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二
老阿妈帮姚晟澜做了晚餐便回家了，回家还有一家老小要伺候。姚晟澜赶着这期杂志要的稿子，书房亮了一盏绿琉璃盖台灯。俞乐平静静倚在门口出，凝视着姚晟澜埋头写字的模样，灯光暖暖的洒在她的身上。女子的样貌固然重要，但气质也不可差，如姚晟澜英伦归来的时候，他在码头上去接她，她笑靥如花，就如一缕在异乡漂浮荡漾过康桥桥底的中国月光，带着东方墨迹的书香，和英伦摩登熏陶的香气。
房间滴答滴答的只剩下挂钟的摆荡声。
时间到了六点，姚晟澜方才抬眼看了时间，见着门框边的俞乐平，一时吓着了，仍旧带着惊喜的微笑，“你来了多久了。”
俞乐平心底满足，道，“看你在忙，就没敢叫你，怕吓跑了你的灵感。”
姚晟澜懊恼的抚了抚刘海，“你必定是阿妈走的时候，开门让你进来的，你居然愣愣等了一个小时。”
俞乐平温柔的注视着姚晟澜，摊了摊手，“我无所谓。”
姚晟澜真是哭笑不得，站起身往厨房走，“饭肯定凉了，我帮你热热，你也肯定没吃，留下来一块吃吧。”
俞乐平侧身，让姚晟澜经过，一股馨香飘过自己的鼻息。他也不做帮忙，只在餐桌边柔意的注视着姚晟澜忙进忙出，心道，这也许是家庭的感觉。
等菜热好了上桌，俞乐平也无心饮食，满心的温暖，对着入座的姚晟澜，低低的唤了一声，“晟澜。”
“恩？”姚晟澜盛汤的动作很是娴熟，以致有种贤惠和温顺。
“我今后能每一天看见你帮我热菜的样子，那我的余生必定很满足了。”
姚晟澜手里一顿，糊涂笑道，“我做错了什么，你居然要赖我一辈帮你热菜。”
“我说的是认真的。”俞乐平忍不住按住了姚晟澜的瓷勺，为姚晟澜的碗里添多了白菜和肉，“我想一辈子就这样，你为我添饭，我为你盛汤，即便是粗茶淡饭，我们也可以一起经历。”
姚晟澜低吟道，“乐平。”
俞乐平不容她回避，眼眸专注而深情，透着纯粹的希冀，“晟澜，我想和你求婚。”
10月的天，姚晟澜只穿着藕色的旗袍，白皙的脸颊透着云彩。她低着头，眼眸里晃动着不安和抗拒，只好霍地站起身，深深的看着俞乐平。俞乐平将手伸到他面前，姚晟澜下意识缩了缩肩。
“晟澜，我吓着你了么？”俞乐平歉意的问。
“不，”姚晟澜又退了一步，“乐平，你是……开玩笑的吧。”
“晟澜，我不是开玩笑，许多年前，我便和你说过，我是喜欢你的。这些年你在英国，也没有断了和我的联络，我真的很高兴。我更没想到在学成归国之后，会选择让我去接你的船，然后留在上海工作生活，我们在一起几乎是默契和融洽。难得这半年来，你不是已经默许了我对你追求么。”俞乐平声音温厚诚恳，纯然表达着一腔的爱慕。
姚晟澜微微的触动，眼神不着痕迹的注视着俞乐平，咬唇道，“你知道我去英国之前，经历了什么，我有过两次婚约，而且都让人平白无故给退了婚。还有在北平……你根本不晓得我离开北平之前，牛家人将我的事迹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讲，我简直无地自容。而且我曾经是要嫁给陷害你家的仇人啊……”
姚晟澜越说越激动，脸色羞愧而自卑，双手不住的发起抖来。
俞乐平两手搭在姚晟澜的发颤的肩上，笃定的说，“我全部都知道，可那不是晟澜你的错，汪鸿瑾逼你的种种，我全都清楚，是他持强凌弱，仗势欺人。当初我俞家如何的四分五裂，我没忘，北平是他的地盘，你能做什么。当初你的丫鬟来找到我的时候，我看的清清楚楚，你险险就给买入魔窟或者死在了船上。”
姚晟澜方想争辩，却牵动心绪，不住的咳嗽。俞乐平安抚着她的背，“你留下的这一身病痛顽疾，不也是因为他么。我怎么会忍心怪你。”
姚晟澜身形一抖，默默的滴下晶莹的泪来，扶着俞乐平的臂膀，低弱如柔藤。
俞乐平携着她坐下，“晟澜，这些年我单身，不是因为对乐珊还抱着什么样的幻想，而是我一直等着卑微的念头。我在想，那年我如果我早一些遇见你，我便一定不会放弃你。”
姚晟澜咳了两声，抬起脸，特有一股子寒到极致的悲伤，“这话，我曾经听过一个人信誓旦旦的说过，那个人却不是汪鸿瑾。”
俞乐平愣了愣，猜测那人必也是辜负了她，让她疼得极深。
再抬眼，却发现姚晟澜面容冷静的审视着自己一般，顿时懊恼自己竟也会迟疑了这一分。
“晟澜，”俞乐平赶紧说，“这么多年来，你是懂我的。我除了自己，其余的已经一无所有。”
俞乐平说的是自己为岁月妥协和洗涤的那一切，他如何是一无所有，过往不再了，他还有未来。可她呢，归国之后却仍旧要靠家族的关系方能在着偌大的大上海立足，除去手里的一支笔，和千疮百孔的往事在这世态炎凉中编造出的“好故事”。
顾章确实成为了自己的经纪人，可回国的半年，除去去了英伦期间陆陆续续写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惆怅客》之外，她几乎毫无产出，更不用说曾经和于可夫商议的剧本。
“然后，你就怎么走了。”顾章举着手里的酒杯，晃悠着说。
“几乎是不欢而散。晟澜心里大概恨透了我的懦弱，我不该因为她的过去而犹豫。”俞乐平闷闷的饮了一口酒，眉宇甚是哀愁，一派天凉好个秋的颓然。
顾章只是苦笑，“姚晟澜，美则美哉，我就是游尽那百花丛也不敢触碰她。我的表兄与她相交甚深，她这性子实则是外冷内热，待人无论男女，甚是傥荡诚挚，颇有男子汉的侠义心肠。我无意听过姚晟澜从前的事情，那人其实是她的国文老师，两人颇有一段奇缘，却因为种种，两人退了婚，而且我表兄便那老师的至交好友。”
俞乐平头回听见关于晟澜的情殇往事，却没预料她心胸傥荡如此，能不计前嫌与所辜负她的人的挚友交往甚密，却隐隐有着怀疑。
顾章似乎看透他的顾虑，“你以为我表兄和她也是情投意合？”
俞乐平一时忿然，大声说，“不会的。”
顾章笑容可恶如讥讽，“都是男人，我懂的。我表兄怎么会喜欢姚晟澜，他几年如一日的守身如玉，不就是为了姚家的表小姐。”
俞乐平眉宇惭愧的蹙起。
顾章继续道，“现在是民国，谁没有一两段风流往事，人不风流也枉少年。可姚晟澜不一样，我真心佩服的就是她这样的女人。正经人家的名媛小姐，哪个正眼瞧得起我，都是逢场作戏罢了，说白了我就是换上了一身华服喝过墨水的高级小白脸。可晟澜从来却没轻看过我，阑珊的小说著作权出品费，那是多大的收入，她信任就没质疑过。我表兄管这个叫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俞乐平郁结，一时也没说话。
“偏偏她就那么差的机缘，那个国文教习白搭了一层人皮。《微凝》看过吧，那个人就是区鉴于的原型，我顾章都活得比他像个男人，临阵脱逃抛弃了婚约，到了北平却勾三搭四起来，什么珲春，赢太太，那国文教习到底有几个女人啊？人家富家公子追明星，养戏子那是常有的事，可区鉴于算什么。不过就是一个穷书匠，就充当起了徐志摩。”
顾章不知真喝醉，还是借机发酒疯，大大咧咧的骂了起来。
“我会弥补她的。我怀疑那年晟澜会遇到汪鸿瑾，可能和我家的案子有关，乐珊跑了，和她亲密的人自然会遭到关注。”俞乐平追忆的道。
顾章搭起他的肩，由衷的说，“大律师你有那样的本事你就去吧，两情相悦最艰难。姚晟澜不肯答应你，多半是压在那两桩不如意婚事的阴影底下。”
“我这去就找她，她经历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的选择只有我。”俞乐平索性搁下了酒杯，取了衣服，掉头就走。
俞乐平一路兴冲冲奔到了姚晟澜的公寓，路上下起了雨，也顾不得，衣衫浑身皆给染湿。在门口忐忑中夹杂着一种兴奋，定了定神，便按了门铃。
可开门的人却是一名从未见过的儒雅男子，男子很谨慎的问，“你找谁？”
俞乐平尚以为是一时失神走出了门，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问，“立夫，是谁？”
男子的身后闪出了一个秀丽娴静气质的旗袍女子，看了愣住的俞乐平一阵，才不确定地唤道，“是……是俞先生吧。”
俞乐平讶异道，“这里的主人是姓姚吧。”
旗袍女子“呵”一声笑了，“立夫，快把门开开，是俞乐平先生。”
孔立夫闻言打开了门，彬彬有礼道，“原来是俞先生，一别多年，我却是一时认不出来了，失礼了。”
俞乐平客气的点头，眼睛四处寻找着姚晟澜的踪迹，旗袍女子引着他们来到客厅，“瞧瞧，我们刚刚来上海，就巧是贵人上门了，也不必特地再寻时间上门拜访。”
俞乐平对姚莫愁的话语置若罔闻，透着木讷和尴尬的神情。姚莫愁却不见外，抿着嘴对丈夫扬眉，起身去厨房准备招待客人的茶点。孔立夫不动声色的对俞乐平说，“俞先生想必是来找晟澜的吧，她和孩子们去了楼下买零食了。”
“孩子？”俞乐平略微欠身，问道。
孔立夫无奈的笑了笑，“俞先生可能不记得我们夫妇了，五年前，晟澜在上海的时候多亏了俞先生的照拂，我们曾见过一面。”
俞乐平经过提醒，闪光想起五年前确实见过这对夫妇，他们便是姚晟澜的姐姐姐夫，歉意的道，“冒昧前来，却没有认出是晟澜的姐姐姐夫，真是对不住。”
楼道一阵零落的脚步声和稚童清脆笑声，咯嗒一声门打开了，俞乐平见到姚晟澜一手牵着两个四五岁的孩童，一手提着帆手袋，就倏地站了起来。
姚晟澜脸上挂着的笑意点点凝住了，两两对视，霎时无语。孔立夫也站了起来，姚晟澜捧着茶具和点心立在厨房门口，机灵的唤过了孩子，“子初，肖夫，过来，洗洗手，有点心吃。”
孩子一哄就走开了，俞乐平咽了咽咽喉，将手不自然的插入深色条纹西裤兜里。姚晟澜垂眸，有些不安的微微抿唇，抬眸看了一下姐姐姐夫，又瞥了一眼俞乐平，方淡淡的说，“姐姐姐夫，你们才过来，今晚就在这里住吧，子初和肖夫可以和我睡的。”
姚莫愁还没说话，那个名叫子初的孩子立时欢快的扑到了姚晟澜的怀里，甜笑着说，“好，子初要和妈妈睡。”
俞乐平心里一跳，姚晟澜的脸色还算正常，反而是姚莫愁忙抱过子初，道，“知道你粘着你三姑姑，怎么不要二姑姑了。”
子初撅着嘴，小胳膊不时的乱蹬，“不嚒，不嚒，我都很久没见到妈妈了，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这句话里说的十分清晰，俞乐平整个人愣住了，如同提头一桶冷水倾头灌了下来。姚晟澜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目光冰凉，一时却剧烈的咳嗽起来。姚莫愁抱过子初，关切的来回看着晟澜和俞乐平，孔立夫张臂抱过了子初，道，“好了，便闹了，早早洗澡和弟弟去睡觉吧。”
姚莫愁轻轻的拉过姚晟澜的手，“怎么咳嗽还没见好。”
俞乐平面孔青白，深深的望着面无表情的姚晟澜，低声道了声告辞便走了。
“俞先生……”姚莫愁在他出门后喊道，姚晟澜却拦住了她。
“晟澜，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我本来就是子初的妈妈，这个事实他迟早要知道的。”
“你糊涂了。”姚莫愁情急晃了晃她的手。“子初明明是……”
孔立夫将孩子抱入了房间之后，走出来劝姚莫愁，“这是晟澜的决定，我们不是说好要支持的么。”
姚莫愁气得几乎跺脚，“晟澜糊涂，你也糊涂，在自己家人面前无所谓，可俞先生……”
姚晟澜坚定的说，“子初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既然她生前委托给了我，那他就是我孩子，这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乐平理解也好，误会也罢，我就是子初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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