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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惊变


崔瑈在旸县见习已满一月,明日遂将启程返回临江。

        临行前夜,吴王府下帖,邀七大家族的人于王府一聚,当为崔瑈饯行,梅府自然也受邀其中。吴王此举,既为感谢崔瑈在胡清玄一案上的相助,也算是将梅因如得罪王府的事淡淡抹去。

        晚宴过后,灯笼亮起,吴王兴致大好,偕诸人共游王府兰苑。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九曲游廊下水声潺潺,吴王缓步行于前,不时为身后的崔瑈介绍某处景致,世子武谦温和笑着与她并肩而行,而几大家族中的公子小姐依随后边,环佩叮当,清雅衣香飘溢风中。

        月光皎洁照于湖面,水波生烟,四下仿若浮动着银白色轻纱,如梦似幻。

        崔瑈慢慢行于水上,思绪已不自觉飘远。

        原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却是真的,她竟已连续六日梦见他了。

        梦中,有淡淡向她质问的他,有被她逗得蓦然失笑的他,有悠闲问她读书进度的他,有冷漠移开目光的他,有平和出声让人换下酒水的他,有挑眉叫她别走后边的他……

        今夜,又会是怎样的他呢?她抬眼望向深寂夜空,心阵阵悸动,真想千里外的那个人也能与她共此婵娟。

        梨溶楼愈发近了,此地乃是王府夜里最为鲜妍热闹的去处,名角戏伶藏身雕栏玉楼,为座下之客唱遍那红尘俗世中的万般喜忧。

        远山隐遁云中,戏台上歌声咿呀响起。

        玄宗伴贵妃清游小饮,忽而笑问玉环:那年你我沉香亭上赏牡丹,召太白作词,龟年谱曲,你可还曾记得?若肯为我歌之,我当以玉笛相和。

        妾还记得。玉环笑吟吟地看着他,答得柔情似水。

        帝王轻抚笛,凝她片刻,置唇下吹出清音飘扬。

        玉环见状美目顿弯,情意缱绻无限,启朱唇道——

        “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凤箫声动,玉润丝竹将夜色吹散,吴王交叠双手放于身前,微阖双目听得沉醉悠然,却不见那台上之人旖旎香艳。

        崔瑈静默看着,看那皇帝贵妃笑眼相对,传杯送盏,玉环饮得双颊酡红,脸上愈显娇艳,醉态朦胧中,檀口呢喃万岁不断……

        台上女伶唱功奇绝,风韵楚楚谡谡,眸光流转,其深情在睫,玉腕轻扭,风流又尽归指尖。

        “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

        酒醉醺然间,玉柔花软般的玉环仍唱得婉转慵懒,然而台下人听在耳里,却已心脏紧揪。

        来不及了,别唱了罢,所剩时间不多了!

        “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蛾挽入绣帏间——”

        最后一字落下,丝竹顿止,夜风静吹。台下有人突然默默哭了起来。

        台上,玄宗酒醉惊起,急问:何处鼓声骤发?

        有人答: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

        崔瑈向右看去,隔了几座外,那俊秀少年满脸泪痕,青衫已湿。

        似乎被他情绪所感染,她眼里也不禁泛起了酸意。

        她出神想,少年是遗憾美好时光太短,不曾为玉环的爱意停留,还是因那长安日落后,大唐盛世将永远消逝而感伤?

        过去她总不明白,为何娘亲会说《惊变》是《长生殿》中最悲凉的一出戏。眼下方知,在滔天巨浪来临之际,当事人永远懵懂无觉,直到事后回味时才恍然发现,原来命运正是在那刻悄然改变。

        然而已经晚了。一切俱变,再也回不去了。

        玉环若是得知,玄宗最真切的爱就在安禄山叛变那夜终止,她会不会于醉眠前再多看他一眼?记住他那刻的样子,他也曾爱她爱得纯真无暇。

        而自己的剧变,便是降临在四月初八的那个傍晚吧。

        就在洛水边上,他忽然读懂了她眼里的爱意,于是从那刻开始,他们二人的关系再也回不去了。

        少不识情时,她还未懂曲中意,如今再听后,却已成了戏中人。

        武谦情不自禁看向崔瑈。

        台上歌声咿呀不停,台下满座翕然间,她却愈显寂静,有着超出她年龄的沉着端凝。

        往日她望着他时,双眼总似清水般莹亮,如此柔软动人。所以,他也不知不觉就溺入了那泓秋水里,不经意间想起她时,心总会有丝抽抽的疼。

        他无比清楚,自己与崔瑈没有任何可能。她不会愿意被男子囚于内闱中,他也舍不得令明珠蒙尘。

        更何况作为赵齐光大人的学生,她啊,定有着璀璨前程,又怎会为了一个藩王世子而自断仕途?

        在伊人离开前夕,能伴她身畔夜游听戏,已是乐事。

        曲终人散,一辆又一辆的宝马雕车依次驶离了吴王府。

        武谦转过身,抬脚跨进了王府大门,听那朱门在身后缓缓阖紧,静立片刻,方走上了那条玉白石铺就的宽阔王道。

        抬眼间,忽然看见了他的父王。父王立于王道那头,似在等他。

        “谦儿,你喜欢她是吗?”

        武谦脚下步子一顿。

        看着年轻儿郎脸上闪过的失落,向来清和持重的吴王,心里也泛起了几许酸涩,半晌,再次淡淡出声。

        “身为藩王世子,既承其誉,则担其责。天地之大,你我不过蜉蝣一瞬,不必强求,也无需强求。”

        武谦垂了眼,怎能不知父王的担忧。

        他不是益王,也不会像他那般任由欲望主宰,到头来,只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

        喜欢她或许只持续一瞬,或许会绵长不绝。

        幸好,他并不贪心,只要记得与她相处时的那份愉悦,似乎就已足够。

        月明千里,夜色愈深。

        浔北熙园疏影横斜之处,年轻男子静立西厅,微垂首,修长手指轻拂书案,寂然不语。

        晋臣守在澄苑外,抬头而望,明月高悬于空,他望在眼里,心思隐有浮动。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世间事,还真是自有定数。

        无名之辈即便百事皆哀,也必有不易之乐。

        天之骄子纵使万事顺遂,却难得心中至爱。

        世人不会知道,里面的那位公子固然纵横捭阖,将所有人心都算计在内,到头来,却任由一人拂乱他心。

        十五日前爆发的益王叛乱,一举震动两京。

        在外人看来,提督三州军务的赵齐光受任于危难之际,一夕之间,不仅需安抚两州流民,还要镇压藩王叛乱,可谓是腹背受敌!

        然而,预想中应当忙于调兵作战的人,却迎来了几个月中最无事的时光。

        真正的战争并非始于益王造反那日,早在数月前,赵煜已无声无息为今日之事做好了部署。

        连日来,益王率三十万人马左突右击,试图破城北上,不料屡以失败告终。如今两军已对峙数次,却都难打破眼下僵局,似乎谁也奈何不了谁。

        渐渐的,不仅益王愈发心急,就连朝廷也开始焦虑。

        可是世人永远不会知道,这般结果竟也是一人有意为之。

        自视为赵煜对手的益王并不明白,他不过是被人如猫戏老鼠般戏弄于股掌之间。

        互相攻讦的两京官员也同样不知,这其实是赵煜针对他们而做的一次政治暗示。

        习惯了天下太平的人,不仅不会意识到潜在的战争,而且也失去了直面战争的血性。若是叛乱平定得太轻易,帝国官员们只会继续沉醉于盛世迷梦,而不知祸患已悄然临近。

        漠北高原上,那个九百年前曾被大汉打得被迫西迁的草原民族又回来了,正窥测垂涎着华夏大地!

        日益雍容文雅的帝国,面对的乃是强悍好斗,如旋风般驰骋草原的匈兀人。且惊且疑的是,大周开国之初所奉行的崇文尚武,到了今日已成了一句空言,庞大成熟的两京文官群体,不知不觉间已将帝国推向了重文轻武之路,渐行渐远。

        走向文极的帝国,遭遇异族觊觎,只是它由盛转衰的开始。上下丕隔,保守自安,清议泛滥,党同伐异……都将成为侵蚀帝国根基的潜在祸患。

        唯有变法,方能重振帝国生机。

        不论是已经发生的流民事变、藩王叛乱,还是步步迫近的异族入侵,其实,不过都是赵煜用以推动变法的契机,而军事正为他第一步棋。

        此刻的他,正在等一个时机。等那两京同僚们有所自省,等那支持变法舆论的形成。

        他也知道,自己还在等一个人的后知后觉,如今,已等到了。

        再次回到熙园后,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公子,每夜总不自觉走进澄苑,好像只有在这儿,心中思念都有了具体寄托。

        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她身上幽香,手指拂过书案,似乎能想象她那时安坐梨花木椅上,微垂着脸认真看书的模样。

        近在身侧的日子,她于他而言可望而不可即,可相距千里后,她又似旖旎迷雾,悄然潜入每一个夜里。

        往日为情所困时,赵煜也曾在瞬息间动过恶念,为何只有他心涩难言,而她却毫无所觉?

        然而,直到知晓她因自己而压抑痛苦后,他才知道,真正的劫难竟是在这儿。

        与当下的心疼相比,原先的隐忍简直不堪一提。

        如果可以,他只愿她永远开心无忧。

        赵煜没来由的想起初见那日,崔瑈躲在凌峰台上偷偷看他,眼里有着孩子气般的天真好奇,却也小心翼翼,畏惧又警惕。

        渐渐的,她满眼欢喜的向他靠近。每当这时,他总会不自觉带了一丝笑意,意识到这点后,才明白自己竟是孤独了许久。

        再到后来,面对他刻意而为的冷淡,她就算困惑失落,却依旧勇敢的朝他跑来,也只需他一个浅笑,就能令她瞬间忘却所有难过。

        赵煜忽而感觉心中酸涩难言。

        他想,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可怜可爱。

        就像一头不得已收敛了脾性的小兽,暗自防备着外界的伤害,然而却笨拙地将雪白柔软的肚皮暴露给了他,眼巴巴望着,里面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早在她后背受伤那夜,他便清楚自己没救了。

        当脑中竟会生出想要代她受罪的念头时,他就知道再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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