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六月七日·北京时间凌晨二点
池亦扬疲惫地躺在监控室的皮椅上，分派出去的雇佣兵相继传来完成任务的消息，约翰也回到了保护区。
他的战斗结束了。
“连家被连震方毁尸灭迹，炸了个底朝天，那对兄妹被送到医院，作为证人保护起来了。”约翰一边自己缝合细长的伤口，一边吐槽：“真的没想到连震方这么狠，把什么都给销毁干净了，连自己都不放过。”
他盯着手臂上的一条条抓痕，脑海里闪过他在快抵达连宅时，听到的第一声爆炸。
那一刻，他那钢铁般坚硬的心，猛地被炸开了一条缝隙，他也说不清楚那缝隙到底代表着什么。
亨利在驾驶着越野车，他的催促下车子几乎是飞到大门口的。
看到连翰拉着连莎跑出主宅的那一刻，约翰恍然大悟，那条缝隙是他对连翰的承诺，他会在危急的时候，来救他。
至于亨利那句“春心萌动”，倒没有那么夸张吧，约翰在心里替自己辩解了一下。
“他家里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等消防撤退后，最好派人去搜一搜。”
“放心吧，我留了人在那里。”
约翰垂下头，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了埋藏心里已久的问题：“连家那小子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决定站到我们这一边的？”
池亦扬仰头看向约翰，眼眸发亮：“他从来没有改变主意。”
“什么？”约翰不明所以。
池亦扬站起身，关掉监控设备，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他从来就没有打算帮连家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最初返回连家是想要报仇，替他的妈妈报仇。但后来接触到连赫的手下，得知了他们和泰国组织勾结做的那些事，大为震惊，也更加坚定了铲掉连家的想法。”
池亦扬当初进入圆顶酒会，原本就是关莉让他去盯着连家，怕他们搞风搞雨。
一次，他们又在圆顶酒会相遇了，池亦扬还没开口警告连翰，连翰就对他和盘托出，并承诺一定会找到连震方和连赫的犯罪证据。
唯一的条件是放过连莎，她其实挺单纯的，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完全是受连震方指使，接近各大富豪套取情报。
“但连震方老谋深算，连翰不仅没拿到他的证据，他倒反而被连震方推上连氏医药的实际控制人位置，用来背黑锅的。”池亦扬放下水杯，感叹一句：“他们两兄妹，都不过是连震方的棋子而已。”
“这可是亲孙子孙女啊，他怎么能——”约翰实在不理解，中国人不是最注重血脉的吗？
池亦扬垂头一笑：“连赫不也是亲孙子吗？连震方还不是一样完全放弃了他，真不知道他图什么。”
约翰暂时放下这个疑问，转向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泰国那边还没消息吗？”
“听说蛮顺利的，但具体情况还不知道。”池亦扬坐回皮椅上，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华南省的行动太顺利了，除了连震方的这个意外，可以说是完美地按照计划进行的。
“——嗡嗡嗡”手机震动起来，池亦扬拿起手机，盯着李威发来的三个字：还在哭。
一个小时前，李威告诉他，蒋薇言通过其它渠道得知微海科技爆炸了，整个人失魂落魄，坐立不安，不停地追问程海川的情况。
池亦扬只能让李威尽量安抚，却无法透露程海川的真实情况。
“怎么了？”约翰问。
池亦扬摇摇头：“你去休息吧，我打个电话。”
约翰出去后，池亦扬直接打了李威电话，话筒递给了蒋薇言。
“微言，别哭了，好不好？”池亦扬捏着鼻梁，听着万里之外传来的嘤泣，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失落和懊恼，也许还有难掩的嫉妒，“他没事。”
“你怎么知道他没事？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他的公司会爆炸？”蒋薇言缩在酒店公寓的小沙发里，浑身冰凉。
站在沙发旁，近两米的李威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安抚女孩子这种事，比保护她可要难得多。
池亦扬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嗓音嘶哑：“我暂时只能告诉你，程海川很安全。”末了，他又补充道：“这一点你要先保密，直到他出现在公众面前，明白吗？”
别说蒋薇言现在大脑一片空白，就算思维清晰的时候，她也无法想象一向视如仇敌的两个男人，会合作筹划什么事情，又追问道：“是现在安全，还是一直安全？”
池亦扬叹了口气：“一直安全。”
听到这四个字，蒋微言的啜泣声才止住了，正常思维逐渐回到了大脑：“你那边是半夜吧，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没有，我还没睡。微言……”
“嗯？”
蒋微言刚哭完，鼻音很重，这个“嗯”字像是一把中提琴拉出来的音节，使池亦扬耳廓一热，原本想说的想念的话，又被他咽进了肚子，“听李威说你们明天要回巴黎了？”
“我们提前完成任务，回巴黎休整。”
这么说，离她回来的日子又近了一些。如果这边的事情顺利结束，说不定可以去巴黎接她回来。
池亦扬默默想道。
挂断电话后，蒋微言把手机还给了李威，抬起红肿的眼眶笑道：“谢谢你。”
李威蹲下来，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低声道：“放心吧，他有人保护，不会有事的。”
蒋薇言眨了眨眼，不理解为什么程海川需要人保护，他们公司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她没有再追问，如果池亦扬都不肯说，李威更不会坦白，她不该一直为难他。
李威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好了，你早点休息，明天回巴黎，还有一堆事情要做。”
“嗯，晚安。”蒋微言冲着门口挥了挥手，她打开手机，看着通话记录里拨出的那个号码，懊悔不已，一冲动就拨了出去，不知道对方知不知道是自己打的。
如果知道的话，那程海川会怎么看她，明明是她提出了分手，现在又去关心他的安危，怎么能这么没有原则呢？
就这样一个问题，蒋微言颠来倒去想了一两个小时，什么也没做。
六月七日·北京时间凌晨三点
正在办公室等消息，整夜未眠的程海川终于接到了童乾的电话，对方刚脱离危险，抵达曼谷国际机场，准备登机。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辛辛苦苦在泰国卧底了近两年，怎么可能在最后时刻没了？谁做的？”程海川听到这个噩耗，浑身颤抖，不断用拳头“嘭嘭嘭”地击打办公桌桌面。
童乾泣不成声，像是做了对不起程海川的事情：“川，都怪我，我太掉以轻心了。我不该把雇佣兵撇开，和小波坐在阳台聊天。一定是那些人！跑了的人，为了报复……”
“怎么能怪你？怎么能怪你……”程海川重复着这句话，他也不知道除了那些恶人，还应该去怪谁。
话筒边传来孩子的哭声，程海川才想起来童乾提过他和小莉的孩子，叫可可。只不过，可可这么小就没了妈妈，实在可怜。
但童乾的孩子，程海川一定会视如己出：“可可……如果有什么需要告诉我。”
挂断电话后，程海川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眶，呆坐了很久。
童乾说泰国行动很顺利，警方正在打扫战场。但为什么？为什么这场恶战要以牺牲于波作为终点？
池亦扬刚睡着就被手机震动吵醒了，一打开手机就看到两条噩耗：
于波牺牲，于泰夫妻在家里吞枪自尽了。
监狱里的连赫，用牙刷捅破颈动脉，抢救无效。
他顾不上此时是半夜，立刻打给了池政书：“爷爷，是真的吗？于波牺牲了？怎么会这样？”
“还在调查。”
池政书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说完这四个字就挂断了，没有任何解释。池亦扬呆滞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这是一个吃人的夜晚。
惶惶黑夜里，全国的网络平台仍在津津有味地讨论前一日夜间的颁奖典礼，热度达到了历史之最。
网络新闻部完全封锁了华南省的两处爆炸消息，以及紧接而来的中泰警方打拐行动。
这一夜，所有人活在莺歌燕舞、娱乐至死的梦幻中，却不知道多少生命在这样的欢笑声中，悄然逝去。
西北省灰狼组织基地
昏暗的会议室内，四个老人闭着眼睛躺靠在沙发椅上，像是在打瞌睡。
办公桌上的扬声器传来电流“滋滋滋”的声音，时不时传来一声汇报：“报告！第一中队任务完成！”
“报告！林海刑侦支队任务完成！”
一切行动都在国安局和公安部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灰狼组织作为国安局的特殊分支，做着制度内无法做的事情。
很快，国安局传来一份任务简报。
华南省四个小时完成了省内的窝点清扫，抓获了三百多个从上到下的各级联络员，包括三名在废弃城堡出现的最高级别管理员。
主谋连震方拘捕，炸毁连家，不仅毁灭了所有证据，还造成了重大伤亡。连家十二个佣人无一存活，当然这个数字是不会对外公布的。
泰国方面，清理窝点2109个，抓获高级管理员24人，8人被击毙。抓获犯罪分子3486人，共击毙拘捕人员21人。
476名中国籍犯罪嫌疑人被押送回国，35453名受害者获救，其中重伤2349人，正转移到泰国几座城市的医院接受治疗。
所有卧底正在接受组织审查，通过后可撤回国内。
“不容易啊！终于结束了！只是没想到连震方会来这一招。”韩谦达率先吐了一口长气。十年了，等的就是这一刻。
邾辞礼睁开皱巴巴的眼皮，伸手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比我们预料得还要好，泰国清理的窝点比我们监控的还要多，华南省行动也没出什么岔子。但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连震方死都不愿意认罪，还把家里全炸了，连孙子孙女都不放过，一定是在隐藏或是保护什么东西。”
这时，一个人咯咯笑了起来，像是木偶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可怖。
其他三人朝他看去。
池政书摇晃着头，笑意弥漫在脸上：“那又怎么样？”
他扫视了一眼三个人藏在暗影中的脸，重复问道：“那又怎么样？上面的目的是连家垮台，泰国境外势力连根拔起，还受害者一个公道，给人民一个交代。”
他的手掌往扶手上轻轻一拍：“难不成你们和几个年轻人一样天真，打赢这一仗，就没仗打了？”
被池政书这么一说，会议室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所有人任由可怕的沉默继续着，直到桌面扬声器传来一声暗哑撕裂的嗓音：“报告！林海军区大院任务完成！”
“哎！”重重的叹息在会议室里格外清晰，那是邾辞礼，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挤压鼻子，像是想把鼻子里的臭虫清除出去。
韩谦达转动脖子，咔咔作响：“可惜了，老于始终不是自己人。”
“那就没什么可惜的。”池政书掷地有声地下了一个结论。
过了几秒钟，他又抬眼看向身侧始终没说话的人：“老童，你平白无故多了一个重孙，不应该开心吗？怎么看起来比死了孙子还伤心？”
童庭知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了一丝怒气：“你把乾乾派到泰国，从于波嘴里坐实了于泰的叛徒身份！我们以前不是说好，不要下一辈掺和到我们那些恶心的事情里吗？”
“庭知啊！”
童庭知看向他，他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用这样的语气叫唤自己。
“我们打下的天下，始终是他们的。他们学不会这些恶心的事情，怎么担得起那么大的责任呢？”池政书特意把“恶心”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仿佛是故意要恶心童庭知。
“你——”
韩谦达立刻站出来解围：“大家别吵了！虽然威胁解除了，但你们好像还忘了一件事！”
“你还想怎么样？”童庭知看向对面的“冷血屠夫”。
“还有一个‘威胁’活在这个世界上。”冷血屠夫眼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
四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池政书巡梭着会议室，个个面目苍老，年龄加起来都快三百岁了，蓦地想起了十几年前他们刚刚完成灰狼行动，是多么威风凛凛！
一个在西北军团，一个在龙城，两个在林海城商界和军界，叱咤风云，呼风唤雨。
虽然做到这些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最大的代价就是泯灭良心。
但不管怎么样，他站在了西北军团的顶端，创建了池家军工厂和振兴集团，同时掌控军界和商界。
这是池家的荣耀，他当然希望子孙享受他的胜利果实。可惜关莉只生了一个孩子，他劝说过池振兴去外面生几个孩子，但被严词拒绝了。
所以池亦扬遭遇绑架的时候，他的魂都快吓没了，这可是他唯一的后代啊！他只能隐身在西北，彻底揪出幕后黑手。
但别说连震方，就连连赫的证据也不容易掌握，除了洗钱罪，他根本没留下什么杀人放火的证据。哪怕是绑架池亦扬这个案子，都没有找到切实证据，直到卫爱国出现。
十八年前，卫爱国的消失更是给过小安的死增添了不少谜团，他暗地里寻找过小安的后代，并不是因为愧疚，而是担心过小安留下了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因为他才是那个真正出卖过小安的人，童庭知、韩谦达、邾辞礼和于泰都猜到了这一点。
只不过前三位在得到池政书的承诺后，站到了他这一边。除了于泰，他选择离开了这个队伍，同时承诺不会对外公布。
池政书了解于泰夫妻，他们老实忠厚，所以他一直没有对他们下手。但时间长了，这心里总是有根刺，让他坐卧不安，夜长梦多。
前两年，他终于忍受不了，找到于波，把一只伪造的录音笔交给他，里面是过小安和于泰的一段通话录音，清晰地显示过小安怒斥于泰，说他不为民族大义，只为私利。
池政书利用这一点，把于波派到了泰国，执行凶险的卧底任务。
任务一完成，于波也成了他的刀下亡魂，包括于泰夫妻。
斩草除根这一点，他和连震方一样狠。
但这次不知怎么地善心大发，对着韩谦达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一个小姑娘，能做出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随她去吧。”
过小安、卫爱国、于泰都不在世上了，现在剩下一个不成气候的过清一，掀不起什么风浪。
韩谦达冷笑了一声，头倚在座椅上，冒出一句：“不知道我们做了这么多缺德事，死了会不会下地狱。”
邾辞礼打了个冷战，眼里浮现出邾媛笑靥如花的脸，最爱的女儿若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有多么震惊和失望啊！
“你想多了，我从来不信这些。”池政书斜倪了他一眼，缓缓吐了口气：“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权力决定一切。我们这一代掌握了权力，下一代才能掌握财富。”
邾辞礼撑着扶手，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老了老了，权力也好，财富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真的累了，背着这样一个重重的壳子，真的累了……”
“老邾，咱两年纪差不多，真要去了黄泉路上，还可以做个伴，你说呢？”池政书低沉一笑。
邾辞礼回视他一眼，有一团气堵在胸腔里迟迟没有发出来，他觉得憋得慌，往门口走去：“我出去走走。”
站在黄沙之上，邾辞礼仰头望着灿烂的星空，耳边传来当年担任商会主席意气风发的演讲。
事实上，他为林海城的经济做了不少贡献，还有周边的小城市也受益不少。但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
他反复问自己。
他垂下头，佝偻着背，像是在找自己的良心在哪里，找了半天后，他咕哝了一句：“真的有黎明吗？”
黎明为暗夜里向往光明的人们准备，而他注定被掩埋在这片黄沙之下，永远充当一把杀人暗器，永远无法重见天日。
可孩子们不该沦落至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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