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拜祭
“左大人年纪尚轻，资历浅薄，只怕是难以承担修建灼华台之重任。”闻苏温润的声音传来。
“下官虽是不才，但也曾着人修建过许多亭台楼榭，自认经验颇丰，能担此重任，还望闻公子成全。”左子苌的声音不高不低，用极为恰当的语气，似乎每说一个字都仔细斟酌过。
我整了整金纹玄衣，走了进去，“在讨论什么？”
“参见主上！”满屋的人都跪了下去，行稽首之礼，唯有闻苏略一拱手便作罢。
我挑挑眉稍，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都起吧。说说刚刚在争论什么。闻苏？”
“在下在定修建主上诞辰所用的灼华台之人选。”闻苏声音温润。
我笑了笑，“原来是这事。本城主已派紫零前去，这个时辰，大约已经启程了吧。”
“这……”闻苏面色一暗。
我扬眉看着他，又看看一众人，好奇地问：“本城主所为可有什么不妥？本来这事理当昨日便告知各位，只是昨日有些意外才耽搁了，让闻公子和诸位大人费心了。”
“不敢。”
我笑笑，望着天际，不再言语。
已即位的城主十六岁生日素来隆重，更何况城主是女子，繁文缛节更是数不胜数。
不过自从闻苏回来，似乎我在宣事阁的作用也没那么重要了，又少了紫零这个第一谋臣和第一公子针锋相对，宣事阁俨然是受闻苏掌控的局面。
不过，这正是我想要的呢。
“主上。”
我回过神，诺大的宣事阁只剩下我、闻苏和左子苌。
我翻翻手边高高的等我盖上印章就可以执行的公文，问：“还有事吗？”
“下官初任少府，不知轻重，斗胆向主上请命，随紫大人去桃夭山修建灼华台，也好多多学习少府的事务。”左子苌率先开口。
我弯弯唇角，少府职在打点城主府内务，说白了就是个账房先生，准他去宣事阁也是额外开恩，如今竟要和雪安城第一谋臣，近似于丞相的紫零共事。他是真会算计。
闻苏依旧面目温润，声音却是偏冷的调：“左大人这请求怕是逾越了吧？”
“下官不敢。”左子苌依旧是圆滑的笑容，不见卑微的声音。
我眯了眯眼，温热的液体似乎要汹涌而出，我揉揉眉心开口：“都别吵了。左大人初任少府，的确经验不足，但也不必去和紫零修筑灼华台。十日后本城主去祭拜绫挽，你跟着来吧。”
“小城！”闻苏脸色一变。
我打量一番一贯面目温润，此刻却脸色微白的闻苏，轻笑：“就这样吧，本城主累了。左大人，好好准备。”
“是。”
绫挽是我的母亲。尽管十五年来我从没见过她。除了每年生辰前夕的祭拜，我几乎将她遗忘。
父上从没提起过她，爷爷更是如此，遑论府中下人见都没见过她了，我生活中因而连一丝一毫她存在过的痕迹也没有。
所以，我从没称过她母亲。
只是叫已过世的她绫挽。这个没有来历，没有家族后盾的前任城主夫人。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我却丝毫没有祭拜亡母时应有的悲伤。从来没有过。
“可是成姑娘来了？”
“看这华丽气派的马车，除了成姑娘谁能坐得起？”
我看着手里的书卷，对外面的声音习以为常。
绫挽并没有埋葬在展氏陵墓，而是埋在了岚山和城主府之间的一个避世的名曰莫离村的小村庄里。
爷爷和父上从没陪我来祭拜过绫挽，只是嘱咐我切不可以城主身份前往，以免惊扰了当地百姓。所以，如今我是顶着富商成家长女成姑娘的身份来此。
“夫人的眼光倒是独到。”左子苌坐在我对面，笑容圆滑。
我瞥了他一眼，声音没什么情绪：“出门在外，你最好管好你那张嘴。”
如往年一般，由着村里最热心的大娘带着我去绫挽的墓。只是出发前，大娘七八岁的孩子也吵闹着要跟来。大娘见我没什么意见，便也由着这个可爱的小男孩了。
“咦，这个姐姐好面熟呢！”男孩子跑到我面前，放肆地打量我。
大娘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骂：“又是胡说。”
“才没呢！前些日子，姑娘一袭白衫，作男子打扮，身旁还跟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北面那个绫挽墓待了半天时间，我看得清清楚楚呢！”男孩子撇了撇嘴，满是对被质疑的不高兴。
左子苌倒是笑开了：“真是奇事，天下竟还有跟我家姑娘长得一样的人。”
我淡淡地瞥了左子苌一眼，才看向大娘和男孩子开口：“小公子并未说错。那人是家父。叨扰了村民还望多加见谅。”我和父上年轻时的画像有三分神似，除了他，再无旁人来祭扫绫挽。我余光扫到左子苌呆愣的表情，不由皱眉，“子苌，去取十两白银赠与大娘，以谢叨扰之罪。”
“啊？是。”左子苌忙从衣袖里掏出十两白银递给大娘。
我看着大娘笑得鼻子不见眼的样子，微微垂下眼帘，开口，“余下的路在下倒也是记得的，便不劳烦大娘和小公子了。”
“主上，先城主……”左子苌跟在我后面走到村子最北端的墓碑前，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口。
我不理他，盯着比往年都要干净许多，祭品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墓碑，吩咐：“去找个东西，把骨灰坛给我挖出来。”
“主上！这是夫人……”
“哪来那么多废话，挖！”我一甩衣袖，走开两步，背对着墓碑低斥。
身后断断续续地传来刨土的声音。
然后是铁器和瓷器碰撞的声音。
我回头，就看到左子苌小心而缓慢地除掉瓷器上面的土。
是一个做工粗糙，施釉也不甚均匀的骨灰坛。简单得没有一道花纹。
除了骨灰坛外，再没有一件陪葬品。
我忽然笑了起来，“她要的左右不过这么点东西，却偏生嫁了个懦弱无能的丈夫，有个重利薄情的公公，又生了个打小锦衣玉食，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女儿。”笑着笑着，笑意却一点点弥散开来：“莫离，即是当归。只是这村子名字取得再好，也抵不过这天命所归。不过既然是我娘，这十几年来就我一个人来祭拜她，村子上下也只知道我是她亲人，她这墓的存亡也就得由我来定夺。我虽然没能耐守不住这墓，但有本事毁了这墓。子苌，把这骨灰坛给本城主砸了，骨灰给我扬了，墓碑给我拆了！”
我背对着左子苌，温热的液体再也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红色的水珠滴落在地上，绽放出灿烂的颜色。
左子苌……我身边近臣中唯一与我犯冲的人。而我，正让我天生的宿敌毁掉我生母的墓。我勾起唇角，红色的水珠再也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身后的人气息薄弱，却什么音节也没发出来。
也许是他知道，此时在我亲娘残破的墓前，他问什么，我也是答不出来的。绫挽那个女人，终归是要做展氏的祭品，保住这个繁华盛世，她必须死。那么死就要死得彻底，连骨灰也不要留下。
我大约也是一样的。
伴随着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身后仍旧一声声打碎石碑的清脆声响，和着噼里啪啦的落雨声。正如我满面鲜血，和着雨水落到泥土里，再也看不见。
“主上！”
我朦胧中似乎听见左子苌的惊呼，下意识地吩咐：“别停，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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