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一步遥坐在轮椅上，将腹中的蛛丝扯断，绕在椅背上。轮椅慢慢走，蛛丝拖着大网也跟着慢慢走。

        地面沙石摩擦着大家，疼痛难忍，胜将军发出呜呜的低鸣，蒲姑姑卯足劲还是喊不出来。姜雨芫已感觉不到疼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落啊落，悲伤不能自已。欧阳道川既不能开口安慰她，也摆脱不了这要命的大网与蛛丝。与其说沙石令大家苦不堪言，倒不如说他的心在被沙石□□，拧紧了眉头，痛却难言。

        刚走出两步远，一步遥忽地想起什么，停住不动，腹中射出一缕蛛丝，远远地黏在地上，伴随着他一声厉喝：

        “滚出来！死胖子。”

        蛛丝往回猛地一收，连带着从地里拔出两大块黑乎乎的茎块，形态浑圆，足有六七尺长。

        大家从蛛网里一齐往外望，借着火圈最后的微光，确信那两大块根茎就是大胖和二胖的原形，大胖和二胖还活着，暗暗都舒了口气。

        一步遥大肚子一扭，牵动蛛丝，黏紧茎块拖拉到轮椅一侧，转动轮子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咒骂：

        “吃里爬外的东西，叫你们出去寻吃食，到了你们要放走他们，平常一个个胆小如鼠唯命是从，这会子逞英雄好汉，小杂种们长本事啦，早该把你们祸祸干净才是。你俩甘愿为这些人冒死，我就帮你们达成心愿，明日把你们剁个稀巴烂当作配菜，和他们一块儿早登极乐。老子整日里在六通山里吃草啃树根，嘴里淡出个鸟来，好容易打打牙祭，愣是被那个麻秆婆娘抢了先。也罢也罢，能带来这几个，也算你们的本事，无非是少吃几口。山里能吃的都吃了，连个活物也不见，满山里就剩你们这些地精，一茬接着一茬疯长，除了你们还是你们，害得我们天天吃你们这些茎块，苦涩难咽，奶奶的，嗝气放屁都是药味。嘿！自从吃了你们，唯一的好处是头发变黑变密了，想我从前头顶上寸草不生，总是遭小娘们嫌弃，倘或现在我出得山去，满头乌发，也是风流倜傥惹人爱。哎呀呀！那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咯。”

        一步遥走得很慢，不知是破轮椅本就走不动，还是他沉浸在大放厥词的快感里，全不在意何时才能回去。说到此处，他仰望暗黑的天空，不由得唏嘘哀叹。

        这些话冗长琐碎，教人生厌，但大家无法堵住耳朵，爱不爱听都得忍受这呱噪。身上磨得痛，耳中躁得慌，夜又黑得很，或许，这就叫暗无天日吧。

        一步遥虽然爱说，却未曾忘了他口中的吃食，听着大网里闷声痛呼，有所考量，自言自语：

        “去他娘的从前，眼前管饱最要紧，拖坏了他们不要紧，可别磨烂了我的好食材。大胖二胖被我打回原形，一时三刻是恢复不了人身，不能帮我把他们扛回去，那就暂且用你们的叶蔓铺在网下，保证食材新鲜完整，准能管用。”

        说着，肚子一动，黏住茎块的蛛丝分出细细的几根，从两块茎块上头钻进去，抽拉出几片嫩芽。一步遥用腹部暗暗对蛛丝发力，蛛丝猛地向上提拉，成堆的叶蔓呼啦一下子冒出来，由蛛丝牵引着，延伸到大网下面，铺了厚厚一层，垫了厚厚一层，使大家再也不受沙石摩擦之苦。

        一步遥硬生生从大胖二胖身上抽出叶蔓，对他们耗损甚多，两块茎块立时缩了一大圈。

        地精对于六怪来说，不过是些吃食和奴仆罢了，能物尽其用最好。一步遥很满意自己的作为，甚至对地精夸赞一句：

        “死胖子还挺有用。”

        轮子转动，继续磨磨蹭蹭往前走，嘴里依旧唠叨个没完：

        “要说从前，老子我是何等逍遥自在，有手有脚可一飞冲天，说出来吓着你们，别看老子是个蜘蛛精，道行可不比那些神仙低。我曾修得飞天遁地术，无论多远在老子脚下就是一步之遥而已。因此，我就得了个一步遥的名号，不过，我心里明白这名字着实有些夸张是大家抬举我了。唉可惜天妒英才，他娘的天界非给我安个罪名，教老子遭受天谴，断我手足，最可恨的是，我修得手足再生的本事，手脚刚刚长成便会自断，再生再断，直至再也长不出来，我便成这个丑陋怪异的样子。哼！不要脸的上界，老子的罪名多了去了，这样令我蒙羞受折磨，你他奶奶的，咋不整死我呢。”

        说到愤恨处，噗噗噗朝地上吐了好几口唾沫。

        一行人被一步遥拖着，满耳朵里灌满了他高低起伏颇有节奏的音调：

        “老子自认道行不够，天界的事暂且管不了，就只看眼下罢。今日大爷我心情好，就跟你们说说六通山里的六怪，让你们死个明白，顺便让我说个痛快。入了这破山，本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殊不知山中无年月，到底是过了多少年，谁也说不上来，管他百年也好，千年也罢，我们六个怪物反正是出不了六通山，除非死了，自个儿愿意找死，踏出六通山一步必遭天谴而亡。呸呸呸！高兴时候不能说些丧气话。这六通山啊大得无边，就他娘的是个空荡荡的大牢笼，困着我们六怪，教我们在这里受尽折磨，没吃没喝，连个听我说话的人也没有，好容易盼来你们，虽然明日就要吃了你们，今晚我还是可以过过嘴瘾，否则，真把老子憋闷死了。”

        话多嘴碎，语无伦次，一步遥自个儿却讲得兴奋，嘴上越是来劲，轮椅就行得越慢，或许是他故意慢行，好把话一股脑儿全掏出来：

        “要说六通山，在我们来之前压根儿不叫六通山，之所以叫六通山，那是托了我们六怪的福。你们心里肯定在想是因为山里有六个妖怪才叫的六通山吧？猜得没错，名字是我起的。”

        一步遥若有手，此处应竖拇指自夸：

        “当然，也是经过大伙儿同意的。没有六怪前，这里是山清水秀，绿树成荫，鸟兽成群，好个富饶之地。自打六怪来了，吃干抹净，赶尽杀绝，别说鸟兽，连个肥美的虫子都寻不见，真他娘的变成穷山恶水。天杀的六怪是怎么来得呢？哼！从前咱们都不是这般怪模样，这样的丑态令自个儿作呕。准确点儿说，大伙儿来之前，山里已经有一怪了，就是鹞姬说的百宝儿，百宝儿，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百日大的小娃娃，老子想想就来气，怎地会选他做老大，只会放屁不会说话的主儿，难道就因为他来在我们前头？鹞姬那娘们满肚子坏水，说什么要按先来后到排序，百宝儿来得早，或许他就生在这山里，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便要推举他为老大。面上是这么论，其实是鹞姬想借机掌权，她抢先老子一步到这里，自封为老二，上头供着一个屎尿不懂的娃子，凡事都是她说了算。嘿！臭娘们，你要耍威风就耍吧，好男不跟女斗，大爷不跟你一般见识。要说百宝儿，真他娘的邪性，咱们来时他便是百日大的模样，长了这许多年，还是那么点儿，连根毫毛也没多长，可他食量惊人，只吃不长，样子心智都不曾变过，白瞎了千千百百个百日，长了个寂寞。虽说他是个婴孩，看着羸弱不堪一击，却是打不死伤不了的，老子用蛛丝将他包裹严实，做成蚕蛹吊挂数日，那娃儿非但没有憋闷死，反将我的蛛丝尽数吞了。拿刀砍拿火烧拿水浸拿毒灌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全不管用，他百毒不侵不死不灭完好无损，这娃儿既无长处，亦无不足，咱们这样待他，他却没有反击，从未害过谁，但话又说回来，他个屁大点的娃儿懂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嘿嘿，无知无畏，无冤无仇，这么说来可尊为老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雨芫听得一步遥说起他们如何对待百宝儿，一颗心简直悬到了嗓子眼，恨不能舍了命化作魂儿去瞅一眼姜宗志。不知鹞姬会多么凶残，姜宗志倘或遇害，就是要了她的命。

        任姜雨芫内心多么纠结挣扎，身上却无法动弹，由大网拖拉着，一点点走向死亡，自灾难开始，似乎从未爬出命运的埋葬。而阡陌，在姜雨芫身侧，软瘫着，渐渐散去生的气息。

        蒲姑姑挣扎得累了，穿着粗气缓解疲乏。

        胜将军瞪大惊恐的双眼，望着夜的黑，这样的拖行让它惧怕，无力反抗下不得不妥协。

        大网拖行中，欧阳道川背上的弓箭把他的脊背磨得生疼，他几乎不曾感知到，从面色到内心都是沉默。欧阳道川自知难有生机，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会奋不顾身解救大家。眼前的境况既然不能改变，那就安静地默默积蓄力量吧。

        一步遥确是憋得太久了，嘴巴说得发干，依旧是滔滔不绝：

        “除了百宝儿，其他几怪都没啥神秘的。就拿鹞姬说吧，她的名号虽然没有我响亮，也是大有来头的。听闻鹞姬从前是个风华绝代的灵禽族美人儿，一双美目勾人魂魄，谣传其目可开天眼，能视寻常神仙都不可见之物象。她出身尊贵，美名曾传满妖界，嫁给苍鹰一族的公子做了贵夫人，婚后生下一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鹞姬的夫君移情别恋，抛弃鹞姬，留下孩子，将她扫地出门。正当此时，她娘家兄弟内斗，家族分崩离析，许多族人因此丧命。自此，鹞姬性格变得怪异，泼辣狠毒，害人无数，以致遭受天谴，双目失明，困入六通山。说到这里，你们该明白鹞姬为啥抢走那男娃了吧，她是太思念自己的儿子了，闻声辨认，胡乱拿个小子当成儿子，疯疯癫癫不像话。他奶奶的，这群里数那男娃年龄小，吃起来必定最嫩。这下倒好，乐意鹞姬一个，委屈咱们大伙儿。嗨！鹞姬如今那个鬼样子，才和这样的鬼地方般配。啧啧！本来好好的人和山，咋就成了这德行？”

        姜雨芫听到这里，有些许明白鹞姬的用意，心中宽慰许多，默默祈祷姜宗志平安无恙。一步遥边说边摇头：

        “谁都好不到哪里去，聋子幻音本是一只螟蛾修炼成精，天生耳聪，能闻四海八荒之事，这等本是既是长处，亦是灾祸之源。怪就怪他听便听了，还要出去胡说，人傻嘴贱，活该受天谴，双耳失聪，道行折损，被罚入六通山，自此方知谨言慎行，不大吭气了。”

        说到这里，顿觉得有些尴尬，慌忙自谦：

        “诸位，我虽然是嘴贱毒舌，但和幻音完全不同。老子掌握住分寸，顶多算嘴碎，逗弄逗弄那些个灵力低微的小妖，图个乐呵，决不散布谣言，祸从口出，怎能图一时口快，触怒上界呢，该住嘴时就住嘴，才是条汉子。”

        自诩为汉子，一步遥自顾自地乐：

        “嘿！我就是这么恬不知耻，怎么了，老天，你倒是收了我啊！哈哈，我手足俱断，也不妨碍我活得生龙活虎，老子有蛛丝，蛛丝就是我的手脚，可助我捕食防御，还让我杀戮称雄。嗯这里是没什么啦！能杀的都杀了，能吃的都吃了，野果山货都被我们吃绝了，只有满山的地精，不停地长，越吃越多，越吃越长。奶奶的，几十年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咱们都要困在这里啃那些恶心的茎块么？”

        一步遥仰望夜空，寂静的黑夜没有回答他，只有他自己在说：

        “空空吃得下，因为他是个傻子，吃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空空本就是盗贼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他样貌痴呆无甚心智，只知道吃喝拉撒，脑子里是空肚子里是粪，除了是个活物，跟个尸身有啥区别，我倒是想过把他吃掉，可一想到他的来处，就膈应得下不去嘴。坟墓里咋就埋着这么个玩意儿，好好地埋在地下多好，他娘的挖出来作甚？空空从坟里爬出来没地方去，就来到了六通山。吃不下便不吃吧，好歹他还听话，无聊时跟他说说话，强于说给木头听，嗨！他比木头嘴严，说什么都是白说。”

        说话声渐渐变小了，不知是说累了，还是走累了，一步遥显然没有先前有精神，甚至都打起哈欠，拉着长腔介绍最后一怪：

        “就剩老六石影了，据说他是古刹里一枚舍利子化成人形，生来不言不语，不知他是不是个哑巴，我偷瞧过一回，石影舌头是好好的。自其幻化后，所出之地大河决堤，洪水泛滥，方圆百里都被淹没，只有他孤身一人走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石影没有干过坏事，他是天生的业障，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必有灾祸，人们驱逐他怨恨他。他便不再见人，也不修行，就在山里找个洞，躲进去不出来，饿了就从石壁上扣下石块嚼嚼咽了，直到把石洞吃塌了，再找别的洞藏匿。后来，他被逼来到六通山，谁也不理，天天把自个儿关在黑石洞里。天长日久，石影附着在石壁上，成了影子，大多他都是个影子，偶尔才会走下石壁，石影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石影在六通山吃出多少山洞来，已经数不清，他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他就是。六怪在此，瞎的瞎，瘫的瘫，聋的聋，傻的傻，闷的闷，还有个永远长不大，都是这个鬼样子，只剩条命，可就这条命，只能留在六通山，去他娘的天谴诅咒，把你爷爷奶奶困在这个鬼地方受折磨，百年千年到死都出不去。你爷爷我哪天发起狠来就要离开，把命丢在山外，做一条好汉！”

        骂骂咧咧，气哼哼弱了气势。

        一路拖行，终于停下来，一直都是漆黑一片，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了风，多了些许回声，根据这些判断，网里的人知道到了六怪的老巢。

        “老实待着罢，等我寻来佐料好好饱餐一顿。”

        一步遥说完最后一句，使劲一抖大网，大家陆续滚落在地，身下是冰凉的石块。

        大网收走，紧接着沉闷一声响，像是关闭了门，再没听到一步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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