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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看到仆人离开时恍惚的脚步,她的心同时也揪了起来。

        本来她都决定走了,如果这人找上了她,或者找去陆府……也许他会认为他帮陆府找回了失踪人口,陆敦信会格外开恩让他重回陆府,他就能继续当“陆语”的情人?

        这些日子,每想到陆府,她心里就生出一种愧疚的排斥。愧疚是,她能坐这儿悠哉地喝茶听曲儿,多赖“陆语”父母在她去陆府后送去的金银首饰,所以她常心怀感激;排斥是,她随时有被当街捉拿回陆府替人成婚的风险……之所以说这是一种风险,因为她最近总梦到在后世看到的新闻:单身女子被指是某人置气回娘家的妻子……最后彻底失去自由。

        她设想过,若是她,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脱身。她想到了对策,但环境换成大唐、对象换成有权有势的陆府……她就只能表明身份:自己从哪来、怎么来的,虽然来的具体方式她也不清楚。那就必须有一番能够证实她身份的慷慨陈词,比如:李治多少岁死的、死于何症、武则天怎么当上皇帝的、大唐最后会灭亡在谁手里等等……但这无疑是最蠢的下策,因为她的说辞不会被立刻证实,但她绝对会被立刻整死。

        说到底,对此她一筹莫展、百口莫辩。

        被捉回陆府的念头一起,就再也按不下去。她已经开始想象白袍男子等下当众指认她,然后她被绑着拉到赵疾家的场面……咦,她被自己幻想吓得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端起放在粽子旁的酒杯……抓了抓额前的碎发,目光不自觉跟随白袍仆的身影。

        或者,一个想法在脑中一掠而过。等节目结束,私下会会这人,问他是否认识“陆语”,对他晓之以理,再拿点钱,请他不要告密。但她很快扑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觉得还是旧调重弹比自投罗网安全又稳妥些。

        等下等下,她被一声不知从哪传来的高笑声拉回了些理智。

        会不会有种可能,这人压根不知道她是从陆府逃出来的,也许他只是看到“陆语”死而复生,受到了惊吓,才露出那种表情。如果是这样,她大可无视他的异样,心安理得地继续看戏,装作是那个铁石心肠、始乱终弃的陆语。

        是了,她在长安也快三个月了,一点点也没听说从陆府传出类似“陆语”不见了这种消息,就连与陆家、赵家有关的消息都没有。她一直有疑惑为什么没人找她,比如画图影,分发给各地官府,什么武侯、不良人啊在大街上一人一人地排查。初时,她想到过这方面,很快得意的愉悦感就能盖过疑惑,让她不细想个中缘由。可此刻,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一切。

        看她一直心不在焉地豪饮,桥寄疑惑不解,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青色挂帘和直棂隔窗后一个模糊的人影。

        “怎么了,”桥寄按住酒剩不多的银质酒壶,眉宇间赫然写着担忧和疑惑两词,“那仆人有问题?”

        “没,没有……”有时候,她真的懊恼桥寄这种过于能洞察人心的机敏,这常常令她不知所措,她扬了扬空酒杯,“酒……真不错。”她鬼扯的能力越来越强了,方才她一心沉浸在疯魔地猜想中,酒是醇是香,一点没注意。

        “我和云飞,两壶酒就飘了,杜娘子独饮一壶,面色不改,在下诚心佩服。”赵勇拱手赞叹。

        她松了口气,从桥寄手下薅出酒壶,倒尽最后一点,浅尝了尝,几乎笑出声。来唐数日,最令她开心的一件事儿就是,只要她愿意,国朝千杯不倒第一人就是她,保守点,也可以做长安第一。她酒量极佳,三十八度的酒来个一两斤不成问题,可大唐酒一般就几度,中山酒虽说度数高,但顶多也就十度。这种程度,在她这儿只能称作饮料,这种不到半斤的壶,就算是再来三壶,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

        “酒,很不错,可要醉还差得远呢。”她得意地晃了晃空酒壶,喊侍者再送两壶。余光瞥见白袍仆人下楼去,再也看不见,她就强迫自己先忘记这件事儿,打开那张被她捏得浸了冷汗丢在一旁的压花笺。

        压花笺上烫金小楷从“一”到“六”一排写了六个节目名称,名称左有表演人以及表演时长,有谢小娥复仇记、剑术表演等,最后一个才是柳娇鸾的节目,用比前面更大一号的正楷书写,旁边工工整整写着柳娇鸾三个字。

        柳娇鸾的节目,简单来说就是击鼓传花。鼓声停,牡丹花落入谁手,谁便当庭构思,或诗或词……以席间联句,即兴唱和,之后柳娇鸾便即兴作曲。若曲得满堂彩,或做不出,便罚酒三巨觯;若文采过人,柳娘子出不了妙曲相配,便亲自登门为其演奏。

        李扬表现得对此很不可思议,看得出他对柳娇鸾的兴趣比赵勇更浓。他年纪最小,不像赵勇私房走野经验丰富,参加的酒宴聚会虽多,但这种玩法还是头次听闻。想着若有机会他也当一鸣惊人,叫柳娇鸾得不了彩,能得柳娇鸾登门演奏,岂不甚美。但思来自己才气也只堪吹到卧室门首,要登堂入室,尚欠火候,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他示意一旁斟酒的吴姬退下,朝赵勇那挪了挪,转着酒杯,脸先挂了红,欲言又止,终于嚅嗫着开口。

        “近义,柳娘子有几次登门?”

        “十六岁出道,至今四年,只有一次。”

        “登的是谁的门?为什么登门?”

        身在名人云集的大唐,只失手一回,这位柳娘子实在是绝顶人物。陆语听他们说也来了兴趣,不知觉身子向前欠了欠。能让才女都不出好曲相配的酒令,想必作者也是惊才绝艳,不知是哪位诗人,说不定她也知道——背过那位诗人的作品。

        问到这里,赵勇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是严肃,像有所顾忌,默然不语,目光落在桥寄身上。

        对赵勇的小心,桥寄虽然不以为意,可脑海里还是立刻浮现一副令人不适的面孔,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闻道。”

        闻道。

        这是她第二次听说这个名字。

        第一次是在从乐游原踏春回来的路上。

        那时她刚来长安,得闲游荡在东市西市,怀着好奇探其渊薮。可晃悠数日,好奇心满足后只是徒增心事。后来遇到桥寄,桥寄便约她参加陇西王李博乂的宴会,她就是在那儿认识的赵勇和李扬的。

        回来时,她和桥寄一后一前,骑马沿着车马大道徐徐而行。当时日下西山,晚霞将四周景色都蒙了一层迷人的光亮,裹着形形色色的游人。她觉得自己就像泡在金色的香槟中,浑身浸润着微醺的惬意从容。她正出神,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高喊。

        “闻郎君……有信!”

        她和桥寄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吓了一跳,附近游人也纷纷望后看,一脸探究的神色。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沿着一条被踩得结结实实的泥白小路踏步而来。他一身略宽大的镶边蓝色交领衫,腰后挂着长剑,鞋上沾着干泥,看起来走了不少路。一双漂亮的眼睛中隐约藏着戒备,然后飞快扫视了一下四周,随即目光锁定来人,停下脚步,俊秀的脸上露出亲和的笑容。

        “安南,私下喊我是汝,下次一定要记得。”叫安南的仆人一路奔跑,喘息未定,从怀里掏出封信,正要见礼,却被男子扶住。

        “这……这儿毕竟不是婺州,小人……小人不敢。”

        “这有什么。”男子轻轻一笑,展开信,一目十行地读完便收入怀中,拍了拍安南肩膀,“在我这,不分上下尊卑。”安南听着低低称了声是,盯着男子,满眼流溢着崇敬。

        桥寄听男子自报姓名,满是愉悦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嘴角露出悲愤的冷笑。她不知道桥寄与这位闻是汝有什么血海深仇,但见桥寄这般神情,给人瞧见,只怕不妙,就拉了下他缰绳,“放之兄……”桥寄回过神来,神色稍霁。

        “可是原上夕阳不美?”她懒得去探桥寄神色遽变的口风,打听他和闻是汝之间的什么恩怨情仇,便轻轻一笑,扬了下马鞭,向前去。可桥寄明显想给她普及闻是汝的生平事迹,打马跟上,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夕阳甚好,只是有人煞了风景。”

        “怎么说?”她不得不接过话茬。

        “此人姓闻,名道,字是汝,乃许敬宗心腹,不久前擢升婺州别驾。麟德年间,许敬宗诬陷中书舍人上官游韶勾结废太子李忠,意图谋反,致使上官游韶、其子上官公璧被杀,就是他向许敬宗献计。”

        她听罢,佯装恍然大悟,以显得自己这个大唐土著是听过这件事儿的,然后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好让他觉得自己和他是同一战线的。不过,这段一听就是历史考点,可惜她中国古代史学得粗而不精,许敬宗是何许人也她都不知道,更别说一个别驾了,否则就能切题哀叹一二,现在只能继续沉默。

        见她一言不发,桥寄眉宇间露出琢磨的神情偏头瞧着她,可见她一副作为一个倾听者诚恳而又困惑的神色时,却叹了口气,补充说:“此人颇有些才能,但对武后曲意逢迎,还上表提议武后随驾泰山亚献。听说他不久前遇刺,竟然没死。”他语气颇冷,似乎巴不得闻道现在就暴毙在面前,看来对闻道恨意很不一般。

        她附和了一声,继续表现得愤愤不平的样子。

        那时她常自省,在大唐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旁观者,不要随便评论时政,谨言慎行,所以才取字不言。毕竟在书上、影视剧中不少动不动就砍人脖子的皇帝,虽然来了大唐,她还想乐呵呵做个小老百姓安安稳稳活着,这也是她逃离陆府的原因之一。桥寄到底什么身份她也不清楚,万一……总之,她明白,这是个不讲法的时代。武则天亚献也好、以后当皇帝也罢、有人谋反也行,这些对她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听听就算了。

        可说实在话,她颇为闻道那句“在我这里,不分上下尊卑”心折。唐律规定: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奴隶的命在统治阶级眼中和猪狗马羊没什么分别。闻道官居别驾,在一州位高权重,却能平等相待手下人,放眼大唐,对她来说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此刻,不同于一个多月前的衔悲蓄恨,这次桥寄出奇得平静。

        “‘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乱魂飞过屏山簇。眼重眉褪不胜春,菱花知我销香玉。双双燕子归来,应解笑人幽独。断歌零舞,遗恨清江曲。万树绿低迷,一庭红扑簌。’据说柳娇鸾听罢,泪洒当场,走下台,对着闻道便是三巨觯。过了一个月,才传出配曲,听者无不绝倒。”桥寄望着台下慢慢氤氲开来的烟雾,神色带着沉思,像是同好友讲一个遥远的故事。闻道词句一出,不久便传遍江南。他虽然鄙夷闻道为人,但也为这种文采不凡的人明珠暗投而叹惋。

        此时,会单已发派完毕,早有青衣人在台下燃上塔香,台下缭绕着烟雾,人在台上,如履仙境。然后只听台左鼓声咚咚咚轻轻敲过,淡青色的帷幕被缓缓拉开。

        第一个节目是说书。台上是个长髯的老者,时不时捋着胡子,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讲谢小娥为父报仇的故事,不时引得台下众人喝彩。这故事听着耳熟,她也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了。想来能够流传后世的故事,不是当时流行,就是文学程度较高的,那么她在唐代听到这些故事也无可厚非。令她惊奇的是,原来后世的很多娱乐把戏,都被古人玩遍了,只是许多乡俗俚语不为正史所载,野史县志也对此不屑一顾,后人自然无从得知。

        故事是她早就听过的,说书人又讲得之乎者也,枯燥乏味,听得她百无聊赖,哈欠打得腮帮子发酸。不仅是她,不少耐不住性子的轻薄子弟,勾着歌姬柔软腰肢走到室外取乐,若非说书人声如洪钟,舞台又有扩音的功能,只怕众人只能听他们的凭栏轰笑声。

        这场节目说了有半个时辰,侍者续了好几回茶才结束。后面的几个节目,除了一个舞剑的,她支棱起兴趣看完,其他的她都兴趣恹恹。直到申时末,才等来众人口中的柳娘子。

        柳娘子,柳娘子。这种轰叫声又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柳娇鸾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姗姗来迟。她一身黑色缀白花的窄袖纱衣,配着赤红的绣着蝴蝶的襦裙,恰到好处中和了绣花的浮夸,为她平添了分妩媚,一头乌亮的头发在帷帽底下藏也藏不住,看得陆语着实羡慕。虽然离得远了,但台上张挂着上百盏晶莹剔透的灯笼,灯笼外描金细画,流光溢彩,照得帷帽下凝脂般的脖颈、不盈一握的腰肢、玲珑身姿尽收眼底。即便看不到容貌,也能想象出是何等美人,难怪在座的少年郎君个个澎湃着热情,就连她也探着身子,一动不动盯着柳娇鸾。

        “妾柳娇鸾,拜见诸公。”柳娇鸾盈盈一拜,声音像刚出笼的糯米糕,又黏又甜。只是她唱着祝词,陆语听来,里面却又透着难以察觉的冷漠和惆怅。酒肆里声浪层叠,谁又会注意到她的这种不愉悦。柳娇鸾一出,赵勇和李扬扇子也不摇了,凝神朝台上张望。李扬几乎跽坐,伸头瞧去,只桥寄朝她斜后方瞅了两眼,看起来心事重重。

        节目很快开场,青衣人摇动双臂挥舞结彩的鼓槌,咚咚敲响了描画仔细的乐鼓。鼓声停时,娇艳的牡丹正好落在他们隔间斜对面一个青衫少年那儿。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窘得满脸通红。他似是今年要参加春闱的士子,第一次来这种宴乐,紧张地说不出话。

        少年的伙伴拍手为他鼓了好一会劲,他才支支吾吾开口,“今夕何夕,梦也,幻也。隔帘闻声牵离恨,桃叶提情不见人。”底下人叫了声好,少年偷觑了下柳娇鸾才坐下。

        词罢,只听得台左三声鼓点慢敲过,台上琵琶声响,铮铮几声,柳娇鸾开口轻唱,“今夕何夕,梦也,幻也。隔帘闻声牵离恨,桃叶提情不见人。”声调清婉,伴着琵琶,顿生凄清。歌罢,满座无不称赞。那少年还沉浸在歌声中,直到同伴拉他,才想起来将三杯酒饮尽。

        第二轮,行酒到一个吃烤肉吃得满面油光的男子那。男子用油手抹了一把稀疏的胡子,略一沉吟,举杯笑道:“浪子心,佳人意,握雨携云多巧计;朝相对,暮相对,想得人如痴如醉。”他这酒令不雅,有那士子的珠玉在前,更显得他言辞粗鄙。座上众人听了,都冷冷瞧着他,只有几个浮浪子弟,咀嚼着词中味道窃笑不已。与男子同座的人见众人目光利剑般,都低头不语。

        唐人爱豪杰,贩夫走卒都有提剑报国之志。是以唐人聚会,特别是男子之间的聚会上多是博取功名的激情、留图凌烟阁的愿景。像男子这种当众口出秽语的猥琐小人,不被意气少年拎出来打一顿都算轻的了,更何况他今日侮辱的是不少人的仰慕对象,在众人面前,出言不逊,实在是自讨没趣。

        柳娇鸾也不气恼,微微一笑,不矜不盈,并不看那人一眼。只听鼓声后,一阵急促的琵琶声铮然响起,如沙场点将,之后音转温婉,期间伴着柳娇鸾唱词:“浪子心,佳人意,挑灯看剑封侯计。朝相对,暮相对,不如关山度若飞。”歌罢,众人欢声更胜。她这一改,将原本龌龊词义改为抛却儿女私情、丈夫觅封侯的壮志,配上肃杀的琵琶,简直是妙绝。长须男听罢,羞得满脸通红,饮酒后一揖而去。

        几番酒令下来,柳娇鸾皆获得满堂彩。陆语不仅感慨,若在现代,像柳娇鸾这样才貌双全的人,不名扬天下,她名字倒过来写。

        她安坐一隅,随着众人鼓掌喝彩,偶尔低声和桥寄聊起在后世的娱乐见闻。后来,灯影摇曳,晃得她眼也花了。她便倚在屏风上斜眼瞧着台左起落的鼓槌出神。行船偏遇顶头风,最令她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她正要隔着直棂窗把花递到隔壁桌伸来的手中时,鼓声戛然而止。看着手里艳红的牡丹花,她倒吸了口冷气,揉了揉坐麻的腿,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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