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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绯樱


结城绫今天外出了,绑着马尾,戴着灰色阔檐渔夫帽和黑口罩还有一副灰色眼镜,身着宽松的卫衣t恤和牛仔裤。安室透在电梯里碰见她,见她从头到脚捂得紧实,便知外界风言风语对小姑娘影响不小。两人碰面结城绫略显尴尬而又客气地打了一声招呼,随后是落针可闻般的死寂。好在只上六楼,电梯门开两人互相谦让让对方先走,安室透没拗过她,抬脚走前面。抱着挡住半个上身的箱子,还要提个重量差不多的帆布袋,行动起来吃力不小。

        结城绫缓慢地跟在安室透身后,礼貌客套:“安室先生,我帮你吧。”

        “谢谢!”

        安室透退后两步,与结城绫并肩,非常自然地将怀中系着花束的浅蓝箱子交给结城绫。结城绫眉目一跳,不可置信地眨巴着双眼,呆呆地伸出双手去接。

        安室透提醒:“有点重。”

        结城绫还是一头雾水,机械性地移动腿脚走到家门口,等着安室透把箱子抱回去。安室透却盯着她斜跨着的小包问:“钥匙在里面吗?”

        结城绫木讷地点点头。

        门打开后,安室透再问:“不介意我进去吗?”

        “可……以。”

        得到许可,安室透在玄关脱鞋,然后接过箱子,熟练地走进客厅,放在置物的小矮几上,在结城绫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告诉她:“绫小姐,这是你的礼物。”

        结城绫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道:“嗯?”

        安室透故意卖个关子:“等下打开看就知道了。”说完,他在结城绫不明所以的目光下穿好鞋,出玄关,回头又说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

        安室透回到自己家,进屋时他留了门。没两分钟,门外就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没按门铃,没从未锁的大门外径直而入。

        “请进。”安室透在客厅回应。

        大门被拉开一半,卸下装束的结城绫今天分外温顺乖巧,抱着一本未拆封的《没入海底》典藏版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看向屋内忙碌着的安室透,明眸澄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安室透瞧着结城绫有些不对劲。他把自己手里的袋子搁在小桌上,隔空望了眼门边的人,邀请:“可以进来的。”

        结城绫摇摇脑袋,不愿意踏进去:“你……是从……哪里打听……的?”她结结巴巴地吐着字音,似是意识到话太愚蠢,没继续问下去。深锁愁眉下的双眸有难以抚平的郁结,她恹恹地转身往另一边走。

        安室透快步出来把门全部推开。说:“兰小姐她们很担心你。”

        已经走开几步的结城绫停下来,转身望着他。安室透才看清楚,结城绫整个人精神萎靡。

        对于礼物,对于矢泽更,安室透早就想好了说辞,他会尽量把原由讲得完满无漏洞。而此刻关于这些,结城绫大概没多大兴趣。

        “那天进你家的男人跟你说了什么?”安室透直接挑明。

        结城绫视线下垂,眸中空洞,背过身拖着虚乏的步子。安室透上前一把抓住她胳膊:“虽然这话我说不合适,但是,无论从哪方面考量,你都不应该只身介入。”

        听得此语,结城绫眼睫微颤,少顷,扯出一抹苦笑,凝眸与安室透对视:“我知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她紧了紧环抱于怀的书,说,“谢谢!”

        安室透如实相告:“矢泽是我一个老友,听说你喜欢,她就签了一份。”

        “谢谢!”结城绫身子往后移,胳膊肘微微晃动。安室透适时松开手,听她说:“兰经常去波罗吧。”

        “兰小姐很想知道你的近况。”安室透委婉提醒她断掉所有联系,会伤到真正关心她的人。

        “我现在还不想开手机。”结城绫又垂下视线,“兰再去波罗,劳烦安室先生帮我转告她,我没事。”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身心真的健康,结城绫眉眼弯起再次挤出几许笑意,眼睛焦点一直是脚下地面。

        女孩儿如此强撑着精神,安室透看在眼里着实有些于心不忍。

        风见派出去跟踪那日来找结城绫的男人,令他们意外的是,对方拥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公安引以为傲的追踪精英竟然被人甩在了市井。课长勒令属下反省自身的同时要求下属以七天为限,必须把神秘男人找到,若找不到都卷铺盖滚蛋。限期一周,课长对下属的失误已经很宽容了,可茫茫人海上哪儿去找身份样貌都无从得知的人。技术部的同僚一连看了好几天男人经过的各个路段监控,男人的步态、身高、姿势统统截下录入系统进行大数据分析比对,找出一部分类似的人,通过筛查全都不是。

        风见肩上的担子重,眼看距离时限越来越近,悬在头上铡刀要砍到脖子了,他无法只好求助于隐形上司降谷零。其实风见自己对外助没抱多大希望,他不了解结城绫,可从安室透曾经给过的消息推算,要从女孩儿这儿撬出神秘男人的身份和行踪难度颇大;但他秉着不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的原则,觉得还是试一试。

        收到求助请求的安室透没十分把握,在此之前自己尝试过那么多次都以失败告终。结城绫不是口风紧嘴巴严,她是对外谁都不相信。因此,安室透在临近限期的一天前,拐弯抹角打听到结城绫一些喜好,约请故人吃了一顿饭。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结城绫心理状态处于敏感又特殊的时期。安室透不清楚男人跟她说了什么,给她造成了什么样的负担,才让她原本还有点饱满的精气神彻底垮下。

        安室透知道直截了当摊牌自己的目的收不到理想效果,还是以诚坦白,就为向结城绫表示,他们可以做她警戒线之内的伙伴。

        静默片刻,结城绫如自言自语般细声说:“北川先生只是嘴上说说,不会真的撵人吧。”安室透诧异未显,她徐徐续道,甚至连男人的名字都不避讳了,“宫崎先生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把他交给我的东西,转交给了晓哥。如果你们着急,可以找我的哥哥,他们是否愿意与你们合作,这事是我没办法左右的。而我……我什么都不是。抱歉!”

        “无妨。”安室透毫无意外地接受这个结果。

        结城绫事先就说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她在第一时间将得来的可能是物证的东西转给身为警视的党兄,做了她身为普通公民应做的义务。公安当然可以对她进行密押询问,一旦这样做了就是彻底与结城家以及高层闹翻,以前他们都没怎么注意警察厅高层与结城家往来竟是如此密切,经过勝浦一事结城晓人从以前偶尔进厅变成隔三差五串门。结城绫能知道风见他们的限期焦虑,多半是结城晓人串门探听到的。并且,那个警视厅组对课的警视官一定叮嘱过堂妹要防着自己这个警察厅的灰色地带人员。结城绫让安室透去找她的哥哥,可无论是她哪个哥哥,都不是好相与的。

        结城晓人跳过了警备局下属的所有课室部门,直接与局长联系,并且在取舍抉择中他差点让安室透暴露。

        结城雅人看似好说话,实际上比当警察的堂弟更难缠。安室透觉得那个男人只是想让自己当埋近组织的传声筒。

        在除灭组织的案子上,多数人都抱着同仇敌忾的心情;在查白露的事情上,北川琢真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可课长不惜与局长争执也硬要将案子握在企划课手中,其中主要原因是安室透。

        北川琢真希望安室透从隐秘线上毫发无损的退下来,若有白露这根刺在,安室透的安全就会有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特别是从结城兄妹的对话中证实白露与水原光无血缘的时候,课长更是整日忧心忡忡。所以,他们一定要把白露的身份落实,存在一分不确定北川琢真都无法安心再将安室透推进组织。

        课长的用心良苦,安室透都懂。安室透要查白露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惜命,而是寻找一个真相和一颗能把笼罩着黑云密布的罪恶组织彻底摧毁的子弹。

        凌晨,安室透坐在电脑前整理各个案子进度资料。搁在电脑边的手机屏亮起,安室透余光扫到屏幕上跳出一行小字:“安室先生,不知您睡了没有……”

        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的数字,通过语气措辞,安室透猜到号码主人是结城绫。看来,对方没把他给的联系方式当垃圾丢掉。不过,就算他未给过,结城绫想要到他的号码也不难。他解锁屏幕,完整的信息跃入眼中:“安室先生,不知您睡了没有?这么晚打扰您,实在抱歉。我有一个小小请求,如果安室先生方便的话,能否帮我一个忙?我想见见那个人。我知道这不符合规矩,不可以也没关系的。”

        信息里没有提谁的名字,安室透未加考虑,在回复框里下指如飞:“可以,早上六点我带你去。”

        “真的非常感谢!”结城绫秒回。

        安室透盯着手机屏上闪烁的信息,眼神凝重。

        电脑里打开的文档是矢泽更发给他关于檜原蓝房子的小故事;电脑旁桌上搁着风见交的调查报告;两份内容的主角姓绯樱。

        安室透开门又见结城绫从头到脚一身严实的装束,靠着走廊墙面,像是久候于此的样子。

        见到出来的安室透,结城绫略显发闷的问候从口罩内传来:“早上好!安室先生。”

        “早!等了很久。”安室透微笑回应。

        “没有。”结城绫回道,“刚出来。”

        四月下旬的早六时间天还是灰蒙蒙的,错开上班高峰,路上车辆稀少冷清。安室透驾驶着马自达熟练地穿过米花町街道朝警察厅方向飞奔,结城绫上车也未摘下帽子口罩,宽阔的帽檐遮住她低垂思索的双目。安室透从后视镜内看不清她的神色变化,一路两相无言。

        马自达在距离大楼两条街的百货商场停车场停下,安室透下车戴上鸭舌帽,领着结城绫穿梭在七弯八拐的地下通道。十几分钟后,他们从地下人行通道阶梯上出来钻入一条逼仄的小长廊,长廊约莫百米,尽头右转有青石砌成的旋转石阶。结城绫安静老实地跟在安室透身后,爬完石阶便进入昏暗幽深的甬道,甬道另一头立着一扇厚重的石门。安室透走到门侧摸索着摁下墙侧某块灰砖,石门应声而开。

        “降……”风见候在门外,听到响动正想招呼,见上司身后的女孩一起出来立马改口,“安室先生,人带到了。”

        “嗯。”安室透随口应着。

        三人一起上了一栋黑黢黢的大楼,走了两层楼,进入电梯。电梯下到负三楼,安室透轻车熟路径直往羁押室走。羁押室隔出两间,北川琢真在外间守着四台监控电脑。几人进去后,安室透与上司相视一眼,打开羁押室里间隔音门,对结城绫说:“人就在里面。”

        结城绫立在原地踌躇着,几分钟后她才摘下头上的渔夫帽和脸上的口罩。

        羁押室内几台摄像机无死角监控,被羁押者清水怜治被控制在约束椅上,结城绫入内,两人正面背面间距,在电脑上面一清二楚。

        安室和风见各拉张椅子坐在课长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

        结城绫无比复杂的目光落在面前这个形容清瘦的男人身上,男人该是关押了一阵子显得精神不济,纵然能看出临时被人捯饬过自身,但整个人还是死气沉沉。

        结城绫开口,发的是她已可以熟练运用但发音还并不十分标准的中文。

        听见她的话语,清水怜治半垂的脑袋缓缓抬起,平静地迎上少女投过来的视线。结城绫尽量保持气息的平稳,以缓慢的语速讲出一段话。

        她一语必,清水怜治原来死水一样无神的双目陡然瞪大,一起惊愕的还有守在外间的三人,结城绫一张口,几人便傻眼了。他们这里可没谁精通中文,总不能在结城绫问完以后,拿出监控视频出去找翻译吧。去过中国的北川琢真呆的时间不久,且全程用的翻译,回国又没再学过;安室透有心在学,奈何有限的时间精力使他学习进度和成果都太堪忧。结城绫几句话里,他只勉强听懂了“你好”,而且对是否正确完全没信心。

        “我进去。”安室透抢在结城绫再次开口前,起身走进羁押室,他要在旁提醒他们用日语交流。

        两人各自看了突然闯入的安室透一眼,都是淡漠的表情。清水怜治重新垂下眉目沉默了,结城绫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安室透冷冷地注视着少女秀气的脸庞:“绫小姐!”

        “对不起!”结城绫被安室透的目光刺得心虚,她小声道谦。

        “劳烦绫小姐,把刚才的话翻译一遍。”安室透柔软如水的态度里却是不容反抗的强硬。

        结城绫把脸侧向另一边,紧闭双唇。

        半晌,结城绫从安室透身边走过,说:“人我见过了,谢谢安室先生。”她伸手要去拉开隔音门,安室透反手一把拍在门板上,用力的掌根和厚重的金属门接触发出不大不小“砰”的一声响,惊得结城绫一个激灵,身子晃两下不小心靠在安室透伸开的右臂弯里,瞬间被电到似的结城绫立马稳住身体站直。

        “绫小姐,你是日本人吧。”安室透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语气警告着少女。

        结城绫攥着双手,双睫轻颤。

        安室透离得近,明显看清了女孩不停闪眨的眼眶内憋着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外间看监控的北川琢真觑着眼笑言:“降谷这家伙,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这么凶。”

        安室透倒不是硬逼着结城绫给他交待,他只想让结城绫明白一件事:这世上,不是所有人该围着谁转。哪个孩子都是家里的宝,可在外就得接受残酷社会的洗礼。他对结城绫近来的遭遇表示同情,可不代表自己会跟她的哥哥们一样无下限纵容她。况且,结城绫的年纪也该通晓世故了。

        女孩儿的脑袋又低了几分,像是在极力抑制喷薄汹涌的情绪骇浪。比她高十几公分的安室透已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了,日光灯的光线在她所立之处投下一片阴影,她的披肩长发垂在脸颊两侧露出光洁的后颈,全程始终一言不发,只有一滴一滴液体落在她鞋边地砖上。

        安室透暗自动容。结城绫敢只身跟踪有黑【hei社【she会性质的混混,敢冒险跟犯罪分子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敢独挑一众恶徒;相比那些生死一线,安室透这点还算温良的恫吓根本没达到可以使她梨花带雨的程度,让结城绫伤心到不能自已的事一定还是宫崎正臣带回来的信息。

        北川琢真起身,打算进羁押室破个冰。降谷零没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是不是罢手的;结城绫这小姑娘也是个倔性子;一直僵持着对双方都没好处。他刚走两步,就听见连接电脑的耳机内传来男人的声音。

        “你好!”

        是清水怜治,他们这段时间提审过十来次一直不肯配合的清水怜治松口了。北川琢真退回电脑前,听清水怜治冷冰冰地复述一段话:

        “你好!秦治,对吗?绯樱雪,你认识吧。当年,你们分手的时候,她,怀孕了。”

        “她刚刚说的话,就这些。”清水怜治鄙夷地笑看安室透:“为难一个孩子,真像你们日本警察的作风。”

        比起反驳别有用心的国籍攻击,安室透更在乎他嘴里吐出的名字,正想顺着问下去。身前的结城绫“唰”的一下转过脸,红着眼眶怒视约束椅上的男人,都看出来刚才那段对话结城绫不想让除他俩之外的人知道,不然,她也不会用中文跟清水怜治交流。

        清水怜治以破罐破摔的语气讥讽:“你来,不就是想告诉我,我的身份,你们已经知道了吗。”

        结城绫沉重艰难地摇头,是想告诉男人他会错意了。

        清水怜治不明所以,其他人更不明白。见女孩儿眼中泪珠顺颊滚落,清水怜治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眼泪是这世上最廉价的东西,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清水怜治的话似是起到了作用,结城绫徒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注视着男人少顷,她才哑着嗓子回道:“这话,很久以前我就听过。想来,是你告诉她的人生经验,她听心底去了。”

        “她?”清水怜治眉峰紧收,不敢确信女孩口中的人。

        结城绫以左手食指点了点自己脸颊,无需太多言语,清水怜治瞬间接受了事实,眉间川型纹渐渐松展开。

        两人打着哑谜,一边旁观的人似懂非懂。安室透耐着性子,在一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前压制住内心的急切,等着看他们继续打哑谜。

        结城绫回身几步又走近男人跟前,在约束椅前蹲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男人,端详着男人眉目。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被女孩眼神看得发怵,他烦躁地要求回看守间去。结城绫慢慢站直身体,往后退两步,轻轻说着:“之前,没好好跟你说过话。我,做个自我介绍吧。”

        “你玩什么花样?”清水怜治不耐烦了。

        其他三人更加莫名其妙,安室透心中也疑惑,但还是静静看着结城绫接下来的举动。这孩子如此费劲请他帮忙约见人,不会只为了戏耍他们。

        结城绫脸上浮起一丝虚乏的苦笑:“你好!我叫结城绫,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今年满十八岁。谢谢你愿意救我;虽然,你并不是为了我。”

        安室透蓦地一震,脑子里掠过一道闪电。

        结城绫说完便背身面对清水怜治,未动,仿佛是在期待着约束椅上的男人能喊住她。安室透视线定在清水怜治脸上,那个男人先是怔愣不知所以,而后转着眼珠思索着,最后不可置信地睁圆双目,似是遇见了这世上最反常讽刺的事,可短暂的惊骇过后,男人依然惜字如金不肯多言。安室透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若他脑子里突然闪现的灵感是现实,那他完全能理解女孩内心的挣扎痛苦和悲哀。

        “绫小姐,我送你回去吧。”安室透双手轻抚着女孩双肩,语声柔软下来。

        结城绫没有再应激反应一般躲避这个安抚的动作,还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

        安室透已至而立,生命最重要的人和事,他得到过也失去过,他可以把过往隐匿在内心深海里,在某个失眠的夜静更深之时翻出来默默舔舐,天边鱼白泛起之时再照旧若无其事地生活。他的波澜不惊是时间铸就出来的坟墓,墓碑是他的心门。什么时候应该释放哪种情绪,那扇门,打开或关闭他能做到收放自如。他是如此,或许数年后的结城绫也能做到如此;而现在颓靡不振的少女还无法轻易接收并消化世事的无常。

        仅仅几步路的距离,结城绫如同赤脚踩进刀山火海。安室透拉开隔音门,护着她踏出门槛时,后面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结城绫晃晃悠悠的脚步忽地顿住,扶着门框回头与男人的目光接触。

        “就是做她那台手术。因为一台手术,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谈到自身遭遇的清水怜治满是沧桑和不甘,他问结城绫,“你懂那种感受吗?我努力学习,考上人人都羡慕的大学,我出国深造,想在我从事的行业里发光发亮,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做错了什么?”

        男人的苦诉是一条镶满倒刺的铁鞭,猛地一下抽进结城绫紧缩的心脏,她身体痉挛般止不住颤抖,抿着紧咬到泛白的双唇早已失去言语。

        清水怜治长声哀叹:“你呀,不应该来找我,更不应该来告诉我这些。很多事情烂进肚子里,更好!你做你的结城小姐,更好!”

        “她又做错了什么?”清水怜治怜悯的目光聚集在呆愣的结城绫身上,语声哽咽字字泣血,“活泼了些,好动了些,在最天真烂漫的年纪里认识了一个不该认识的人。结果,全家上下除她之外无一活口。”

        结城绫抽进一口室内湿热的空气,心口剧烈的绞痛感使她不得不摁住胸口弯腰蜷缩成一团。她可以哭泣来表达那些难以名状的悲恸,而泪水却在需要发泄的时候干涸。

        清水怜治先前压抑的情绪如决了堤的坝,他沙哑着嗓音:“那个视频你哥哥给你看了吧,那是发生在她22岁时的绝望时刻。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绯樱雪,肯定也明白她最该恨的其实是你们——不!是我们才对啊!”

        “就此打住吧。”蹲下身环住结城绫双肩的安室透出言阻止清水怜治不停的语言刺激。外间的课长和风见见势不妙赶紧推门而入,准备将人带走。

        “你们不是一直想让我说话吗?我说了,你们又不愿意了?”

        “想说有的是时间慢慢说,不必在无关人等面前讲太多。”北川琢真回道。他们这半生跟多少妖魔鬼怪打过交道,看过多少叵测人心。这两人一来一往虽未明言,但从他们言下听来,警察厅的三人已经捋清了一个大概。清水怜治若还心存慈悲,就不应该毫无怜惜的打击结城绫。

        “无关人等。”清水怜治咀嚼着此语,觉得听到了此生最冷的玩笑,“她怎么会是无关人等呢?”

        “够了啊。”北川琢真拿钥匙打开约束椅上的手铐,以他认为比较和善的态度打断清水怜治的话,“她才几岁,你们的恩怨不是她造成的。你想报仇也好,想要自由也罢,跟警察合作是你最好的选择。如果你不愿相信我们日本警方,我们可以联系中国警察与你相谈。”

        北川琢真结合中国警方的想法不太现实,而且实行起来的难度也很大;但此刻他得优先稳住清水怜治。见清水怜治慢慢安静下来,北川琢真给安室透使个眼色,安室透会意扶起结城绫想将她带走,可挪不动半步。

        重新抬起头的女孩镇定淡然,只是眼白中还布满红血丝,先前哭过一场的人带着浓重发闷的鼻音。她面向清水怜治,一字一句诚恳而卑微:“我来见你,我的哥哥并不知道;不过,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来找你。到时,我希望你能相信他们。你恨的人,你的仇人,要杀你的人;不是我们。对吧?”

        清水怜治恢复了理智,他望着结城绫的眼神里多了点之前没有的慈爱,但是,对于结城绫的期望,他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如果这世上没有我的出生就好了。”结城绫凄然一笑,带着失望失落头也不回地离开。

        北川琢真特地留意女孩说的“很快”,他吩咐风见押走清水怜治,叮嘱安室透一定把结城绫安全送回去并紧盯着她,那孩子失魂落魄的话像是生无可恋之人的临终遗言。

        结城晓人之前笑话他们把清水怜治当宝,当时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没预料到从某种意义上说清水怜治真的是个宝吧。所以,结城绫不能出事;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唯一的钥匙,还因他们心怀的悲悯无法冷眼坐视一个好好的孩子被上辈人的仇恨连累摧残。

        北川琢真做好迎接结城晓人再次闯门的准备,对方再要不走人,一定会去找他的顶头上司,彼时,警备局局长会下达强制转交犯人的命令。他要怎样用现有的筹码说服局长让自己参与此案或者双方联手?正想着,手机铃猝不及防地响起,屏幕显示着的来电人赫然是局长的名字。

        “你在路上了吗?”

        北川琢真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才七点二十分。他不知局长这通电话是何来意,编了谎:“正在路止,您有何指示?”

        “你上次不是很气他以我利用你们吗,现在,我让你直接去面对他。”

        北川琢真试探着问道:“您是说结城晓人?”

        “是啊。”

        北川琢真听出局长的态度不似当日那般冷漠强硬。

        “他们现在差不多快到了,具体的事宜他们会跟你说。我知道,你爱惜你的兵,你派出去执行任务的人必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折损了可惜。你心疼是自然,我没告之于你,是时机未到;还有就是结城家树大招风,你都活了多少年了,怎会想不到这层?被此次接二连三的事件牵连,结城家要缓过这口气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

        “所以,局长您的意思是……”北川琢真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局长的话。他知道这位局长在不发威的时候就是个絮絮叨叨和蔼亲切的老人,能得到局长苦口婆心敦敦教导的待遇前提是别挑战对方权威,十分了解上司性情的北川琢真对此拿捏有度。

        “不是我个人的意思,是我们会议商讨后的决定,无需把企划课排除在外了。”

        “我明白了。”北川琢真回完,局长便挂了电话。

        瞌睡来了就有枕头,如此值得欣慰的事情,北川琢真高兴不起来。局长完全没有与他商量的意思,就是通知,结城晓人他们要来与自己合作了,且主导权并不是己方手里。

        北川琢真立马联系两名下属。风见押着疑犯回的是警察厅看守间,来去很近,北川琢真担心的是安室透那边。自己让安室透送女孩回去,照安室透谨慎的性子,他会带着结城绫按原路返回。可北川琢真有种感觉,结城绫不会乖乖听安室透的话。

        “来不及了。”安室透电话里的回音证实了北川琢真的坏预感,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结城绫见清水怜治的地方不是警察厅,而是距离警察厅很近的一个地下羁押室。安室透若是领着结城绫从原路出来,必是直接从地下通过,绕过警察厅大楼;可经过情绪起伏波动较大的结城绫说想自己单独走走,让安室透不要送。安室透轻言细语劝了一会儿,没效果,只得把女孩送到地面上来。不仅课长担心,安室透也担心结城绫目前的精神状态不适合放任她一个人神游;所以,安室透在被女孩回拒了两次护送要求后还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身后,经过警察厅大楼前的人行道,好巧不巧就碰见结城家两兄弟。结城绫戴的帽子和口罩是为防外人,对于看着她长大的兄长们,别说遮头脸,就算裹成木乃伊,那两位也能一眼认出妹妹。

        女孩立在原地直直地盯着前方,安室透回想着她之前的话,所谓的“很快”,比自己想象中的速度快多了。

        安室透非常清楚课长的顾虑。他们直接绕过家族主事人,利用没话语权甚至已经被赶出家族的女孩儿来打通消息通道,肯定会惹怒她的亲人,这种行为会引发的怒火绝不亚于北川琢真知道对方以局长的手利用安室透后生出的雷霆之怒。因为私事生出的嫌隙在公事当中双方或许可以摒弃,但一定会受影响;课长当然不希望因为结城绫的事而使彼此本来就不太友好的局面变得更糟。安室透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还是明显感受到结城晓人逐渐凌厉的眼神朝他刀过来;同行另一位倒是泰然自若的与安室透微笑致意,而后关心地问妹妹:“这么早,早餐吃了吗?”

        结城绫温顺地点了点下巴,余光扫到走近的安室透,主动解释:“我出来走走,请安室先生帮忙送了我一程。”

        她欲盖弥彰的言词肯定瞒不过两位兄长,她只是想表明主次,不想使两位兄长无缘迁怒。

        对妹妹性情了如指掌的结城雅人深知妹妹所想。他待人接物张弛有度,停留在安室透身上的目光始终沉如秋水,他们不是过来吵架非要分出子丑寅卯的。

        “安室先生,又见面了。”结城雅人眉目舒展,一派自然笑意下眼角细纹又加深了些,雪色细发又添了不少。

        安室透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个家主自河村忍发案以来就忙得脚不沾地,短短一个月时间整个人像老了五六岁。

        “结城先生辛苦了。”安室透回以敬意,真诚的佩服在急流漩涡中不卑不亢多方斡旋的男人。

        结城绫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你们很熟悉?”

        安室透没说话。结城家两兄弟,一个旁若无人地错身绕过几个人直接朝警察厅门保处走去;一个伸手隔着帽子轻抚上妹妹头顶,无比怜惜:“委屈你了。”

        “没关系,兄长。”结城绫声音细小,“是我自食其果,还劳累兄长们奔波。”

        结城雅人少见地露出一丝不悦来,妹妹的语气态度恭敬又生疏。他竭尽所能保护的人,还是无法避免被伤害侵袭;他不是神明,左右不了凡俗人间世人的命格。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让妹妹心灰意懒,再多的话语在这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多余,对此,结城绫雅人是深有感触。或许,他以后再也看不到时而调皮捣蛋时而温驯黏人又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结城绫了。

        十几米开外的大楼门保处,堂弟在招呼他:“雅人,可以了,走。”

        结城雅人短促地回应了一声,注视着心事重重的妹妹,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而说什么呢?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为普通寻常的交流犹豫犯难。

        一辆黑色雷克萨斯自远而近徐徐驶来,从他们眼角余光中经过开进地下停车场。安室透认出那是课长的座驾,北川琢真一定是专门绕道,在结城兄弟俩面前演个刚来上班的戏码。

        门保处等候的结城晓人没有催促。

        结城绫下垂的视线余光也瞥见了从他们旁边的柏油路上刻意放慢速度开过去的车。

        “哥。”

        明明是熟悉的称呼,从结城绫口中喊出来,听到雅人耳朵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生硬。

        结城绫戴着口罩,瓮声瓮气地发着音,“你去吧,我先走了。”

        结城雅人不放心。事已至此,他认为再多隐瞒都毫无意义。他伸手牵着妹妹微微发凉的手腕,“一起吧。”

        一直默然旁观的安室透唇角微扬,有赞许之色从他眼中掠过。一直朝着真相不遗余力往前冲的结城绫退了两步,不动声色地抽出被哥哥握着的手。

        “你们谈公事,我在场不合规矩。”结城绫说。平稳的音调仿佛结了尺厚冰层的湖面,刀块一样锋锐的尖石砸下去,也砸不出半滴水花。

        眼着着两兄妹间随秒加剧的隔阂,安室透出言圆场:“结城先生,我送令妹回家休息。”他视线扫视了圈周围来来往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令妹近期不宜长时间外出。”

        “麻烦安室先生了。”结城雅人谢过安室透,不纠结妹妹瞬息转变的态度。

        门保处外,北川琢真已经从停车场走出,专程迎接这对兄弟。

        这边的安室透遥遥接收到课长意味深长的眼神示意,安室透心领神会。他陪着结城绫踱步在大街小巷,结城绫漫无目的地走几步停几步。有时站在天桥边面朝桥下车流眼神涣散;有时立在马路边目无焦距,来来往往车辆在她身前呼啸而过,她都浑然无感;有时伫立在河边发呆;安室透不能离远,他紧随女孩儿身后,做好随时拽她后领的准备。

        书店橱窗内贴着《没入海底》的大幅海报,结城绫站在前面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玻璃橱窗上折射出结城绫灰色身影,安室透一眼扫过书店显眼位置的堆头陈列,此书如今已成为故人的代表作了。他猜不到结城绫对这本书情有独钟的原因,转而又想到矢泽送给结城绫的礼物,不免对灵感来源又好奇起来。

        “回去吧。”结城绫突然出声。

        安室透提着的心神总算松懈了一点:“走吧。”

        安室透本来只请了一天假,经过早上这一出,他真有几分担心结城绫会做出什么轻生之举来;因此,他就向店长请了一段时间事假,具体期限未定。他盯着结城绫,警察厅的事宜课长和风见事后会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

        他们回公寓途中依然是一片死寂,直到到家门口结城绫突然出声:“安室先生和矢泽老师认识多久了?”

        “差不多十来年,上大学那会儿。”安室透回忆着他们认识的时间,他自己竟然想不起他们是几月相识的。通过景光认识的,以前年轻没刻意记过,也不会预知他们后来会发生多少事。

        “怎么了?”安室透关切问道,他要试着不把结城绫当小孩子。

        结城绫一边开门一边回:“矢泽老师随书送来的视频,我想,可能是给你的。”

        “给我?”安室透颇感意外,矢泽要给他视频,当天面对面直接交到他手上就行,为什么绕着圈子通过结城绫给自己?除非,矢泽的目的是想让他们两人都看到。

        结城绫拿出鞋柜内客用拖鞋,放在玄关:“进来吧。”

        安室透不客气换鞋进屋,在客厅电视柜上看到那六份光盘,电视柜隔层还有一台老式dvd机。

        结城绫卸着身上装束,说:“安室先生应该没怎么看矢泽老师的书吧。”

        “确实。事务缠身,娱乐时间有限。”他想多解释两句,说明自己有了解过小说内容。可安室透见结城绫动作麻利地抱着一摞书籍,光脚盘腿在电视机前地板上席地而坐,对他忽略故人之举根本不在意。结城绫拖过一旁的矮几把书放上边,拉过小方凳推到安室透脚边,安室透顺势坐下,默默注视着结城绫一连串顺畅动作。

        结城绫手握荧光笔,翻开用便签纸作好标记的小说,将光盘放进dvd机,开启播放之前她捏着遥控板沉吟一阵,微显惆怅:“我不会自杀的,所以你们不用特地守着我。”

        正当安室透为结城绫此刻的理智清醒和自强感到欣慰时,结城绫又自嘲般牵起唇角:“为我浪费警力,不值。”

        “没有什么值不值。人生于世,对生命都应心存敬畏和尊重。”安室透这样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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