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番外一元夜灯如昼
煜，燿也，光辉炽盛，照耀宗族。
皇甫煜八岁那年，被爹娘从本家江宁送至日下安氏平乱将军府。
“你是落魄皇甫最后的一束光。煜儿，你要争气。”
他听到爹对他说。
他听到族中的他们说，他要扎根在贵胄之中。
“你是寄人篱下的别族公子。煜儿，你要低头。”
他听到娘对他说。
他听到族中的她们说，他只许衣锦还乡。
于是他翻山越岭，过河渡江，来到了玄止的京都。
只为了给他们皇甫一族，谋一个更辉煌的出路。
而他那年，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孤身一人，背负着所有不该由他背负的希望。
在漂泊的船上，他看着一江翻涌，恍惚明白逝者如斯夫，不舍的不仅仅是岁月。封官加爵，高入九天，这也是有些人愿意用一切来换的。
可有爬上去的一天，也一定会有摔下来的一天。他想。那时候不会疼吗？
冷夜中墨色的江水滚滚，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在吞噬着什么。皇甫煜缩缩脑袋，轻轻的捂着小手呵气。
允皇登基的第五年，元夜，灯火辉煌，人潮如海。
江南长大的公子见到了如画的长街，璀璨的灯火甚至遮蔽了银月的光辉。他惊得瞪大了双眼，第一次觉得日下京都果真是天子脚下，绝非凡尘可比。
如云罗绮，火树银花，奇异的倡优，诡谲的兽面，将他的双眼晃得明明灭灭。
领路的人劝他快走，他第一次磨磨蹭蹭，左顾右盼。
原来他们忘不掉的是这样的繁华，他们想让他去抓住这样的繁华。他怔怔愣愣，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皇甫煜暗暗的咬紧下唇，偏过头掩去眼光中的漫漫光华。
而后，不经意间，在这满街飘舞的红绸之外，偏偏注意到那一方阑珊灯火。那一个瑟缩的、着青衣的小姑娘。
他本来不该管这闲事。可他偏偏看到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慌张，无助，是同样的漫漫光华。
他踌躇了许久，终于是向她走了过去。
在高台上旋转的舞姬，在黑夜中绽放的烟火，不如那一处巷角让他关心的幽黑落寞。
如兰花般的小姑娘蹲在那里，害怕的望着涌动的人群。明明上元节如此热闹，为何她偏偏在繁华之外？
“公子！哎！公子别乱走呀！”
他大着胆子，甩下身后一干人。
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角落？她穿戴不凡，为何要这么担惊受怕？
他就这么带着一肚子的疑惑，走向她。
“姑娘，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明明他也是一个异乡客，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却在看到她时，忍不住施以援手，端起身子。
青衣小姑娘慌张的抬头，小小的一只，满眼满面都是泪水，就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皇甫煜也忍不住慌了起来，挠挠头。
“诶你别哭呀······”
小姑娘吸吸鼻子，泪水止不住往下掉，珠子一样，断了线不住的滚。
“······”
“我······我不是坏人。”
珠子滚得更快了。
“······元夜这么热闹，你想不想去玩玩？”
小姑娘咬着嘴唇，眨着眼睛泪流成河。她瞪着皇甫煜，哽咽许久。两个人互相看着，也不说话。
这样许久。
“我、我、我想回家······”
小姑娘像是忍不住了，断断续续的说出来，反而哭得更凶。
“那你的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我想回家······”
落泪的小姑娘就像琉璃杯，皇甫煜怎么也不敢去碰。可他又好像有无尽的耐心陪着她。
巷口之外，不灭的灯火，晃动的银烛，元夜正盛。太平鼓一声，响彻紫陌大街。
“那你，想不想上街去玩一玩？”
小姑娘看向他，眨巴出一滴泪。皇甫煜向她伸手，征询的看向她。
“······”
又是许久，她轻轻的站起来，低着头，抽着鼻子，擦了擦哭红的眼角。皇甫煜试着走出一步，小姑娘立刻跟上去，慌张的攥着自己的衣角。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很是欣喜。
“人太多了······不嫌弃的话，可以牵着我的衣角么？”
小姑娘愣了愣，又是一阵踌躇，慢慢的，牵住了他的衣角。
他给她买了绣着兰草的花灯，领着她听了时兴的吉祥戏文，带着她摸黑去摸城门上的门钉。他初来日下，听人说摸黑去摸门钉是可以带来好运的。
明明他只是一个江南来的陌生公子，却想带这陌生小姑娘领略日下最繁华的风景，告诉她，不要一个人待在乌黑的巷子里，不要离繁华太远。
不要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待在那种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他们在一个小食铺前驻足不前。铺主执大勺，搅得一锅香气甚是诱人。
“小公子小姐儿，来一碗浮圆子不？上元吃这东西，最是应景！”
“浮圆子······是何物？”
铺主大叔嘿嘿一笑，满满的舀上一勺，只见那汤里白白嫩嫩，圆圆滚滚，一只一只，浮浮沉沉。
“我们那边，这东西唤作汤圆。”
皇甫煜认真说到。铺主大叔憨厚的盛上两碗，笑道。
“那公子必是江南人了。”
“是，我是江宁人。”
“那真是巧了！我祖上恰是江宁的，见到小公子真是俺的福气哦！”
大叔呵呵笑着，递过来两只碗。
“今儿上元节，热闹非凡，俺又遇着老乡，这两碗浮圆子就送给公子小姐了！”
皇甫煜郑重接过，慢慢递给小姑娘，嘱咐着她小心烫，自己却摸出几个铜板，反递给铺主大叔。
“大叔请收着，我不能白受恩惠的。”
铺主大叔一愣，笑声愈加爽朗，朝着皇甫煜一拱手。
“公子客气，俺也就不推脱了！就祝小公子小姐儿上元安康！”
“多谢大叔。”
“多······多谢大叔。”
元夜不息，他和她就坐在这不知名的小食铺旁，吃着一个又一个浮圆子。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想虚无缥缈的希望，也不用想该如何在九天之上搏出自己的繁华，有的只是眼前的小欢喜小圆满。
皇甫煜看着小姑娘小口吃完这浮圆子，低着头又是一阵踌躇。
“怎么了，可是想再吃一碗？”
“不、不是的······我、我叫、我叫苌楚······”
皇甫煜笑了一笑。
“嗯，我叫皇甫煜。”
他见小姑娘一副纠结的样子，笑着在木桌上比划着。
“喏，左一个火，上一个日，下一个立。煜。”
“······谢谢公子。”
“不必客气，一会儿我还送你回家。”
苌楚终于是扬起笑容，迟疑的抬起头，紧张的攥住筷子。
“我、我可以和公子交朋友么······”
皇甫煜愣了一愣，竟想伸手去揉揉小姑娘的脑袋，堪堪忍住。
“当然是可以的。”
他看着苌楚，嘴角的笑意更是浓郁。
初来日下，本是该听爹娘的话，好好待在安府，一步也不许错的。
可是这个元夜，这个名唤苌楚的小姑娘，他莫名的想要去保护。
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怕是忘不了了。
街角暖呼呼的浮圆子，领路人慌张的找寻，小姑娘回府时流连的背影，踏入安府时门前的大石狮子，他怕是永远也忘不了了。
墙角幽兰静，深院竹有意。元夜灯如昼，繁华满京都。
皇甫煜八岁那年，进了京都日下，见着了最让人留恋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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