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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疑案(下)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音难遇,世间少有爱好相同的人,富贵人家亦是如此。

        有人做梦都想将宅子建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以求个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而有人却独好一份宁静,偏爱竹溪村路板桥斜,闲看中庭栀子花。

        奚府大概也是厌倦了城市中的各种纷杂,故而将自己的安居之所修筑在淮安城东南几十里外的一个小村落,桐陵。

        淮水流经此地,南北两岸的村民隔河相望。二人来到村外,纵目两岸,河山相接,村子里房屋层层叠叠,由半山一直伸延到河边。

        顾云舒多年前随奚承安来过此处,依稀还认得路。二人进村后存了马,一路步行寻来。还未走近大门,荀慕之抬头便迎面看见一个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两个大字:奚府。

        不用想也知道,是个有钱人家。

        桐陵村中人不算多,村里到处都有劳作的生息,奚府附近却是空无一人。

        顾云舒上前敲响大门,荀慕之四下环视一周。

        奚府坐落在疏落有致的屋舍之中,是一座青砖绿瓦的庭院。院子旁有棵一丈多高的海棠树,枝条不密不疏,让整个庭院更显得古朴静谧。

        古朴的大门看上去有些许陈旧,但依稀能看出往日的恢弘。门前是一块空地,中间有一个罩满了苔藓的花坛,两边的矮竹发得茂密,还立着几个破旧的花盆,乱蓬蓬长着些野草。

        大门内还没有人回应,敲门声划破了整个桐陵村的静谧,显得格外突兀。

        “不用再敲了,里面已经没人了。”荀慕之出声叫停顾云舒。

        顾云舒哪能察觉不到不对劲,收回手,喃喃道:“没理由啊……”

        “怎么?”荀慕之问。

        顾云舒解释说:“奚家世代经盐,到我师兄的父亲那辈时,已经是淮南一带最大的盐商。奚家的地位在当时可不低,整个偌大的奚府人也不少,到现在却一个人都没有了?况且……我并没有收到他们搬走的消息。”

        荀慕之:“或许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顾云舒拧眉,她所有能查到的线索只剩奚家,然而现在奚府空无一人,她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到淮安郡这一趟也是白来了。

        顾云舒沉默,荀慕之不由抬眼看她,见她望向远方,眉色凝重,目光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忧郁。

        “走,吃饭。”荀慕之突然道。

        “嗯?”顾云舒回神,她还真有些饿了。

        二人都没有吃早饭,又骑了一个多时辰的马,一路奔来风尘仆仆。

        “去哪儿?”顾云舒听殷语说过荀慕之有些挑剔,便由他来挑。

        “你想要吃什么?”

        顾云舒没想到荀慕之会主动问她,眨了眨眼,道:“随意。”

        桐陵她也不熟,并不知道这里吃的怎么样。

        荀慕之没有说话,转身向村里走去,顾云舒在原地愣了一瞬,立刻抬脚跟了上去。

        桐陵不大,二人在村子里转着圈。街上往来的多是当地村民,二人衣饰不凡,相貌也好,在这村子里像是能发光,吸引了无数人打量的目光。

        看完一眼望到底的屋舍,顾云舒便微微侧头看向一旁的荀慕之。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蓝的窄袖劲装,衬得他的身形更加修长笔挺。视线上移,顾云舒看向荀慕之的喉结,随后继续向上,扫过他侧脸的轮廓。

        无数目光当中,荀慕之唯有对身旁那道异常敏感,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抿了抿唇。

        开始绕第三圈的时候,荀慕之总算停住脚步,带着顾云舒进了一家面馆。

        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午时,面馆里还没有食客。店老板眼看着这二人从他店门口走过两次,见他们总算来自己的店,连忙上前招呼。

        “来来来,二位,里边坐!里边坐!”

        二人点过菜后,顾云舒找了张靠近老板炊台的桌子正对面坐下。

        桌子同样靠墙,荀慕之想要坐进里面的位置。顾云舒腿长,几乎占满了荀慕之要进去的路。

        察觉到人站在自己面前,顾云舒抬头看他,随后双腿往旁边挪了挪。

        “谢谢。”荀慕之跨步走进去,不可避免的蹭到了顾云舒的大腿,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温热的体温还是让荀慕之脚下一绊,幸得扶住了墙才没有摔倒。

        顾云舒眸光闪了闪,荀慕之在玄阳府不怎么同其他人说话,她听殷语说过,他是不喜欢其他人靠的很近的。

        荀慕之刚刚坐下,见到的就是顾云舒起身坐到桌子最外,也就是他对面,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的绷紧。

        她不愿意和自己坐得这么近?

        顾云舒没注意他的动作,向四周看了看,这家店虽然不大,也只有老板一人,但处处收拾得十分整洁。

        收回视线,顾云舒看向对面的荀慕之,荀慕之也正好看向她。二人视线一触即分,立刻垂眼看向桌上唯一一筒筷子,目光无意间又相交在一处。

        老板将二人的面端上来,荀慕之这才抬眼,问:“老板,你可知奚家般去了何处?”

        放下碗正要离开的老板突然愣住,随后道:“你们是……?”

        他见二人眉目清秀,不像是盗玉窃钩之辈,但明显对而二人的来历十分疑惑。

        荀慕之回道:“我有一位多年不见的故友正是奚家人,今日恰巧路过桐陵,便想着前来拜访一番,却没想到奚府中早已无人,我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搬走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顾云舒。

        老板听完摇了摇头,转身去收拾炊台,一边收拾一边说:“二位这趟可要遗憾而归了,这奚府已经两年没住过人了,而且啊,不是搬走,是没人了。”

        “这是为什么?”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真正确认事实时顾云舒还是无法接受,“我早些年也来过,那时淮安城中许多大户人家都比不上奚府。”

        老板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因为那奚老爷的大儿子,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听说死在了西域。”

        奚家大儿子,正是奚承安。

        老板继续说:“奚家这一辈本就只有他一个独子,奚老爷和奚夫人收到消息后根本无法接受,一时间双双一病不起。二老本就勤俭持家,奚家的产业一直是他们在悉心打理,这顶梁柱一倒,几乎断了他们的活路。”

        顾云舒:“所以奚家……便散了?”

        “非也,”老板摇摇头,“本来二老的病放任何人身上都足以要了命,大概是上天知晓他们命苦,让二老一直撑到前年。可奚家的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二老离世后更是江河日下,剩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这宅子便没人再住了。”

        “经盐的又不止他们一家,春陵郡的宋家就是在那个时候起来的,只不过后来也遭受了什么变故,下场比奚家还惨呐……”

        顾云舒眉宇凝重,眼中隐隐透出一丝繁重的思绪。没想到师兄的事给整个奚家带去如此大的打击。只可惜二老一生行善,最后却还是没机会享到福果。

        “奚家的宅子荒废后,可有什么人来过?”嗦了两口面的荀慕之突然出声问到。

        “桐陵本就地偏,除了你们二位,这两年我倒是没见谁来找过奚家。”老板说完,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说,“不过当年奚家大儿死后,倒是经常有车马往奚府送东西。”

        荀慕之:“是吗?”

        老板解释道:“那奚家大儿生前便是知人待士,想必那些东西都是来自他的至交好友。”

        荀慕之微微拧眉,眼中闪烁着若有所思。

        回去的路上,二人放缓马速,并排行着。

        顾云舒道:“那些送东西的人也许知道点什么,查到来过的车马应该就能找到他们。”

        荀慕之没有回话,只是安静地盯着路边杂草,似乎在出神。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镖局看看,或许能查出他们的来由。”顾云舒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应该听了进去。

        荀慕之轻笑一声:“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车马的行踪早已无处寻起,你又能查到什么?”

        “不去查,又怎么知道查不到呢?”

        顾云舒转过头来,迎面对上荀慕之幽深的眼眸,他虽是微笑着,说的话也看似不靠谱,但眼里却是清冷沉寂。没由来的凉意震人心神,顾云舒还想继续说的话停在了嘴边。

        荀慕之收回目光,淡淡道:“我有更好的法子。”

        ……

        玄阳府里看守最严的不是犯人,而是卷宗。

        只有朝廷机构才拥有专门的卷宗,大到修筑运河的具体方案,小到玄阳府中每一件物品的采购或遗弃,负责各部门都有相应的卷宗记载。上面信息真实可信,比二人亲自去镖局问还要可靠。

        淮安郡所有卷宗存放在玄阳府的典库里,那里被划为禁地,有重重把关,身份不够的人根本无法接近。

        回到玄阳府,顾云舒去找刘总管拿典库钥匙,正赶上刘总管刚刚去澡堂洗澡。顾云舒百无聊赖的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拿到钥匙,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荀慕之的身影,看来是事先离开了。

        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失落,顾云舒打算先回怡榕别院,转头发现荀慕之坐在不远处廊桥长椅上睡着了。

        “荀佥事。”顾云舒走过去时喊了一声,荀慕之还没醒来。

        二人回来时全程骑马慢行,回到玄阳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荀慕之是靠着廊柱和椅背的交角睡着的,廊桥里的烛光洒在他脸上,映着他的脸有些苍白。他的唇紧紧抿成一跳直线,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舒皱眉附身靠近,伸手正要去碰一碰他,荀慕之却突然醒了过来,一双有些朦胧的眼睛看着顾云舒,似乎还未回神。

        顾云舒一怔,收回手道:“走吧,钥匙拿到了。”

        “嗯。”荀慕之轻轻应了一声,随后站起身跟上顾云舒。

        顾云舒是玄阳府里除温甫深外地位最高的人,有权随意出入典库。她走在前面,荀慕之跟在后面,一路上无人敢拦。

        进入典库,烛火驱散了森然黑暗,只见一排排书架整齐地向前排开,每一排书架都从地面直直顶到天花板,书架上是密密麻麻的书册,二人在硕大的书架下显得十分渺小。

        上头有规定,除了重大事件单独上交大理寺保留,其余卷宗存放满十年后便可撤出销毁,为新卷宗留出位置。而奚承安之事过去尚未满十年,在这里应当可以找到当年所有进出过城的车马信息。

        二人找到所有淮安城门的登记册,足足有一百卷,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一辆马车进出城时所载货物,以及他们属于谁、从何处而来,又要送往何处而去。二人分头查阅,这么多年来,进出城的车马不计其数,加上典库中烛火昏暗,顾云舒一排又一排地看下去,密密麻麻的文字让她没过一会儿便有些眼花了。

        余光瞥见荀慕之看着他手上的那本出了神,顾云舒以为他还没睡醒,抱着逗弄一下的心态拍了拍他:“不要想着偷懒啊。”

        说完,顾云舒以为照他的脾性会回答自己诸如“这本来就是你的事又不是我的事”或者“我正在找啊”此类的话,却见他似乎刚刚回过神来,目光仍有些朦胧,含糊地回了一个“好”。

        顾云舒感觉自己像是请来了一尊大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荀慕之除了有时指点指点江山,大多数时候似乎还是她自己在出力。

        虽然是为了师兄,但这三千两,花的有些不值。

        这般想着,手上一用力,捏住的那张书页被她撕开了。

        顾云舒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东西在玄阳府可比宝贝还要宝贝,要是被温府主知道了,指不定是要扣她俸禄的。

        荀慕之淡淡瞥了她一眼,见她翘起兰花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那一页,借着昏黄的烛光,颤颤巍巍地想要把它拼回去。

        荀慕之勾了勾唇角,合上手里的卷宗,开口道:“不用找了,我们想看的东西已经不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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