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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世


符氏盖着厚厚的毡毯,半倚在临窗大炕上,背后垫了一只青缎引枕,她让宝顺用叉竿支起纸糊的窗户,闭眼适应了会儿刺目的光,再睁眼,只见窗外屋宇连绵,雪落无声,一片银白。

        冷冽的寒风卷着雪花吹进屋里,宝顺用身体挡住窗口,姿势别扭地回头道:“夫人饶了奴婢吧,这么大的风,您怎么受得住?叫姑姑看见了,又该训奴婢了。”

        符氏微笑道:“无妨,屋子里闷得很,咱们悄悄的,不叫她知晓便是。”

        “夫人!”宝顺气鼓鼓道:“亏得李姑姑来了京城,不然这世上怕是没人能管得住夫人了。”

        符氏失笑,语气放软:“就一会儿。”

        宝顺顿时没了脾气,勉勉强强留了五指宽的缝隙。

        符氏静静望着窗外,低叹:“今年的雪好像格外多。”

        宝顺将新装了热炭的袖炉放到符氏手中,“不都说瑞雪兆丰年么,想来是个好兆头呢。”

        符氏缓缓转动袖炉,“既非太平盛世,何来瑞雪丰年,于我们这些在皇城脚下衣食无忧的人来说自是无关紧要,可总有人在为此受苦。”

        宝顺不解,打量符氏的神情,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不敢多问。数月前,夫人因私自进宫为姜家求情一事与老爷彻底闹翻,被关进禁室险些丢了性命,出来后落下一身病痛,精神大不如前,心思也难猜了起来。

        李姑姑说夫人心里藏着事,叫她仔细伺候,别乱说话惹夫人伤心。她明白李姑姑的意思,这次姜家牵扯上七王谋逆一案,只怕再难翻身,虽说夫人冒险进宫求得太后赦免了姜老太太,但姜家的顶梁柱,夫人的亲舅舅姜既明和那一大家子的子子孙孙可都还在牢房里关着。就算太后念着她与夫人的往日情谊,但有什么能比得上皇帝儿子重要,夫人就算再闯一次皇宫,也是无力回天。

        想必夫人都清楚,但不愿接受,终日抑郁在心,所以看多少医吃多少药,身子也总不见好。

        她深深记得夫人从宫里回来时老爷那张阴沉可怖的脸,头一次看见平淡如水的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也是头一次知道性子温软的夫人骨子里是何等倔强。哪怕被关进禁室也绝不低头,最后硬生生熬脱了人样,气息奄奄地从禁室出来。

        夫人与老爷情分淡薄,府上人尽皆知,但她从未想过老爷会绝情至此,更没想到夫人能为了姜家如此不顾性命。伺候夫人这些年,她从未听夫人提起姜家任何一个人,原以为夫人因少时在姜家过得并不如意,出嫁后便主动断了往来,如今却有些看不明白了。

        不觉间屋内冷了许多,宝顺将窗严丝合缝地关上,回头见符氏望着半空兀自出神,消瘦憔悴的模样叫人心疼不已。

        宝顺不忍:“夫人还年轻,何不放宽心,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符氏回神,却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他说得对,我确是个傻的。”

        宝顺正困惑,门口的撒花软帘被人掀开,她回头一看,李觅回来了。

        李觅先是看了符氏一眼,确保她气色无碍,方摘掉雪帽取下羽毛缎斗篷往炕边走去,“倒奇怪,这屋子里竟不比外头暖和多少。”说着看向宝顺,眼神多少有些责备。

        符氏伸手将李觅拉到炕边坐下,“外头天寒地冻的,辛苦姑姑跑这一趟了。”递了个眼神给宝顺,“去煮些姜汤热食来,我也饿了,与姑姑一道吃。”

        宝顺吐了吐舌头,忙不迭地溜了。

        “姑娘何苦糟践自己的身子。”回来京城近半年,李觅仍和从前在苏州一样,习惯唤她一声姑娘。

        符氏沉默片刻,低头用银簪拨了拨手炉里的灰,“此行可有人为难你?”

        李觅:“老爷既然默许了,自然不会有人为难,姜家那边虽有重兵把守,但也顺利进去了。”

        “老人家……可还安好?”符氏放松了语气,但轻颤的手却暴露了她纷乱的思绪。

        李觅握住她的手,“姜老太太身子骨一向硬朗,又有好几位太医守着,已渐渐清醒了。”

        符氏的手却抖得愈发厉害,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李觅的手背上,“本该是我亲自去,他既不许,也罢,老人家若看见我这个不肖子孙,只怕更难好了。”

        李觅劝道:“姑娘已然尽力,何须自责,剩下的,听天由命罢了。”

        冰凉的手指被李觅温热的掌心捂暖,符氏渐渐平静,却避开了李觅话里的意思,只说;“日后还得劳烦姑姑替我多跑几趟了。”

        李觅叹了口气,取了热帕子替符氏擦脸,没再多言。

        不时,宝顺提着食盒回来,往炕桌中间放上一张黑漆的四角矮桌,精致的小食和滚滚的姜汤摆开,主仆三人围坐在一起,倒也温馨。

        吃到一半,宝顺突然想起,“奴婢险些忘了,方才刘妈妈送来了好些名贵药材,说又是宫里赏的,奴婢正看着火,没顾得上,叫她放下后便让她走了。”

        符氏拿着调羹的手微顿,李觅看过去,她神色自若地将姜汤送入口中,末了用手帕捻了捻嘴角,“既然送来了,照常用了便是。”

        诸如此类饮食起居的细枝末节不提,日子过得倒也不算慢,符氏在李觅二人的精心照料下,总算熬到了梨花又复山野的时节。只是病情久不见好转,人愈发消瘦,一天有大半时间都昏睡着,急得宝顺嘴角都生了好几个燎泡。此间,李觅每隔几日去一趟姜家,带回来的消息时好时坏。而因边关战事吃紧,朝廷无暇分心,其余姜家老小的处置搁置下来,符氏稍松了口气。

        符氏这边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府上却因为一事激起了轩然大波。

        梁府进了位戏子,老爷在大街上捡的,现今放在绪丹堂养着。

        而绪丹堂离符氏的院子不远,夜里总有咿咿呀呀的小曲儿传过来,不免扰人清净。符氏对此毫不在意,倒是宝顺气得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描述那戏子手段如何低贱,长相如何狐媚,符氏听了,愣了下,苦笑一声,你到底是放不下。

        这日,符氏难得有精神,早早醒了,本打算去院里坐会儿。

        “怎了得,国不宁民不生,袈裟换红缨,马蹄踏雪,道是浪子归。怎奈何,剑影破清律,刀中藏慈悲,将军啊,这路难回难回,你莫要悔……”

        宝顺进了屋,重重放下脸盆,噔噔噔跑进窗边,“还有没有规矩了!夜里没唱够,光天化日的也唱起来了!”说着就要把窗户关上。

        符氏正听的入神,立刻道:“等等。”

        宝顺愤愤:“夫人听这些作甚,别脏了您的耳。”

        符氏直接下了床,扶着床沿桌椅走到窗边,凝神细听起来。宝顺劝不动,只好跟着听了下去,但她大字不识,听不出个所以然,只觉这曲子打打杀杀的太过悲壮,还想劝符氏回去,曲子戛然而止。

        宝顺大松了口气。

        符氏却有些失魂落魄。

        宝顺趁势道:“存心给我们找不痛快呢,夫人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去吧。”

        不料她话音刚落,那戏子曲风一转,又唱了起来。这回唱的东西宝顺更是不懂,心里犯了会儿嘀咕,扭头瞥见符氏的脸,竟是一片惨白。

        她吓了一大跳,忙扶住符氏,急道:“夫人你怎么了?别吓奴婢。”

        符氏翕唇:“姑姑呢?”

        宝顺哭腔都冒了出来,“夫人忘了?姑姑去了姜家。”

        “骗人!”符氏双目涨红,猛地转身,不管不顾疯了似地往外冲,“梁予珹呢,让我见梁予珹!”

        宝顺腿都软了,死死拉住符氏,“老爷一早上朝去了,还没回,夫人哪里见得到!”

        符氏力道出奇的大,宝顺一时没拉住,让她跑了几步,可还没到门口,她便呕出一大口血栽倒在地,宝顺吓蒙了。这时李觅终于赶回来,见此状况,脸色大变,忙跪到符氏身边,“宝顺,快,去请大夫!”

        宝顺大哭着冲了出去。

        外头的曲儿依然唱着。

        “可叹一生荣华终成白骨,金雀街上无人哭母。”

        听到这句,李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再看人事不省的符氏,心彻底沉了下去。

        大夫很快过来,一看符氏便知情况危急,顾不上礼教,直接在符氏全身扎了二十来针。又写了一副烈性药方,却没再向往常那般细心叮嘱,只叹道:“老夫还来施一次针,你们尽快请老爷过来一趟吧。”

        李觅将哭得几乎换不过气的宝顺支开,自己坐到床边,静静守了一整夜。

        半夜,符氏醒过一次,她盯着床顶,“姑姑,你瞒得我好苦。”

        李觅沉默了会儿,说:“这是姜老太太的意思。”

        “几时走的?”

        “出狱的第二日。”

        符氏闭上眼,泪珠滑过脸颊浸入枕间。

        她痴痴道:“只恨我年少无知,一步错,步步错,到头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至亲至爱离我而去,却谁也护不住。我这一生,当真可笑。”

        “姑姑,你带宝顺走吧,走得远远的……”

        眼皮犹如千斤之重,她又昏睡过去,等再醒,李觅已不在屋内。床边多了个高大的人影,他沉默不语,如同一块巨石,将符氏笼罩在阴暗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浑身都疼了起来。

        良久。

        他说:“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她自嘲:“不若如此,你怎会来见我。”

        他果然露出了厌恶,声音冷漠而遥远,“姜家走到今天这一步,具是咎由自取,你趁早死心。”

        符氏摇摇欲坠地撑起身,她看着那曾经深深迷恋过的眉眼,“你如今权倾朝野,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为过,我不求姜家盛兴如初,但求他们性命无忧,你也不肯?”

        他的神情仍是无动于衷的。

        符氏吃力道:“哪怕不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也看在我们一同长大的情谊上,梁琮,我最后再求你一次。”终是支撑不住,倒在了他怀里。

        他没有推开,微垂眼眸,指尖轻触她的发,唇贴在她的耳边低语,“夫人难道忘了?自你嫁给我那日起,你我之间,就再无情分可言了。”

        他用着世间最柔情的语气,像刀子一样割裂了她最后的尊严。

        她不禁问:“你就这么恨我?”说着凄凄笑了,“那恭喜你,解脱了。”

        他有刹那的愕然,但他再也问不出什么。

        “送我回苏州吧。”这是符氏最后的话。

        而他,只能僵硬地抱着那具没了呼吸的身体,直至冰凉。

        一日后,梁府门前挂起了白幡。

        七日后,符氏下葬,入梁家坟冢。李觅二人则踏上了去往苏州的商船。

        同日,驿站传来捷报,贺兰山一战齐军大获全胜,皇上亲封的镇远将军班师回朝,或将成为齐国的第二位异性王。不曾想,受封当日,将军留下一句,“姜家世代忠良,何罪之有?”随转身而去。

        他扔下王侯富贵,换回袈裟,又剃了发,只身走了一遭江南,至此,世间再无他的踪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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