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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动心


崔瑈读着碑文,只觉心脏好似被人狠狠一抓,一瞬间呼吸节律全乱了,眼泪立刻上涌,瞬间模糊了视线。她不想如此失态,下意识将嘴唇咬得发白,一刻不停地眨着眼,克制着不让泪珠落下。

        直至看到“郑琅”二字时,她才恍然为何会有这般熟悉的感觉。万万没有想到,曾经在幼时睡前故事中出现过的人,有一天竟会以这种方式与她再次相遇。

        心开始加速跳动着,恍惚中,似乎置身于破败萧瑟的郑氏庭院,眼前躺着那具无名园丁的尸体,而郑琅在一旁哀恸哭泣,他为家仆、自己、家族乃至盛唐的永远消逝而悲伤难抑。

        此时,陈韬低沉的语声从风中传来。

        “广德元年是肃宗皇帝即位头一年,当年二月,安史之乱被平定。也正是在这一年的中秋,郑琅回到了雒阳郑宅,却想不到会有这般遭遇。能得忠仆如此,既是慰藉,也成心哀。”

        此话将崔瑈拉回了现实。耳畔,风吹杂草,一片萧肃之声。

        她心中酸涩难忍,从头开始默念碑文,一遍接着一遍,想要将它完全刻在心中。

        众人皆默然唏嘘,当帝国祸患降临时,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煌耀高门,又有谁能全身而退?

        陈韬继续慨叹:“可惜的是,安史之乱后,郑氏族人的消息便很难获悉,就连郑琅,我也只知他战乱间随侍御驾,另从碑文中知晓他曾担任中书舍人。”

        赵煜侧头,看见了崔瑈眼底的泪意,他对郑琅与崔家的渊源心知肚明,也一直知道她有一颗极为敏感纤柔的心。静立其旁的他面上一片淡漠,而心尖却莫名有股酸软之感。

        “郑琅,字瑾瑜,雒阳郑氏嫡系子孙,天宝七年进士及第,随后历任翰林供奉、门下给事中和中书舍人,二十三岁时娶博陵崔氏女。安史之乱间随侍玄宗西行,途中二子夭折,其妻不久病逝,惟余一女。”

        崔瑈缓缓对众人说到,声音轻柔,却带着几不可闻的涩意。

        “先父曾对我说,雒阳郑氏与博陵崔氏为世代姻亲,而自郑琅以后,郑氏门庭人丁凋落,两家便渐无联系。我幼时曾见家中收藏有郑琅文集,诸位若有兴趣,我可命人抄录赠予。”

        几人闻言均惊讶不已,高玠三人紧紧盯着崔瑈,满眼的不可置信。

        陈韬更是惊叹:“这可真是因缘际会啊!想来也对,唐代时博陵崔氏乃天下士族之冠,雒阳郑氏亦是顶级门阀,两大家族通婚联姻久矣。”

        刚一说完,他忍不住暗自思量,莫非赵大人便是因这学生之故应下了他的邀约?他小心觑向赵煜,不料赵煜正直直盯着他,目光深邃清冷。

        陈韬一凛,心思急转,很快侧身对崔瑈说到:“如此一来,我也只能忍痛割爱。崔小姐请务必将这块石碑带回崔家,想来郑琅的后人比我这游宦更能好好爱惜它。”

        他拈须而笑,面上似是一片坦荡洒脱。

        崔瑈愣住,未曾料到陈韬大度至此。回神后,她无以言谢,只能深深躬身一礼。

        回城路上,车厢内十分安静,一旁的高玠、方建鸿和薛嘉卉都不着痕迹地看着崔瑈,见她好像有心事,各自交换个眼色,未曾出声烦扰。

        崔瑈在心中默念着郑琅的文词,料想着他那时的境遇。安史之乱将他一把推向流亡之旅,他从一位长安官员变成了帝国战乱中千万个普通人中的一员,妻离子散,颠沛流离,往昔的日常生活已全部崩塌,一举荡平了高门的骄矜。

        她心下不禁叹息,自己对郑琅似乎有种天然的亲近,读着他的文字时,竟能真切感受到他的悲伤,就仿佛自己也曾遭遇过一样。

        在郑琅身上,她隐约瞧见了外祖父和父亲的影子。他们三人各自成为了郑、卢、崔这三大世家走向衰落的缩影,只不过时间上有远近之别,郑家几近覆灭,而卢、崔两家也隐没于地方。

        但是,家族的昔日故事和礼仪风度却被极力保留下来,固执期待着代代相传。

        当她今日直面雒阳郑氏无可挽回的衰败宿命之时,崔瑈突然明悟了父亲。

        父亲常以文墨自娱,宁静淡然,但她却时常能感知到他在不经意处的神伤,也于偶然间得见他的随笔漫谈,曾为一句“寂寥而莫我知也”心惊不已。

        此时她已明白,父亲的哀伤不仅仅是因科举落榜而失意,他还在不断怀疑与自问着“我到底是谁”,反复追忆博陵崔氏的历史盛名,承受家学渐已失落的感伤和愧疚,死亡于他则成了一种解脱……

        对此,她既无可奈何,又茫然失措。她究竟能做些什么呢?极有可能的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突然,马车停下,车厢外孟夏叩门,洛水到了。

        众人在洛水边站定。临近傍晚,粼粼洛水映着漫天霞光,行人只觉水天相接,天地连成一片。

        对岸,雒阳古城高垣厚墙,气势雄伟,这座历经了十三朝的古都,目睹千年间的风云变幻,静默不语。

        “咚——咚——咚——”

        远处佛寺传来了阵阵钟声,浑厚肃穆,声声入耳,似能将世人心中的执念一一击破。

        四月初八,佛诞节。正是今日。

        崔瑈恍然。此刻听闻钟声,心也随之平和安定,她闭眼静静感受着江风吹拂。

        蓦地,赵煜淡淡出声:“八百年前,曹子建在洛水边作《洛神赋》,‘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他的声音清醇,语意闲适,总有一种处变不惊。

        洛水轻缓流淌,众人也开始想起了辞赋中那位翩若惊鸿的河洛神女。

        又听赵煜继续道:“如今听这佛寺钟声,你们中谁能以佛谒来一解此苦?”

        高玠三人相互看了看对方,彼此并不熟悉佛经。

        “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恼。”

        轻声将这句经文说出口,崔瑈的心逐渐变得更加宁静,与此同时,也愈发感到赵煜心思之敏锐难猜。

        她不由看向前方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

        此刻,她心中已有了一个猜测。不论是“所学为何”之问,还是龙城清议“用才”之辩,抑或是今日雒阳之探古,其实都是赵煜在向他们发问,而这些问题都极为精准地击中了她内心的困惑与不安。

        他从来没有直接告诉四人他的答案,不过崔瑈却似乎渐渐感知到他的用心,也察觉到他此刻未曾明言之意,一种沉静而迂回的安慰。

        崔瑈心底升起暖意,“先生,前日在黄河边上,学生想起了圣人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时,我曾有一种宿命之感萦绕于心。”

        赵煜侧头,静静看她。

        崔瑈弯唇,一朵梨涡蓦地绽开,“但今日在这洛水边,我再念此句时,不知为何,反而有了一种沉静的力量。

        她盈盈眸光聚于他面容,“即便世事无常,我也愿清醒以对,坦然且无畏。”

        先生,这是您曾对我说过的话,此刻,我似乎有所领悟了。

        赵煜望进她的眼,只见一缕云雾浮动的背后,她那澄澈动人的目光忽闪若星辰。

        一股前所未有的绵软微颤之感击中赵煜的心尖,他闭了闭眼,随后抑制不住地弯了嘴角,与她四目相对,淡淡“嗯”了一声。

        崔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此刻的氛围,为何转瞬之间先生的目光变得格外灼灼迫人,她不禁垂眼反思,难道是自己过于直白了么?

        而赵煜则移开了视线,静静感知着平生第一次如雷般的心跳。

        夜色已深,月凉如水。

        崔瑈翻了下身,朝右边侧躺。窗外传来轻微的虫鸣声,她依旧神思清明,未有睡意。

        在一遍遍回想过傍晚于洛水边说的那番话后,她突然就有点儿难为情,自己一时冲动,竟在众目睽睽下直抒胸臆,这可真是前所未有……只是心中也并不后悔,反而有些如释重负。

        那夜先生说的“画地为牢”一句,便是这个意思吧?夜谈时她还不知他话中所指,谁知今日就已真切体悟,这才后知后觉他那不动声色的提点。

        崔瑈反复回味着赵煜的那声“嗯”,以及他眼里的笑意,突然生出一种念头,先生似乎在对她说,终于开窍了,总算明白了他的操心费力……

        她忍不住微微笑了,只觉心里的暖意都快溢了出来。

        真好,遇见他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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