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诛心
董屠户的书房里，已经摆上了酒和菜。
酒，酒是陶盆热水中烫着的热酒。
菜，菜是泥炉里炖着的驴肉乱炖。
冀北冬天多寒风，凄厉有声，如涛如潮，如果不是北风合着泥炉里的咕嘟乱响，刘大全和董屠户一定听得见书架下旺财的肚子咕咕在响。
不过房间里倒是真暖和，两个人都摘了帽子，脱了外衣，不顾形象，也不言语，大朵快颐。任谁看去，这两个人也应该是多年知交的朋友，不能是这一个刚刚逃脱另一个牢笼的样子。
看来是真饿了，炉子中已经没有肉了，仅剩了不多几块白萝卜以及一点碎粉条。
董屠户夹起一块大萝卜吸溜溜吃了，放下筷子，自顾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嗝”，他打了一声饱嗝，看来是终于吃饱了，这才开口问道：“刘兄，我就不明白了，宋万是不愿意一杯毒酒毒死瞿能。咱们让石杰毒死他不也易如反掌吗？反正刘癞子有的是各种毒药，谁也知道瞿能最爱美酒女人，弄他一个酒后精尽而亡，何苦大费周折一定要在战场上弄死他？”
“打仗！”刘大全滋溜一口干尽了杯中酒，放下酒杯，继续说道：“打仗！杀掉某一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啥？”
“是啥？”董屠户倒也知趣，追问道。
刘大全很满意，多年卧读得来的一肚子文韬兵略终于有了显摆之地，他伸手从陶罐中拿起酒壶，先给董屠户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说道：“古来善战者用兵遣将，谋取的从来是战略优势，而不是杀人。偷杀他一个瞿能，他的千军万马还在，朱允炆再换一个都督就是了，能有啥用？两军对垒，要的是杀人要诛心。燕王殿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这一次他要亲自杀人诛心。”
董屠户瞪起了眼珠子，“杀人诛心？怎么个杀人诛心？”
“旷野之上，万千军中，燕王亲自跃马扬刀，率军掩杀过去，取下瞿能首级，取不下首级，斩杀了他也行！董寨主，我来问你，你说朝廷几十万士兵看见燕王亲自杀了瞿能，他们害怕不害怕？”
“那一定害怕啊！谁不知道瞿家父子打仗厉害，差一点打下了北平城。如果瞿家父子也不行了，他们只怕就要撒丫子跑个球的了！”董屠户说完，不等刘大全再说，忽然也明白了，“哦，这就是杀人诛心，杀瞿能诛朝廷军心，那些士兵怕是以后再无斗志了！”
“对，这么给你说，董寨主，燕王用间亦是神乎其神。燕王就算要毒杀朱允炆，也是一句话的事。你不知道，大全也不知道，京城皇宫中那些太监到底有多少是燕王的人。可是不行，不能毒杀朱允炆，杀了朱允炆，也轮不到咱们燕王做皇帝呀！换个新皇帝，他要是不削藩了，燕王怎么办？落个弑君之罪被抄家吗？”
董屠户愣住了，“啊！这么复杂？那就只能打进京城活捉朱允炆了！”
刘大全笑了，嘴角里是讥笑，然而眼睛里却全是落寞，“王霸之事！学问大着呢！这中间还有天运呢！反正也轮不上你我去操心。”
“为什么？为什么你我不能操心？董某看以刘兄之才您就满可以封王拜侯。”
刘大全嘴眼里全都是笑意盈盈，摆了下手，“莫乱说，咱们出身命运不行，位置早被人家占了。不过以大全分析，不杀朱允炆活捉他，燕王虚君治天下也不是不行。但以燕王的性格脾气，恐怕他要让朱允炆在某一个适当时刻主动消失。”
“为什么？”董屠户还是不明白，瞪着眼珠子问道：“打进京城，抢了皇位，一刀杀了不就行了？不就是杀朱允炆诛天下人心？”
话要给知己听。
眼见董屠户还是不明白，刘大全有点意兴阑珊，但也不能不解释，“骨肉相残，弑君篡位，名声可不好听，如何德治天下？皇帝是不能乱杀的。董寨主，不说这个了，咱聊点别的。”
然而董屠户不明白不罢休，继续又问：“斩草不除根，要是朱允炆卷土重来怎么办？”
“你还不明白？弄个卷土重来的虚妄之相，新朝新贵岂不是人人要怕被反攻倒算！燕王反而更能凝聚人心军心。只要能让朱允炆无兵无将，他拿什么卷土重来？隐姓埋名偷偷保住性命就算他有本事了。何况消失也可以是永远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聊这些了，聊咱们俩。董寨主，将来论功行赏，你是打算做官啊！还是打算发财啊？”
董屠户笑了，“嘿嘿，怎么，升官发财这两个不能一起吗？”
“升官即是发财，发财就要升官，当然能一起了。但大全却只要发财，不要当官，到时候董寨主您做了官还请多加照顾。”
董屠户哈哈大笑，“哈哈哈，刘兄这说的什么话，您照顾我才是。”
“谁照顾谁咱们先放下不说。”刘大全说：“董寨主，您记住了，这场皇位之战，胜利的一定是燕王殿下，您可一定要站稳阵线了。”
董屠户连连点头，“站得稳，站得稳。不瞒刘兄您说，一开始，董某还真是只看您够朋友是个义气好汉才答应为燕王效力。董某混的是朋友，人情义气懂那么一点，可没有您一肚子学问。您放心，俺就跟着您走。”
“咱兄弟同进退，同进退。只是瞿能不死，大全再也不能出头露面，智空那老和尚和曹大人的公子小姐以后就要仰仗董寨主保护了。”刘大全说道。
董屠户倒是实诚，不懂就问，“董某不明白，那两个孩子倒也罢了，刘兄您是为了曹丽华的面子。那老和尚咱们保他做啥？”
“现在也不怕告诉你了，你听说过道衍和尚吗？”刘大全问。
“当然听说过，燕王国师，架下第一谋士，传说燕王对他言听计从。”
刘大全压低了声音，凑近董屠户，“曹谦是道衍的外甥，智空是道衍的表哥，而曹谦又是智空的侄子。”
董屠户的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了，“啊！真的？”
“真的！亲外甥，亲侄子。”
“那燕王还派人杀了曹谦？道衍怎么没拦着？”董屠户几乎嚷了起来，大声说道。
“嘘，小声。”刘大全说：“这就是王霸之事的残酷之处，他不是没拦，他是不知道。压根就没告诉他，杀手到了才故意透露消息给他的。再说也不是燕王直接派的杀手，燕王给道衍留面子了，道衍不接住就是他蠢了。但你记住了，你保护好两个孩子和智空，将来咱们兄弟在道衍那里就有面子有人情，懂吗？”
“懂，懂，俺懂。”董屠户猛点头，“义气人情董某能不懂吗？”
“那就好！牺牲谁也要保护好这三个人。不然今儿大全也不会让董寨主您冒着大险去蓝水寺告发王文川和武持了。如果任由瞿能继续拷问智空，出了差漏，咱们什么功劳在道衍那里也等于没有了。”
董屠户倒抽一口凉气，“咱把智空老和尚也弄俺这里来吧！那蓝水寺里就剩他一个老和尚了，连个做饭的也没有。”
“不用，那老和尚有保命金牌。用那金牌保他自己的命他也许不干，他早就活够了。但你把曹丽华母子和天骄姐弟送去，他就会爱惜自己性命了。老和尚不是简单人物，发起威来比你我厉害，可保无虞。”
“那庙周围也得派人看着吧？”
刘大全点头，“那是自然，多派人。以后我就住在这书房了，一有什么不好的动静，马上来告诉我。”
“好！明早我就把人给和尚送过去。您有啥话要董某传不？”
“咦。”刘大全摆手，“哪有什么话传，你也不要去蓝水寺，那和尚见了你我还不直接就动手了。派别人去送曹丽华，以后咱俩也莫要和那和尚再见面，他如果追根问底曹谦之死，咱们怎么回答？”
董屠户连连点头，“对，对，咱们将来只和那道衍和尚表功。不对，不能表功，什么也别说，这种事只能心照不宣。”
大全笑着点头，“董寨主高见。”
董屠户忽然扭捏起来，“那啥，刘兄，董某这里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话，咱们之间，当然当说了。”
“以后，您也别董寨主，董寨主的了，俺喊您大哥，您称俺小弟不就行了。”
夜已深沉，目睹了董屠户和刘大全结拜仪式的旺财爬出降温水道，往蓝水寺疾奔而去。
冷风呼啸，冬月暗淡，庙门大开着。进得庙门，老陈和老董的尸首还躺在院中无人收敛。
旺财冲进大殿，地上的血迹已经结成了冰。
等它冲进方丈室，智空盘腿坐着闭眼正在念经，旺财也听得懂，正是《往生咒》。可是旺财抬头看，智空头顶上却吊着一条麻绳。
听到了旺财的声音，老和尚睁开眼睛，泪就流了下来，“你还活着？”
“汪。”旺财说道。
“嗯，老衲也活着。”智空说道。
旺财朝着后院厨房方向又叫了一声“汪。”
“我知道了，刘大全不是好人。”智空说：“万事休矣，一切该了了，贫僧也不准备去找他报仇了。”
旺财从来知道智空是个尘缘未了的和尚，方丈室中经书架上《十三经》后面从来也藏着一堆儿童玩具。旺财看着玩具处，一个跳跃，就把经书撞下了地，也带下了一个小风车，一个拨浪鼓，还有几块麦芽糖。
旺财看看智空，又看看风车，“汪，汪。”
“怎么？”智空猛地站起，“俩孩子还活着吗？没被瞿能带走？”
“汪。”
“阿弥陀佛。他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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