此，各成一堆。
喝酒品茶，下棋投壶，嘻笑声不绝。
见两顶小轿落地，一些好奇的回过头张望，当看到雪娘的姿容后，即招呼身边的人纷纷看过来。
一时议论纷纷，万众瞩目。
雪娘似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神态自若的跟在仆从身后。
细细腰间的金叶子，偶尔随着动作，折射出微弱的光辉。
她轻提裙摆，优雅踏上一侧专为观看赛事准备的小二层楼。
这小二层的看台上，都是更为尊贵的客人，汝家凭借着令人瞠目的资产，也有幸能来这里坐一坐。
天纯山庄的庄主夫人也在这其中，自中间的长桌后站起，热情的招待了姐妹两个。
这时传来一片女宾的欢呼。
大家向外看去，正是庄主夫妇的独子在场上大放异彩的时刻。
庄主夫人对汝家姐妹笑道：“那是我家不成气候的儿子，柏川。”
封柏川？
雪娘没想到会在这，再遇到封柏川。
更没想到，他还是天纯山庄的少庄主呢。
庄主夫人看着汝家这两个姐妹，目光藏不住的笑意，拉着两个一起在女宾席位坐下，简单寒暄一番后，忽地不见外的问了一句：“两个有婆家没有？”
两人的谈话，都是汝梦在应付，雪娘在一旁只管托着一只小茶杯，喝茶看赛。
庄主夫人的这一句，太直接，汝梦听的一怔，但出于礼貌，还是很快答道：“还没有。”
“两个都没有？”
汝梦笑笑，摇了摇头。
庄主夫人招来仆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仆从下去后，拉着汝梦的手，又看看雪娘，“看看场上有没有合心意的？今日我就做一回红娘，替你们两个牵牵线怎么样？”
不知又是哪家的公子正在场上出风头，女宾席的姑娘们更沸腾了，窃窃议论不止。
雪娘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明白了。
裴衍也在这呢。
她来了一点兴致。
今天这位置很好，敌在明我在暗，可以仔仔细细的品鉴他，而不被他发觉。
有一种她是俯瞰的神明，而裴衍是她众生的既视感。
神明在上，观她的众生长臂挽弓，荼白的衣袂飒然而起，勾勒着不动如山的腰身。
短暂瞄准后，疾箭飞驰，穿过悬于百米外左右摇摆的铜币，直中其后靶心。
箭身在靶上狂颤，身边女宾的掌声与欢呼骤起。
周身环绕着不绝的喧哗与热闹。
喜笑颜开，欢呼雀跃的，更有，面露羞意的。
雪娘静静托起茶盏，垂眸抿了一口天纯山庄特供的栗苏小油茶，用丝帕点唇擦净茶渍，侧目对庄主夫人甜甜一笑：“好呀。”
这真是个好机会，替她牵线，好呀。
庄主夫人向她看去，这似乎并不是寻常那种，遇上感□□必然带着一点扭捏的大家闺秀，反而坦率直接，恣意大胆，很有些与众不同。
模样又生的这样好，柏川一定喜欢。
若能做自己的儿媳，也很不错的。
只是。
她这样的，几个能是池中物？
还得看她中意谁了。
庄主夫人笑吟吟的：“看上哪一个了？”
雪娘捏着丝帕，素手遥遥指向场上那一个人，毫不犹豫，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轻轻开口，语气坚定：“他。”
她的声音不大，但清冽沉静。
似一汪冷泉，忽然流入这场正是热烈欢闹的地界。
莫说汝梦与庄主夫人，就是相互私语的众女宾，也停止交流，安静下来，纷纷都向她所指方向看去。
一众目光锁定场上浑然不觉的裴衍。
雪娘缓缓开口：“请夫人，替我和裴衍裴公子，牵一牵线罢。”
底下女郎窃窃议论的声音险些压不住，快炸开了，都没见过雪娘这样的。
有的震愕的说不出话，也有言语神情明显是嘲讽的，但也不乏有些佩服支持的。
“一个姑娘家，怎讲出这么不知羞的话？”
“哎呀，看上的还是裴家公子呢！”
“莫不是觉得有几分姿色，天下的公子就都该喜欢她吧？”
“我们身份高贵，是贵族之后，她没有礼数，自有庄主夫人管教，我们不可失了仪态，只等着瞧吧。”
“我倒觉得她这样，挺好的。”
“玉姐姐……你是疯了吧？”
“喜欢就争取，有什么不妥吗？”
这些女宾议论的声音，雪娘置若罔闻，丝毫没有受干扰。
反倒是汝梦在一旁替她羞红了脸。
叮嘱了一路，已然白费口舌，坐在这还不过片刻，就语出惊人
虽然来赏灯宴本意确实是想看看，能不能为她挑选到一个合适的夫婿。
毕竟她向来表现得对婚嫁的事兴趣不大，心里做好了劝说她的准备。
谁知这次根本没按常理出牌。
想起出发前南山老道给妹妹算的姻缘，说她红鸾星动在淮湘镇，莫非就这么准吗？
汝梦一手在案下按着雪娘的手，一边暗暗使眼色，想让她多少克制一下，不要太胡来。
庄主夫人看清雪娘所指何人后，也不觉得惊奇。
那些在座的姑娘们，有几个是不惦记着裴家的那个裴衍的？
这个裴衍，月前才搬来淮湘镇，母子两个都低调，搬来七八天，镇上才陆续传开，说巷尾那个常年无人住的小院里，来了个顶俊的公子，媒人登门去看的也不少。
她那不成气候的儿子，别的不行，交友是最在行的，没两天就和裴家这个称兄道弟，山庄有什么活动，都给叫来。
长的扎眼，一个传一个，这些贵门家的小女郎，打着各种名义，越来越愿意往山庄来，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嘴上不说的，眼睛里也都能看出来。
至于这个雪娘，直率不掩饰的性子，她很喜欢，只是，太过了。
可能确实不太适合她家那浪荡性子的儿子。
中意了裴衍，倒也好。
庄主夫人点了点头：“我已吩咐下人把柏川唤来，裴衍是他的好友，应会随同一并过来，到时你再好好看看他。”
庄主夫人的回话让众女宾大失所望，私下又议论起来。
“夫人这是答应了？怎么能这样！”
“我看未必，夫人并未直接明说是否帮忙。汝家那个丫头，要求提出的如此无礼，夫人也不能同她一般见识，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是体面人的做法。”
赛场以封柏川最后一箭射入靶心结束。
仆从附在他耳边把庄主夫人的话传到，他听完向看台这边望了望。
把弓箭交给仆从，同裴衍站在一处交谈了几句，两人并肩一块向小楼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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