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难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漫天大雪的日子里，日夜不歇的人啊，终于回归。

        怀抱琵琶的娉婷歌姬，低吟浅唱着，目光却落在对面红绡坊的二楼。

        雪衣，风华。雪衣，冷寂。

        他的发妻正激动忐忑地等他归家，他却凭栏而立见证别人的重逢。满心满眼满腔满腹的苦涩，苦得他浑身都僵硬，连转身都忘记。

        “师父多吃一点嘛……”明亮的晨曦里，尚算齐聚的一桌人，从刚归来的人，也有将要离开的人。寄白眼睛肿的像桃子，发音时都带着浓重的鼻腔。

        紫零看着我碗里越堆越高的菜，忍不住开口：“牟寄白你再给她夹，你师父就成猪了。”

        “哥，挽城姐姐才不会变成猪。”紫怜小声地反驳，又轻轻向前推了推我面前的盘子。

        “怎么不会，这样下去迟早比她徒弟还胖。”紫零说着毫不客气撤走了我眼前的两碟菜，拿到了自己面前。

        寄白恨恨地瞪着紫零，说话咬牙切齿的：“你才胖。”

        “好了，快吃吧。”我笑着夹了一块芙蓉糕放进寄白碗里，关切地叮咛，“待会让阿宁在放些在马车上，路途遥远，切莫……”

        “小城。”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

        我一怔，回头看去，雪安城最丰神俊朗的第一公子一袭雪衣，不染纤尘，眉目温和雅致，声音清朗悦耳，双眸却微微泛着红。

        “一大早就出去了吗？”我扫过他手里的伞和食盒，问。

        闻苏走近几步，将食盒递给侍立在侧的仆从，笑着答：“昨晚去郑大人家做客，不慎喝多了酒，便在他家歇下了。今早回来时路过红绡坊，便买了些核桃酥给你。”

        “放到厨房里去吧。”我垂眸吩咐，并未道谢，只是抬头看着他浅笑，“昨天闻夫人等了你一晚，你去看看她吧。一会阿凉和寄白要回凋颜谷去，你若累了就不必来送了。”

        “嗯，那我就先回去了。”闻苏点头应下，转身走了几步，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小城，你回来后，有没有去绫尘轩看看”

        “啪……啪。”象牙箸落在桌子上，滚了几滚，又掉落在地上。

        除了寄白，所有人都像是突然间被剥夺了呼吸。

        “你走之前，我说过要原模原样地重建。”闻苏似是没察觉突如其来的静谧，仍旧温润地陈述，带着极谦和的歉意，“可真要动工，才发觉很难。很抱歉，小城。”

        我震惊地抬头看他，后者眼底的愧色丝毫不像作假。

        这位与我相熟相知十年余的闻家闻苏，这位惊才绝艳名动天下的雪安第一公子，这位从来只会将眉头微微攒起，声音温和而无奈地说：“小城，不要闹了”的人，终于肯低下头说一声“抱歉”。

        只是这一声抱歉来得实在太晚，终我一生也再难修复绫尘轩，就像终我一生也无法回到当初与他默契携手共话天下的模样。

        “知道了。”我接过阿宁新递来的象牙箸，眉眼寡淡。

        “小城……”

        “吃个饭这么啰嗦，闻大公子是太闲了吗”对面的紫零忽然极不悦地抬头，言辞凌冽。

        闻苏的脸微微泛了白：“紫大人莫要太过分，四关战事未休，紫大人这样堂而皇之地跑回来，是漠视军纪，枉顾四关百姓吗？”

        “展挽城需要我，我才回来，便可称受城主诏，何来堂而皇之地跑回来一说”紫零取了绢帕擦干净嘴角，靠在紫檀椅背上，眼角斜挑，唇畔微勾，眸光清冷如雪。

        “又吵。”我无奈地放下箸，看着寄白呆愣地左看右看，便知她没吃多少但也吃不下去了，顿时有些不高兴，“都是朝之栋梁，这样风度无存地吵，让别人看见了，岂不笑我雪安城空有尚礼虚名”

        两人都静了静，半晌闻苏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展挽城，你又偏袒他。”紫零眉眼微沉地看着我。

        我抚了抚额角，边拉寄白起身边说：“你一路辛苦，先回留风居歇着吧，等下我再去看你。紫怜，陪你哥哥回去。”

        “哥，回去吧。”紫怜也站起身拉紫零，顺便回头向牟凉虚虚行了一礼，“牟谷主一路顺风。”

        紫零原本就是见了闻苏习惯性的发脾气，看着乖巧的弟弟便没道理发火，又见他如今气度儒雅又礼节周全，再过五年必然是雪安城名列前三的才俊，便由着他拉出了院子。

        我牵着寄白，看着兀自端坐的牟凉，开口：“时候不早了，走吧。”

        “嗯。”牟凉甚是听从地起了身，一路默默无语。

        在府门前站定，我摸摸寄白软软的头发，先让阿宁领她上马车，转身看向牟凉，浅笑嫣嫣，言辞殷殷：“一路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你照顾好自己和寄白便可。寄白顽皮，须得你多多看顾，她习瑟天赋不浅，基本的我已教习完全，余下便是她自己领会曲意，你若得空也烦请多多指点。待祭天大典后，我……你要好好劝导寄白，待她稍长，便将她送去桃夭山紫零处，由他教导寄白诗词礼仪，兼之紫零的身份，将来择婿也必是……”

        “你就这么确定寄白会从你的死中走出来吗”牟凉冷冽地打断我，讥笑，“展挽城，你最后留给她的，都是欺骗。你凭什么要求她如你所愿的习瑟学礼，凭什么要求她不是在凋颜谷就是在紫家，凭什么要求她下半辈子一定要好好过。”

        我垂眸，本就是坐在轮椅里，比牟凉矮了一截，如今被质问得失了气势，整个人都蜷在雪白的银狐皮里，苍白而孱弱。

        “阿凉……我不知道……”我蜷在轮椅里，薄唇苍白到苍惨，黑色的眼眸黯淡灰败，“我不知道怎么样安置寄白，从我收她为徒那一刻开始……我就注定对不起她……”

        即便我再不愿承认，我还是在展氏和雪安城面前，抛弃了她。那个牟凉冠的姓，我取的名的生长在南漠熙攘烟火里的小姑娘。

        我转头望向马车，阳光伴着细碎的风穿过马车，软软的光芒下映出小小的身影。

        “小城，”牟凉低头，眼底是一贯的悲悯哀恸，如今又加进去了几许薄凉，“我们既已断义，有些话我本是不该多言。但你好歹是我多年知音，又承了我多年救命的情义，有些话我还是要说，你姑且将就着听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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