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淞宫地处嵩院的中心，是嵩院院长东君的居所。

        嵩院则在群山环抱之中，峰峦叠翠，溪水曲折，端的是一派高雅避世之风。

        万年以来，有无数学子求学于此，嵩院也称得上是百舸争流之地，又因着立身处世时间实在是太过久远，因此各国中不少闻名遐迩的大学者皆在此留过名。

        东君领着鲑阳暄穿过山林，这山林里面还有不少零碎的石碑，多半被嵩院的学生们刻了字，有些久经风雨已经模糊，有些即使沧桑却依旧坚韧，还有些字迹很新，依稀带着点稚嫩……刻字的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有单单写个“仁”或者“杀”的，亦有写什么“逍遥”或是“抱朴”的，甚至有些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刻满整片石碑的，不足一一道也。

        嵩院外院——莘院与藤院并立，莘院重文，藤院重武。

        两院所持风尚，学生所穿的院服，开设的课业，都是截然不同，甚至在大多时间，这两个院都是针尖对麦芒，颇有些水火不容的意味。

        两院学生见面，大多也是一个冷哼一声，一个拂袖而去。

        “酸儒!”

        “蛮夫!”

        两院夫子倒也不制止，反而称这些东西叫做“少年意气”，大抵是他们觉得只有年少才能如此轻松地说出这般话语来。

        东君他们未在外围多停留，而是直入中心淞宫，待进入那厚重的柛木大门后，便有二十四个个白鹤化成的侍者来迎接。

        东君径直把手中的一卷书帛交给了领头的侍者，吩咐道:“过后拿去放进莘院书库吧。”鲑阳暄一眼看过去，发现那竟是神国国主拿来昭告神国的天书，想来是那位叫做方知世的神官临终前用它书写了些什么。

        看着那位侍者接过书帛行过退礼后离开了。东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道：“方知世以前是莘院的学生……”只不过说完了这句就再没了下文，反而转身朝正殿过去了。

        如今的世道如此艰辛，不必说神魔二族尚且因为混战伤筋动骨，人族更是流离失所，花落人悲，鲑阳暄亦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或者不若说不论是方知世还是他，都只不过是各族战争的牺牲品罢了。

        …………

        一连数日，鲑阳暄都在为云间照注入神力，如此过了将近二十日，幼卵才堪堪有了一些生气。也算是鲑阳暄的功劳，云间照与他很是亲近，他在淞宫读书时，她便一定要待在书案上，无聊了更是得寸进尺压在书卷上，晃来晃去吸引他的注意，鲑阳暄倒也“不恼”，而是每次在她烦人时将她往身旁滚一滚便过去了。不过小图腾不折不挠，还喜好与他斗智斗勇，他一时看不住她，云间照就会躲得严严实实，等他来时再试图吓他一跳。

        虽然结果大多数都是被他丢进一个木头篮子里封好，第二天才被放出来。

        一晃便是三年，这期间云间族长与墨夫人也曾几次来拜访，也不知后来东君与云间族长说了什么，以至云间族长在看到鲑阳暄时态度略微复杂。

        …………

        云间照是在有一年的惊蛰这日破壳而出的，她出生的时候惊天动地，使得神国上下皆知，然而破壳之日反而很是稀松平常。

        这天风和日丽，鲑阳暄在淞宫一座凉亭内落座，偶感无聊，是以将还没出生的云间照上下抛来抛去慰藉孤独，终于在一个接住她的瞬间，蛋壳发出了清脆的咔嚓声。再一抬头，鲑阳暄就和头上还顶着一片蛋壳的云间照实打实打了个照面。

        此刻的鲑阳暄在这个刚刚破壳而出的小家伙云间眠眠脸上看见了一脸委屈。

        绝对是不满于他把自己扔上去再接住的行径，云间照看了看他，果断缩进了蛋壳，还将头顶的蛋壳碎片完美拼合了回去，仿佛她从来没有破壳出生过一样。

        然后就被鲑阳暄揭开那片蛋壳再一翻手腕倒进了他的手心里……

        莲族，又称莲灵族，“莲”乃是他们出生时身有伴生神莲，是以体带异香，“灵”说的则是其体类蛇，但是通体雪白晶莹，双目泛金，好似流动的黄金熔岩，颇有些美丽耀目，更别说他们背生双翼，坚硬厚重，在空中也是不落人后。

        鲑阳暄饶有兴趣的打量自己手心的莲族小图腾——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莲族，莲族成年后天赋异禀者完全有能力与顶级真龙一较高下，只是这幼年嘛……

        咳，看起来很是……可爱。

        手心里的小图腾云间照香香软软，手感更像能被捏来捏去的糯米团子，双翼翼根漆黑无光，再往上却逐渐过度为灼灼金羽，虽然双翼未丰，但是仍显现出来厚重，足以想象它日后水火不侵锋利如刀的威风。

        到底是女子，又是一族小殿下，不好就这么放在他手心里——即使刚刚出世的小殿下身量很小，在他手心里也能放得下。

        鲑阳暄随手幻化了丝绒羽垫出来，将手心里啾啾叫的小殿下团了团，端正地放在羽垫上摆好，然后才带上羽垫径自去见云间照的师尊东君。

        路上的云间照还试图咬他一口，可惜龙族的皮肤外面有坚硬的鳞甲，即使他们化作人形这鳞甲的效果也未曾消失，是以云间照不但没有得逞，还狠狠硌到了自己。

        鲑阳暄边走心里边想着——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咬他一两口简直就像是在他的手心蹭来蹭去，不疼，甚至称得上是个挠痒的力道。

        殿中东君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东君尊上的棋艺与他的年纪成正比，按理说自己对弈也别有一番乐趣，只是他却眉头紧锁，瞧着颇有些烦恼。

        见鲑阳暄带着云间照过来，他脸上神情一松，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来，主动打趣自己的小徒弟道:“怎么，终于愿意出来了？”

        云间照这才从羽垫上移动到自家师尊的棋盘上，扒拉半天，搅乱了黑白子才安静下来。

        ——看来他想要一个安静乖巧的小徒弟的心愿可能完不成了。

        不过……东君看着凌乱的棋盘，神国已如一潭死水般沉寂太久，搅乱风云不是也很不错吗？最好……是掀了这一盘已经下了数万年却无聊至极的棋局。

        东君静静看了一会儿用自己的尾巴和羽翼拨弄棋子的云间照，才开口对鲑阳暄说:“既然眠眠已经出世，按理也应该知会云间族长，便麻烦清昼你走一趟了。”说到这里他语气沉了沉，“也请去看看北荒的情况吧，毕竟……这是与巫族相隔最近的战场了。还有人族，人族虽然不受到巫族进犯，但是他们与妖族之间的关系一向时好时坏，人族各国内斗也是日益严峻。”乃至他最近听到的祈愿不知几凡。

        局势确实在一天天恶化……鲑阳暄不加思索便点头答应了。

        …………

        说是要去北荒，鲑阳暄却没有吩咐神侍准备出行的神车或是王驾，而是径直变回了原身。

        普通的龙族修习数百年才能从虺龙逐渐升阶化为角龙、飞龙、应龙。鲑阳暄出身龙族嫡系——父君为烛龙，母君是青龙与白泽的独女，是以他一出生便为应龙之身，通晓世情，掌握混沌。

        他只有一千余岁，龙身并不是十分庞大雄壮，却也是隐含着能轻易绞碎山河的力量，身躯上覆盖着的玄金色龙鳞状如泪滴，坚硬而又尖利，背后的龙翼亦是无羽生麟，而角爪却是褪色成了浅金色。

        不论是谁见到他，都必定要赞叹上一句——“这是何其华美的生灵!”

        只是可惜，他是世间最后一尾真龙了。

        当他第一次踏出青霄之时，是神国国主带领众神官找到他，面带悲伤地告诉他，如若不是见到了他，龙族可能就会被神国史官记录为灭亡了。

        他在破壳而出前，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族人，他们之中包括自己的父母。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与巫族的战争。

        …………

        凭借真龙之身，他来到北海只是转瞬，更不必说嵩院本身就是坐落于三荒之交。

        北荒——神国的海域。

        再往前追溯一千五百年，北荒仍是大陆，只是当时的各族在第一次混战中已然失了理智，被驱逐出四海八荒的巫族怨憎大荒各族，在向北迁移的过程中为了截断各族追击，主动使用了巫族一系的圣器击碎了北荒山系的主山筋——于是北荒就此坍塌陷落，全靠数万年前绕着八荒形成的岷龙山脉苦苦支撑才不至于完全崩塌，但即便如此，北荒崩毁地陷也造成了八荒之水汇集，如今的北荒已成一片汪洋，零星岛屿星罗棋布其中，愈向北去，便越发深不见底。

        北溟乃是以一处断崖为界，陡峭的断崖之下，是一片“地上之海”，平直无边的海面一路延伸直达大荒之外，其中潜藏了无数海兽与无尽矿藏——危险又富饶。界碑上书的“北海虽赊，扶摇可接”——或许这说出的是写下这字的云间先祖的乐观，但是他们死在了一千五百年前，倾尽全族，最终一无所有。

        莲族自古居于北荒扶摇。扶摇气候稍寒，多细雪，而莲族能御火，体温高于其他神族，因此生存之地或寒冷或极炎。

        鲑阳暄一路而来，北荒还算安稳，许是同时与神魔开战也让巫族感到了吃力，亦或是惊蛰时节，外荒环境并不算极度恶劣，再者能越过回龙渊的巫族亦是少数，此时的北荒便处在两千年来少有的安静祥和里。

        海面无风，晴空朗日，交战几方已经暂时休战和谈，曾经在海面上留下鲜血的尸体已经被海兽们吞吃个干净，因而此刻的北溟波光朗朗，浅水中还能看见水底各色水草与鱼群。北荒特有的缇树正值花期，缇花色泽有深有浅，迎风化玉，遇水即溶，此刻它们静静开放在海岸两侧，这一片海域的海水都已经被染成了缇色。

        远处的天空隐隐约约映照出太阳星与太阴星的影子。静影沉璧，日若融金，海天相映，不知是日月会从海面下升起，还是鱼群会从天空中游过？

        这一切似乎都是美好的，这是云间照看到这些景物的第一印象。她本该出生在这样的北荒，拥有像她名字那样光明绚烂的未来和封地，然后理所当然地得到神国先辈们的荣光。

        可惜这海面其下隐藏的是累累骸骨，是祖先们的血海深仇，是千年来北荒子民深夜中的不得安眠，亦是无数荒鬼冤魂嘲哳泣诉……这一切都在等着她真正带上属于自己的神冠。

        或许还要更早些，自她出生那日起，这些都成为了她的责任。

        鲑阳暄对这一切不可否置，但是正如世间没有纯粹的光与暗一般，谁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喜爱与憎恨，比方说他承认自己一直照顾了这位小图腾三年之久也是别有用心。想要承担北荒王冕的重量，必要让王冕先认可自己。

        北溟，其实与自己也很是相似不是吗？外表可以美好动人，然而内里的波涛来临时却从不轻易使人窥见。他孑然一身，但是从神国目前的局势来看，自己身边的这位小图腾大概也是要孤军奋战了。

        那么，他当然要使她变强，让她成为自己最为坚定不移的盟友——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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