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回到淞宫时东君竟然还在注视着棋盘，仿佛其上有什么玄真至理一般。
直到云间照恹恹地从鲑阳暄袖子里爬出来顺便再次拍飞了他棋盘上为数不多的几枚棋子，他才把嫌弃的目光落在自家徒弟身上。
云间照天资不凡，于是东君理所当然地不会手下留情，当晚就加急安排了一份行程交给鲑阳暄和自己神侍，力求务必把云间照锻炼的顶天立地甚至开天辟地。
于是小图腾云间照在拍飞自家师尊棋子的第二天，惨了。
…………
可怜云间照还未化作人形便已每日寅时起子时息，听自家师尊上午讲述上古史，下午被关进旦暮境修习神力——旦暮境，此中时光流逝速度极慢，外界一日其间一年，云间照每每如此都要被自家师尊重点看顾，稍有分心，第二日便要被多罚修炼一时辰。到了晚间休息时间，东君冕下便会命擅琴的神官为她弹奏，将静心咒融合在琴曲里，封印于琴上，从此日日夜夜让她安心修炼。
她能够化为人形后更是操劳，基础课业已经学完，除了一直持续地修炼神力以外，无论是东君还是鲑阳暄都极为重视她的武道，甚至每日都要和她先后交手。除此之外，琴棋书画礼御也是样样不落。偶尔得了几日假，也都是东君带着鲑阳暄和云间照一起去往涿世听学——涿世乃是世间学者心驰神往之地，儒生大能、各位真佛或是道法真君偶尔聚集在此讲学，有时甚至会展开三法之争，舌战不休，而每当这时，不只是众多后辈，各族高位者也会忍不住参与其中。
…………
幸好云间照的天资卓越，这个卓越，是真的卓越。以这种方式被教导，小字眠眠的云间照觉得自己就算是一条咸鱼，现在也快要能够化龙腾空了。
神族三千岁成年，是以今年只有九百多岁的云间照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人族孩童大小，她甚至还没有自己使用的长刀高。是的，在这个大多数使用长剑作为武器的时代里，云间照使用的是一柄长刀——这刀又细又长，脊刃微微弯曲，刀身又极薄，但是偏偏在轻薄的刀身上竟还有繁复的花纹存在，虽说这花纹是为了充当放血槽而铭刻的，然而看上去却是过分秀气了些。刀身以极其珍贵的神石打造，淬炼以日月精华，吸收星辰之力万年方得成型脱出，于是得以“神幻”为名，也是东君冕下的收藏中为数不多比他年纪还要大的存在了。
看上去才八九岁的云间照小君上原身乃是伴生紫瓣金蕊莲莲灵，是以她发色黛紫，皮肤是水晶冻一样的莹白，羽玉眉泓水眸，右眉眉尾处有天生一颗红痣，标志着身份的黄金宝石眼流转生辉，眉心浮现着繁复的神印，鼻子很小巧，唇瓣是早樱般浅浅的微粉。
单看长相，云间照瞧着很是单纯艳丽，甚至看起来过于乖巧无害了些，尤其是她笑起来面颊上还会多出一对小酒窝，偶尔生气蹙眉时看起来也没有半分威严。
这也让云间照自己很是烦恼，可惜改也改不了。
不过她这无害的相貌很得长辈喜欢，每每她回到扶摇，墨夫人总会心疼一番，说她比上次见面又消瘦许多，然后便会收拾好些幺女爱吃的东西送到淞宫。
这日墨夫人派遣神侍来送东西时，云间照正在水晶廊中读史书，夏日炎热，她干脆只着一身浅白十二破裙，臂上挽着烟色鲛纱，踢了鞋袜光脚踩在地上，长发用三彩珍珠流苏步摇绾成高髻，另外的几缕碎发用几支金蝶缀饰束在髻中。
她见神侍过来行礼，于是将裙摆放下遮住双脚，看见教习神官不在，才舒了口气问道：“母亲又吩咐你送什么来？”
“回殿下，是北溟中最新鲜的大蟹。”
“大蟹？”
“正是。”神侍回答，“这些大蟹个个都有合抱大小，脂肥细腻，汁腥鲜甜，此时正适合食用。”
“你最近去过人间吗？”
神侍一愣，不明白她为何要问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还是如实回答到，“前不久才去过。”
“那么人间如何？”
“自是不及神国，然而百姓富足，贵族奢靡，不久前下官前去时，还在浔阳城里看见一群官家小姐争相打碎玉珠混着金箔抛进河中，意味图个‘金玉良缘’的好兆头。”
“是吗？我知道了，这些大蟹我收下了，替我多谢母亲。”
神侍行礼后安静退下，云间照则是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史书，她正好读到人间楚国这一卷——“前朝哀帝末年，战乱，土地荒芜，百姓易子而食。”
合上书轻叹一声，到底是一千年过去了，如今比起那时可算好了许多，只是当年历历在目的惨象，在史书里竟只有短短一句话罢了。
“这蟹送三对给师尊，然后将清昼请过来品蟹。”
……
“你是想叫我过来帮你烹制吧？”乌衣少年按了按额角，“想吃蟹吩咐太岁便是了。”
太岁星官此刻正指挥着神侍们将火锅端上来，火锅一边清汤一边辣，早就用神力煮沸了。因着他们在淞宫庭院里，是以除了各色果蔬，侍者准备的肉食都是淞宫圈养的家畜，此刻已经提前宰杀好备在瓷盘中呈上。
“难得有机会嘛。”云间照晃晃手里的一小罐清酒，“这是师尊送来的桂枝酒，他说这酒最配大蟹，直接酒酿了也未尝不可。”
鲑阳暄懒得与她争辩，他用银刀开了一只大蟹，取出蟹肉蟹膏在碟中，浇上温过的桂枝酒推回给云间照。
云间照眼睛一亮，大蟹壳甲坚硬，极难撬开，手下一个不好便会损害这肉质，是以各大族吃这蟹时往往会有专门开蟹的仆役守在一旁。
入口绵软酥香，细腻蟹肉裹着一层清酒香气，蟹膏却是难得的海中甘腥，那腥气被桂枝香冲淡了，在口里竟散发出一股甜意来。
云间照最欣赏的就是厨艺高超的人，她此刻恨不得把鲑阳暄引为知己，不，当做大哥也是可以。鲑阳暄看着她那没出息的样子，嗤笑了一声，却抬手示意神侍们将食材煮了。尔后他懒懒看见云间照尝蟹时连发髻松散也顾不上，吩咐她身边的神婢帮她束好头发，“怎么连头发也如此散乱，在这里散漫便罢了，出门在外若是披发不整，难免被兴庆的神官参上一两句。”
云间照心虚地塞了一口蟹肉，没敢说她今日在水晶廊里赤足时正撞上神侍送蟹之事，否则还不知要被教习神官念叨多久。她只得转过头去看着火锅，免得再被鲑阳暄问起。
青虾去壳，各种大块筋肉被切成半透薄片。蔬食先下，肉片只需要过汤一瞬便可捞起蘸酱。
盐、梅、糖、姜、葱、芥、蒜、薤、韭、豉、醯、酢、酱、茱萸、胡椒被一齐端上，酱汁调好后再加入些许清酒，正是聚齐了世间各种风味。
“咳咳。”鲑阳暄被辣的眼角微红，轻咳出声。
“你怎么还是一点辣都吃不惯。”云间照调侃他，丝毫没有自己刚刚趁其不备塞了他一口辣汤的自觉，她无辣不欢，但是鲑阳暄喜好清淡，甚至偏爱甜口饭菜，如此仔细想想，好歹自己也算在某一方面比他强些。
鲑阳暄斜睨她一眼，目露威胁，自小就很识时务而且不怎么要面子的云间照当下闭嘴，还体贴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糖果，从中挑拣了一颗樱果味的双手乖乖奉上。
鲑阳暄大发慈悲接过吃了，云间照自小不好甜，所以这糖甜味清淡，不过鉴于她时常“得罪”鲑阳暄，是以时间长了也会在身上带着一小包各式糖果来顺他的毛，啊不，顺他的鳞片。
云间照夹起一片涮好的岩羊肉就往嘴里送，反正她根本不怕烫，于是蘸着酱料吃得飞快。旁边拿着匕首切割鋆羊肉的鲑阳暄凉凉插嘴，“慢点吧，这里哪有跟你抢的。”显然他仍是在意刚才云间照趁他不注意喂了他一口辣汤的事情。
云间照丝毫不在意他的在意，笑眯眯地拿起勺子又喝了一口辣汤，“难得教习今日不在嘛。”
东君冕下收了自家徒弟三对大蟹，难得宽容一回，是以这才有他们两个在这里吃火锅——平日他们要么辟谷修行，要么试吃东君练出来的丹药，又有教习将礼仪看得紧，根本没这般享受口腹之欲的机会。
饶是如此，等到东君处理完公务回到淞宫时，看到这堪比国宴的一顿火锅，还是将云间照一顿嫌弃。
“……我哪有!”云间照面上要多无辜便有多无辜，“师尊你不要诓我，国宴明明豪奢得多。”
东君忍无可忍，“我三千年长一寸的浮游鱼呢？”
“吃了……但是师尊你想啊，有了蟹怎么能没有鱼呢……”
“那我五百年才结一枚的灵霁果呢？”
“这……吃完火锅总要有些冰镇果品清清口嘛……”这灵霁果生来寒凉，岂不是连冰镇的功夫都省了。
“再敢顶嘴明日的学院祭奠就不要去了。”东君被她的强词夺理气笑了。
云间照萎靡下去，“好好好我错了别说了我有罪，对不起嘛，师尊。”
毫不走心，东君在心里补了一句。不过他倒觉得真是神奇，“你的父母兄姐我都见过，就没有像你一样跳脱性子的，如果不是……”他看着云间照的眼睛，“我都怀疑你是捡来的。”
“捡来的？我这么好看的小神女，岂是能随随便便说捡就能捡到的。”云间照终于摆出一副“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心虚了”的模样，“反正师尊你现在出去绝对捡不到。”
东君额角青筋跳了跳，他最终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假的笑容，“闭嘴吧云间眠眠，再说话就缝上你的嘴。”
“可是师尊，清昼他也吃了……”云间照还在垂死挣扎。
“平日里我是将你惯坏了，神侍们竟敢跟着你这样胡闹，下次再犯，我便罚你去练满一百炉丹药。”
“……”云间照只好彻底闭嘴，她哪会什么炼丹。
虽说如此，淞宫的神侍们心下清楚得很，东君将云间照视作亲女，即使她这回吃了他好些灵兽灵果的，最多便是被他训斥一下贪嘴，至于惩罚也是万万不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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