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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篇:穿斗篷的女人之生与死


穿斗篷的女人之生与死

        江城子·酒浓茶香·记与吾弟明生重逢

        ——陈若冰

        寒秋推盏换杯香,入西厢,叹斜阳。

        酒饮知己,醉卧又何妨?

        再见双目含泪望,兄弟跄,义如常。

        今朝重聚自三江,洗尘霜,露锋芒。

        预祝明生,此战把名扬。

        待到功成茗漫巷,思过往,诉衷肠!

        “干!”在一个还有些燥热的深秋夜里,三个男人的酒杯撞到了一起,平时喧闹的大排档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安静下来了。

        “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呢!”符明生最后一个喝完了杯里的啤酒,打了个酒嗝之后说道,发红的脸上已经显出了几分醉意。

        “是啊,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年了。”陈若冰也轻声附和道,他从怀里掏出烟来给另外两个人一人发了一根,等三个人把烟点上之后继续说道,“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了。”陈若冰闭上眼睛,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方牧烁没有说什么,只是抽着烟,他一言不发的把酒继续满上,轻轻抿了一口之后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三个人当中他是最小的,虽然比另外两个人小了三岁,但是这并影响三个人之间的兄弟情义。

        “老方今天怎么了,似乎有什么心事?”陈若冰看着方牧烁问道。

        “没什么,”方牧烁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灭,一口喝掉半杯酒后继续说道,“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陈若冰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了,双眼放光看着方牧烁。

        “一个已经不记得的人,一段已经忘记的事!”方牧烁喝完了剩下的半杯酒,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在吐出第一口烟之后说道。

        “你今天还挺文艺呢?”陈若冰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的好奇心已经彻底被激发了,“你已经成功勾起了我的兴趣,你不得不说了。”

        “算了,既然是伤心事就不要说了。”符明生注意到方牧烁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看得出来这件事让他的回忆很痛苦。

        “怎么,你也知道?”陈若冰把目光转向了符明生,他认识面前这个人十年了,认识方牧烁也已经七年了,三个人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兄弟,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秘密,但似乎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你喝醉了。”符明生似乎想不想提起这段旧事,一再转移话题,他也把酒一口喝了干净,然后给三个人都倒满,“来,继续!”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若冰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一改平时的沉稳,似乎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喝酒。”符明生举起酒杯,但是另外两个人都没动,气氛一时间竟有些尴尬,符明生的手在空中停了三秒钟之后收回来,自己喝完了杯里的酒,双眼变得朦胧起来,然后趴在了桌子上。

        “死去的人将获得永远的安宁,而活着的人永远背负着痛苦的枷锁。”方牧烁说完把杯子里酒一饮而尽,身体慢慢后仰的同时把眼睛闭上。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陈若冰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得出来,方牧烁这么做是不想眼泪流出来。

        “你曾经离死亡有多近?”方牧烁猛地将脸探到陈若冰的面前,两只还流着泪的眼睛死死看着自己的兄弟。

        “我,距离死亡有多近?”陈若冰咽了口口水,看了一眼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着的符明生,他不明白方牧烁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死亡并不可怕,因为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怕的是你将死时的那种感觉,只有无限接近死亡才懂得活着的可贵。去过天堂,坠入地狱,才能品味其中滋味。”方牧烁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但是他并没有喝,他的目光依旧在陈若冰的脸上,“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陈若冰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毕竟他无法理解方牧烁说的那种感觉。

        “我就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但是我却无能为力,”方牧烁已经开始轻声抽泣,眼泪再也止不住,“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谁?”陈若冰轻轻地问道,他知道也许自己不应该这么说,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我师傅,我永远忘不了他临死前的眼神,”方牧烁仰起头尽量不让眼泪流下来,“那种不甘、不舍、无奈,到却又……”方牧烁已经开始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符明生揉了揉醉眼,用手指了指方牧烁,一脸疑惑地看着陈若冰。

        “没什么,他……”陈若冰的心中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欲言又止,他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慢慢地点点了一根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眨了眨眼睛平静地说道,“他,他就是喝醉了。”

        “我没醉,”方牧烁的声音清晰响亮,听不出有一丁点儿的醉意,“那是八年前的今天,农历十月初八,我师傅死在我面前的那天,那时候我刚离开学校到工厂没多久,也是彻底改变我一生的一天。”

        “我大学学的数控机床,毕业之后到了一家重型机械制造厂,专门从事大型机械设备的生产,就我的学历和专业而言,算是非常好的工作了,又碰到一个好师傅肯带我,指点我,假以时日在这个公司一定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高级技工,”方牧烁又点了一根烟,一口气抽掉了半根,燃烧的烟丝发出的滋滋声清晰可闻,“但是那一天,一切都变了。”方牧烁的声音变得哽咽,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他只好闭上眼睛,但眼泪还是摔碎在地上。

        “从学校出来,我满腔热血,我知道我自己会有一个美好未来,”方牧烁任由剩下的半根烟在指间燃烧,一阵风吹过,烟头闪烁着红色的光芒,方牧烁的眼神变得暗淡下去,“但是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八年前的今天,我到公司已经快两个月了,白班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我师傅是头一天的夜班,我上班的时候正好是他下班,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他也像往常一样指点我一个小时后回家,家里有他的妻子和未满周岁的孩子。我去过他家做客,见过他的家人,那是一位贤惠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和我不一样,他还不到十八岁就到了这里,因为没有学历,靠着自己一点点的努力和付出才到了今天的地位。他比我只大了两岁,比你们还小一岁,那一年他才不过二十三岁,他这个年龄、这个成就已经算是行业翘楚了,可是那一天什么都没了。”方牧烁轻轻摇了摇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啊……”陈若冰的脸僵硬得就像被夹着雪花的寒风吹过一般,他后悔提起来这个话题,因为自私,让自己的兄弟陷在痛苦的回忆里。

        “也许,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符明生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的表情,“这也不能怪你。”

        “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犯的错我知道。”方牧烁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是我违规操作,如果不是他,我们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那时的场景不止一次出现在方牧烁的梦里,今天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龙门吊上巨大原料大概有两吨重,方牧烁正准备将它紧固到地面固定架上,进一步加工,然而和他同一班次的同事正好去了卫生间,按照规定,这种巨型原料的紧固必须两个人同时在场,两人两边同时操作,以防止出现倾倒,然而年轻的方牧烁有些急躁了,他没有等同事回来就自己开始干了起来,也正因为如此,原料朝着方牧烁倾倒,而他的师傅正在收拾工具准备离开,作为一名年轻的老工人,他的直觉让他多看了一眼,也正是这一眼救下了方牧烁,但是也是这一眼,让他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心爱的妻儿。

        方牧烁始终回忆不起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说人们在经历巨大的心理创伤的时候,大脑为了保护自身,会封闭最痛苦的那段记忆,也许方牧烁当时就是这种情况,他的记忆缺失了一段,他只记得自己上一秒还在操作,下一秒就已经趴在了地上,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到是半身被压在原料下的师傅,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一地,但他已经说不出来一个字了,只有他的眼睛还在转动,方牧烁立刻扑了上去,想把他拖出来,但是他只拉出了师傅的上半身,方牧烁立刻瘫倒在地,他能看到周遭蜂拥而来的工友,他能看到他们的手脚并用、嘴巴大张,但是他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被沉默了。

        “啊——”伴随着一道刺耳的鸣叫,方牧烁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脑袋插了一根针一般,而后他的世界终于恢复了,人们大叫大嚷的求救声、哀嚎声、惊恐声混成一片,再后边他只记得自己被其他工友架走,因为他的脑袋已经是一片空白,他的腿也已是烂泥一般,半步也不能移动。

        而他也只记得一件事:师傅,死了,师傅的家,垮了。

        他也因为重大过错被开除了,一切都完了。

        他去过师傅家给师娘道歉,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不记得师娘的模样,因为他不敢去看哭得死去活来的她,但是她的哭声总在方牧烁的耳边回响,因为这是他听过最伤心的哭声。

        方牧烁已经不能再从事这个行业了,他无法再面对任何机加工的设备,只好去做别的,在后来的几年里,他做过搬运工,做过快递员,做过文职……但是那天的噩梦总会让他惊醒。

        从师傅离开之后,每年师傅的忌日都会去看望自己的师娘,尽管每次她都不会见自己,不会和自己说一句话,直到第三年,她才开了门,但并没有让方牧烁进屋,只是在门口轻轻地说道:“以后你不用再来了,我要改嫁了,他对我很好,你每年隔着门缝塞进来的钱,都在这里,你也带回去吧,谢谢!”师娘的声音轻柔中带着几分凄凉,虽然已是深秋,但师娘的话却要比凛冬的风还要冰冷。

        “你也不要在自责了,”在方牧烁转身的时候,师娘对他说道,“我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不能总活在回忆里,我想,他也不希望我们这样。”

        “她说的是真的,等我再去的时候,那房子的主人已经换了,我们之间彻底失去了联系,我不知道她是否像她说得那样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方牧烁点上一根烟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她承受了多少的痛苦,但我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自己能够解脱,也是为了让我能够解脱,但是,我又怎么可能解脱呢?”方牧烁把脸埋在双手里,眼泪从他的直接流下,将刚点着的烟打湿、熄灭。

        “从那之后我对什么都不在意了,”方牧烁长出了一口气之后说道,“生命过于脆弱了,对于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去争去抢,一切都开始顺其自然,对于父母亲人我再也不会去顶撞、争辩,只要他们开心就好;对于爱情,我也不再奢望,因为我不知道能否给她想要的幸福;对于钱,我不是不缺,只是没有那么看重;对于不喜欢的人或事,我也不会刻意去维护。人从一生下来就是要走到死亡的,我不想和别人活得雷同,等我父母百年之后,我就离开这里,四处流浪,如果能够遇到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也许就会留在那里,如果没有,那就让我一个人孤独地死在没人知道的角落,你们也不用为我悲伤,我也不会对这世界还有任何不舍。”方牧烁说完重新将那根被自己眼泪熄灭的烟点着。

        陈若冰和符明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面面相觑,只有无言。

        “你说的不错,死亡乃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公平的事情,因为谁都无法逃避,只不过是长短的问题,但是怎么度过这一生,是你唯一可以做的,也许你无法延长它的长度,但是可以丰盈它的宽度。”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斗篷的女人,她的话让三个人的酒都醒了,他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出现的。

        “你是谁?”三个人同时问到。

        “我,我是穿斗篷的女人。”那女人似乎笑了一声,然后将双手按在陈若冰和方牧烁的额头上,两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符明生起身抄起一个酒瓶。

        “我没有恶意,”那女人的声音就像冬天的山泉水,冰冷中带着一丝暖意,“而且你也不是我的对手。”她说的是实话,符明生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我只不过让他忘了今晚的事情,”穿斗篷的女人的手已经从陈若冰的头上离开,但是另外一只手还在方牧烁的头上,“而他,需要忘记的更多,才能会有新的开始!但是所有的事情总需要有人记得。”

        “我明白了,”符明生将手中酒瓶放回桌子上,“那就让我做一个记录者吧!”

        “不错,有时候忘记是一种幸福,牢记反而是一种痛苦,你能承受得住吗?”那女人走到符明生的面前对他说道。

        “我可以。”符明生看不清那女人的脸,但是他知道,那应该是一张充满坚毅的面庞。

        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开始泛白,符明生看着那女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已经淡化的黑夜中,那女人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除了生和死,没有什么大事,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转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兄弟:“你们都睡了,我怎么把你们弄回去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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