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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五


在叛军首领博克托、元虬的旁边,还跪着一个青年人,头发上杂着好几粒草种,赫连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

        苏伊上前道:“禀王上,兵士在搜索博克托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与之勾结的雅和。据降兵说,雅和本来打算等叛军得逞后向博克托借兵进攻尧离,同安萨曼争夺尧离的控制权,事情败露后他只能从尧离逃出来,没想到又被我们给捉住了。”

        难怪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他,赫连点点头。这样捉住他,也算是个意外收获,赫连决定派人将他押回尧离,给安萨曼一个顺水人情。眼下的重点,当然还是博克托和元虬这两个反贼,这是赫连自继位以来的第一桩功绩,正是彰显君威的大好机会,出发之前他就决定了,他要特地活捉这两人,再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亲手杀之。

        他居高临下说道:“博克托,本王念在你曾为右鹄百姓立下过不少功劳的份上,若你肯心甘情愿认罪伏诛,本王留你一个全尸。”

        “啐,”博克托低着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我十三岁就上过战场杀过人,早就想过会有今天,我怕个屁!要杀要剐痛痛快快地来,眨下眼睛算我孬!”

        他有一双凶狠的鹰眼,轻蔑地,视赫连如无物。

        听了博克托的话,不待主上发问,元虬便也大喊:“成王败寇,要杀要剐就来,磨磨唧唧的,看不起谁!我全族上下百号人,就是三岁娃娃也不屑像你小子这么苟且,我劝王上还是废话少说,快拿出点真血性来,免得被人耻笑!”

        李沁喜站在一旁心底暗骂: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

        “都说虎毒不食子,元虬,你膝下还有三名不满四岁的子女,稚子何辜?王上给你机会你不要,你连自己孩子的性命都不在乎,怎会管部落百姓的死活?如此残暴无道,假公谋私,你算什么首领?你自己找死便死,连累特里达特上万臣民,让后世子孙背上反贼叛徒的耻辱,还敢如此大言不惭,”李沁喜骂道,“你也配求速死?”

        “若非王者仁心,百姓早就四处逃窜至周边国家,奚赫一十六部联盟早被你们这两个叛徒搅得七零八散,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挑战王权?”

        “哈哈哈哈哈哈——”这时,跪在一旁的雅和突然大笑起来,“好一出夫妻同心!”

        他轻蔑地朝着李沁喜的方向道:“蠢货,先看看清楚站在你身边的是什么人?你口口声声维护的王权、王上,你当真清楚他的为人么?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我的王后殿下,你说王者仁心,爱民如子?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难道在你眼中,婆家人的命是命,娘家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你还敢大言不惭在这侃侃而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还不知道吧?一年多前你来奚赫的途中,经过百里荒原的时候——”

        此话一出,赫连瞳孔不禁一颤,他挥挥手,“妖言惑众,给我把他的舌头割了!”

        李沁喜制止:“慢着,让他说!”

        “我们可亲可爱的王后殿下,你在荒原上可曾遇到过马贼的袭击?你可知道,那是现在就在你身边的丈夫为你安排的第一道见面礼。你一心维护他,他却跟那群马贼说‘尽管不择手段要公主的命,抢来的钱财美女也都归你们’哩。你说你可不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你应该还没有忘记,你刚到安哈古的时候,是安萨曼迎接的你吧?我是安萨曼的兄弟,要从他那里打听你的行踪并不难。王上今天怎么利用你对付我们,明天就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你。你呀你,你好好看看你自己!”

        “一派胡言,给我杀了他!”李沁喜下令:“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苏伊手起刀落,砍下了雅和的头颅,人头落地时,雅和的脸上还保持着狰狂的笑。李沁喜冷眼瞥着地上的残躯,不禁一阵作呕。苏伊面向她,挡在她眼前,将她的视线同处决的场面隔开,“殿下。”

        李沁喜扬手示意自己没事。

        赫连拔出早备好的长刀,亲手砍杀了博克托和元虬,并下令将首级运回,挂在各自城墙上。

        交待完这些事,他眼带惊怯地扭头去看李沁喜,她喜怒不形于色,但面色已然铁青。他清楚,李沁喜是为了稳固军心才急忙下令杀雅和,不是她不相信那些话。

        二人心知肚明,雅和所言是真。他曾是真心地,真切地,想要她的命。

        赫连独自回了王帐,迟迟不见李沁喜回来,他便遣人打听,回话来说,她骑马出去了。

        他握拳叹气,心中惴惴不安,不知等她回来了,自己该如何面对。

        天黑之前,李沁喜赶回了营地,苏伊见她回来便上前问候,她亦无甚反常举动,只与苏伊感慨这一趟离开喀拉哈尔,甚感劳累。

        苏伊见她满身尘土,猜想她是因目睹了处决经过而一时不适应,不敢多言,只说请她好好休息,待明日休整过后,大军便要启程。他不是一个好奇心深重的人,饶是陈冬柏就在他帐中为他做军师,两个月下来二人已十分熟稔,他也不打算向陈冬柏问起白天雅和所言之事。

        李沁喜回到王帐后并无只言片语,赫连自然也无法向她解释什么。事实上,他心底庆幸她不提,一旦她真的开口,他便确定地只剩下黑洞般的沉默。

        李沁喜没和他一句话,二人沉默地用过晚膳,又沉默地各自坐着。就在两天前,他们还一同驰马,畅想今后,但现在,一切又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赫连明白,自己绝无法解释的。他能说什么?说他虽然真心想杀死她,但那都是认识她之前的事了?……在相识以后,他又不是没有想过再次下手。说他现在已经不想杀她了因为她帮了他对他有用?……这太羞耻和卑鄙了,这种话不能被说出口。

        他只能在让事情在沉默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望着李沁喜一如平常的脸色,他宁愿相信,她是包容的。她会,且能够包容。

        他于是试图以退为进:“不早了今晚我去别处睡。”

        “不可。”李沁喜毫不犹豫的拒绝令他心底暗松一口气,“你我不能临阵内讧,这会扰乱军心。”

        赫连有些窘迫地往前进了两步,一口气将烛火吹灭,摸黑到了榻边,小心地躺下,丝毫不敢动。他听见李沁喜在另一侧也躺下了的声音,稍安下心,不一会儿便沉睡了。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吧。”他想。

        他不知道,其实李沁喜一夜没睡,她只是躺下了,没有辗转反侧也没有怒目圆睁,而是双手交叠在腰腹,闭目屏息,等待着天明。

        一夜过去,王与王后之间一切如旧,兵士中流传的关于雅和的谣言也就逐渐平息。

        半个月后,大军凯旋,太后亲自到郊外迎接,见到王与王后貌合神离,她先是有些惊讶,随即又放下心来。这两人总是这样,都是老样子,不必大惊小怪。

        近一个月没见到公主,葵姑赶忙握着她的肩到处查看:“公主瘦了许多,脸也晒黑了,出门在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随军亲征实在辛苦!”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赶快命人把准备好的饮食端上来,再去给李沁喜准备沐浴更衣。

        李沁喜突然扑进葵姑怀里,抱抱她说道:“葵姑与我一道吃吧。先别忙活了,我累了,想安静下。”

        葵姑察觉她情状有异,便按她的要求去安排,两刻钟后,内殿只剩下主仆二人。

        “您怎么了?”葵姑关切地问。她看李沁喜回来时的样子,想必又是和赫连闹了什么矛盾,二人同吃同住一个月,竟也没有什么可喜的进展,看来真是缘分太浅。她暗自懊恼。但见公主神色疲惫,眼神中也有些哀伤,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李沁喜先往地上祭了一杯酒,而后将雅和在阵前所言之事告知了葵姑。

        “什么?!”葵姑大惊大怒,“怎么会是这样”那夜的惨状至今仍历历在目,公主的精神也因此遭受重创,没想到竟都是怀信王设计的。公主能平安无事,全是老天保佑,若不然,只怕一干人等全都葬身沙漠了。原来凶残,才是藏在怀信王少年脸色底下的真面目。

        若真是如此,这二人之间早就结下了仇,自己还盼望着他们能恩爱和美,真是愚蠢!

        她急忙追问:“怀信王就没有一丁点儿解释??”

        李沁喜摇摇头,“没什么好解释的,谁都知道这是真的,不必求证,我也没再同他说起这件事。那天我骑着马拼命跑了两个多时辰,脑子里都是当时遇袭的情形,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以我目前的处境,我必须接纳,必须容忍,自己将长久处在凶手的身边。我报不了仇,我不能为他们任何一个人报仇,我也无法离开,甚至不愿意放弃已经取得和今后将取得的利益。那么多人死在我的眼前,而我唯一的选择是只能屈服。我恨,好恨!”

        李沁喜泪落入珠,肩胛战栗不已:“我实在是羞愧难当。”

        她恨自己的轻易原谅,恨自己的认贼为友,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向利益臣服,再不能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

        一想到曾认为能与赫连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她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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