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大雨·楼·楼主

刚刚那声发自心底的中二呼喊让李真花费了很大功夫才压制住预备翘起的嘴角。男孩用双手紧了紧双肩包的背带，调整出一个对于陌生人来说看上去最友善的姿态，向着左手不远处伸出手臂微微摇晃示意“Here”的年轻男人走去。

        年轻男人不露声色仔细观察着迎面走来的男孩，毕竟也是少年人，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并没有在男孩脸上留下疲惫倦怠的痕迹，反而从清澈的眼眸中溢出满满的活力，眼光甫一接触便消融在阳光中，稀释了夏日午后的些许烦躁。男人愣了愣神，少年的面孔就已经近在眼前。男孩在一个让两人都很舒服谈话的距离站定，带着和煦的微笑鞠躬行礼“阿尼哈赛有，我是李真，很高兴见到您，初次见面，以后请多关照。”

        “阿—尼哈赛有，我是sm公司练习生管理部门的崔敏哲，海外练习生现在是由我负责，刚刚路上堵车，实在——”男人一边进行着例行公事的介绍一边近距离观察着少年，很随意的中长发，有点自然卷，两鬓打的很薄，灵动的双眼之上是浓而不散的修长眉毛，恰到好处的中和了眼神的些许阴柔，高挺的鼻梁线条却很柔和，和温腻的唇线相得益彰。最后男人的视线又不由自主的回到了男孩的眼睛上，很大的眼睛，清澈透亮的眸光凝聚在有着柔和轮廓的眼眶中，像一对光华内敛的宝玉。崔敏哲心下暗暗对比了海外事业部传回来标记为重点的男孩档案，不得不承认，姜胜勋给的资料里，起码外形这一块的描述很精准，真的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更让崔敏哲叹服的还是少年随后的交谈与反应，不卑不亢的平和语言，得体大方的应对，完全看不出一个十几岁少年初到异国他乡的不安烦躁。不管是男孩本身的性格如此还是他对于自我情绪的调节控制，都已经足以让人高看一眼。更不用说寒暄过程中流畅的韩语交流能力和到位的礼仪掌握。

        李真很清楚名叫崔敏哲的男人隐蔽落在自己身上的逡巡目光，意味着什么。不过想想也正常，只是通过影像和一些书面资料怎么可能能判断一个人的特质，不说性格喜好才能了，单单外貌体型，在不同灯光以及拍摄角度下都会呈现很大的不同。所以男孩微不可察的用最适合——观察者的观察角度将自己“展示”给对方。

        直到上车好一会，崔敏哲才结束了看似“家常”的闲聊。从后视镜看到男孩望着车窗外逐渐凝聚起来的乌压压的云层发呆时，才能稍稍在男孩身上感觉到了一点年轻人独在异乡的惆怅。回想起刚刚的见面过程，崔敏哲觉得男孩应该多多少少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观察，但少年也并没有露出警觉抵触的情绪，而是自然而然很放松的在递上话题插入话题甚至是在“配合”他的观察，如果这猜测没错的话，那男孩拥有的观察力以及人际沟通方式就显得很高明了。当然崔敏哲也不仅仅只是因为机场短暂的碰面和海外部那份厚重的“标红”档案才会对李真如此上心。更多原因则是那个办公桌后，温文尔雅男人的锐利目光所包含的意指。此刻崔敏哲的脑海里又回想起临出办公室前，从男人轻笑微咧的嘴角散过来的那段话音“既然“老师”对这个孩子有兴趣，你就替他和我好好看看。”崔敏哲突然觉得脖子上的领带系的有点紧，让胸口沉闷的喘不上气来，腾出一只手松了松领带，呼出口气，再联系公司最近一系列商业计划的执行情况反馈以及人事方向的调动，男人眉头皱起又抚平，静静的深呼吸了几下，迅速整理着思绪。

        李真知道自己的表现有点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只能尴尬的摸摸鼻头装作随意的望着车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回想着刚刚的问话有什么应答不当的地方，同时细细玩味前方驾驶座上男人的问话。崔敏哲的提问很是随意，都是诸如“你以前到过韩国没有”“跟朋友经常出去玩吗”“旧金山有什么好玩的”此类闲聊，但李真知道这些问题的每一个答案都像是一块拼图，在侧面散碎的映射着自己这个人私下的性格爱好嗜好，当所有拼图拼凑完毕的时候，一个人比较真实的性格形象就会清晰浮现在纸面上。这是心理学性格测定种一种简单的应用方法，李真再为熟悉不过，但这恰恰就是让他不能理解的地方。看似用来拉近距离，安抚安定情绪的对话，李真却总觉得前座上的男人话未道尽，别有用意。起码刚刚从后视镜看到他略微拧起又平复的眉毛以及鼻翼因为深呼吸不自然的扩张都表示崔敏哲的心情很不平静，并不是以一种轻松的心态来面对他。

        车窗上开始有雨滴撞击然后滑下去的道道痕迹，下雨了。男孩用手指试图抹平玻璃对面纷乱无序交织的雨痕，当发现徒劳无功的时候，不禁眯起双眼，在车窗上印出了一个突兀的笑颜。李真一边努力用视线在雨幕中穿梭，搜索着对于这个城市的初印象，一边忍不住的想到在这片土地上短短几个小时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明朗但怀疑内心的追梦少女、伪善试图设计阴谋构陷流浪男孩的魔法师、怀揣简单梦想来到复杂都市的流浪少年，连接着巨大舞台的魔幻都市，感觉这出剧目像是突然宏大了起来，好像会——很有意思呢。大雨淹没了整座城市，车辆夹在道路中，被一道洪流冲向了城市深处。

        当隔着车窗亲眼见到那栋在大雨中若隐若现的土黄色四层楼的时候，李真一瞬间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尽管网上有看过sm公司大楼那张被无数人吐槽过的照片，但亲眼所见的“震撼”仍然不能用语言来准确形容。不过想想也是，只要制造商品的机器结实耐用，生产出的“偶像产品”质量够硬，足够有吸引力让年轻的男男女女们奉上金钱，机器本身外观的华丽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这栋小楼再不起眼，它对很多年轻人来说也是一座造梦基地，starmuseum只要它拥有的star足够分量就好。李真没有露出什么疑惑震惊的目光，而崔敏哲看到男孩如常的神情也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下，便带着他下了车。

        男孩整理了下心情，深呼吸后又吐出口浊气，迈步走了进去。眼前所见的是跟公司大楼“相得益彰”的狭小接待前台，崔敏哲跟前台小姐说明了下，便让李真先去社长办公室，他去通知各部门的老师等会进行测评——这项新近公司练习生都要经过的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

        李真安静的跟着前台小姐沿着蜿蜒的楼梯通道向上走着，兴许经过的地方不是平素练习生活动的地方，通道中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不一会就到了社长办公室门前，前台小姐停下来转身看着李真，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传递的意思男孩还是看懂了，他微微笑了笑耸耸肩无声示意道“谢谢，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没关系”。前台小姐才转身，有节奏的敲了敲门。“请进”一声不是很响亮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出来，李真握着门把手拧开门，走了进去。

        今天刚刚开完的董事会让李秀满很是疲惫，疲惫并不只来源于神话这个继hot之后sm最成功的男子组合集体解约事件的打击。更是因为董事会成员对于公司近期一系列被市场“否定”的企划而萌生出的对于整个市场的畏惧恐惧之心，没有比猜度人心调度人心更庞杂消耗心力的工作了。李秀满在宽大的座椅中微微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一边陷入沉思一边习惯性的摘下眼镜细致擦拭着。

        神话集体解约的事情对于sm的影响肉眼可见，不提一边幸灾乐祸给予焦点头条报道评论的娱乐报刊网络媒体，起码sm公司股价下跌的曲线可是在股市实时网站乃至各大财经版块都清晰可见的。想到那六个小子的坚决立场以及给予eric的信任，男人出神的回忆起当初和尚显青涩的男孩见面时的场景，之后也是他亲自选定了神话的队长人选，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或者他也可以为自己的识人之明而高兴一下？

        boa的巨大成功放佛将公司所有的运气都消耗干净一样，之后进行的一系列造星计划接连尝到了失败的苦果，不管是女团市场针对性极强的shivi，还是顶着转型制作人文熙俊名头的milk都逃不过“一张专辑”的命运。Sm像是面对被堵死篮筐的投手，无论用漂亮或是实用的姿势都没法将球投进得分。连续受挫初始影响最严重的也不是股东，而是曾经意气风发屡屡成功的企划部，信心大跌继而丧失锐意进取的心态，企划部小心翼翼的缩回伸出去的爪子，退回自己擅长的男子舞蹈团体领地。推出了经过五年策划及精心培训，誓要作为hot接班人的男子组合blackbeat。在市场进入期时的浩大声势慢慢消弭后，疲软的销售数据给了企划部致命一击。公司上下人人都瞠目结舌，董事会的老家伙们更是被报表上庞大的亏损数字吓破了胆，保守的否决了企划部关于blackbeat的后续计划，不再为其提供资金支持。看到心仪的弟子们就这么被默默冷藏，李秀满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偶像明星这一经济公司主要盈利产品的成功需要的是企划部一系列紧密而结合市场需求的策划行动，而成功的策划方案伊始就是靠敏锐的市场嗅觉来推动。连续的挫败在剥离公司企划部勇气的同时也在钝化着他们的市场嗅觉，只能束手束脚的试探着，仿照flytothesky的模式推出二人女子组合isakNjiyeon，想要通过保守的运作，稍微留下一块遮羞布，结果还是只能步众多失败前辈们的后路。

        失败是没法完全避免的，只能人为控制可以减少其发生或者减弱其破坏作用的因素，作为一个商人，李秀满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一系列的失败也证明他和公司企划部对于市场的成长节点和需求导向都有着错误的预估。但比起这个最棘手的还是人心，不管是市场消费者的心还是公司高层的心。

        李秀满稍显颓丧的向后靠了靠座椅，将眼镜重新戴上，空出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眉心。神话、flytothesky，宝儿的相继成功，让这群穿着西装风度翩翩的鬣狗饱餐的同时，激起了更大的胃口，尽管公司筹备已久后于2000年4月成功在kosdaq上市，获得了充足的资金，为宝儿开拓日本市场铺平了道路，看似让局面变得更好，但这也不过是换到了一个地域更广阔，猎物更为丰美的地盘而已。鬣狗不会分析地盘内是否有其他强大的敌人和猎食者，也不会考虑如何合作获取猎物，它们的思维从来都是从别人那儿抢，从自己人手中嘴中抢，用最直接最不体面的方式。血淋淋的吃相后面是短浅的视力，短小无力的四肢，有时候说它们是一群寄生的群体更为合适。它们在乎的是话语权，在乎的是自己分多分少，却从来不去想猎物如何而来。

        占据优势，对付落单的狮子时，它们龇牙咧嘴趾高气扬，从草原上最强大的敌人嘴里夺下猎物，然后用尽手段去在这个群体内争夺那关于猎物的分配话语权，凶相毕露。遇到结伙觅食的强大狮群时，又都怕在队伍前边会受到敌人的攻击而导致受伤流血，从而失去在族群中的地位，原本用于捕猎的时间被大量浪费在争夺结盟游说上。公司的市场策划就这样被各种“人心”所影响，逐渐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判断力。反倒是kangta、申彗星和李志勋那个玩闹一样的s组合，没有太多人插手，反而取得了不错的市场反响。

        想到这儿，男人眯着眼，下意识的用手指叩了叩办公桌上的一叠报告，露出了一个极尽嘲讽的笑容。那是日本分公司的年度报告和对宝儿在年末FNS舞台反响的信息反馈分析。面对那冗长的数据和繁复的图表信息，李秀满恶意满满的将几十页的报告总结为“市场难，市场好难，市场非常难”十二个字的抱怨，稍稍在心中消解了下郁气，而后又不由失笑起来。任何公司各层级部门都会有推脱扯皮的现象，更不用说日本分公司和公司之间。当然东边那片隔着短短洋面的大陆以及市场有着其长久以来的封闭排外性，这点确实不能否认，但公司给予的支持力度也已经足够大，甚至让日本经纪公司也来分一杯羹。为了后续的日本市场开拓计划，公司也准备继续以和日本经纪公司或者制作人合作的方式推出一支立足韩国面向日本的视觉系摇滚乐队——thetarx，而在市场通路渠道方面，早在02年的2月就和日本的fandango—japan、yoshimoto集团以及爱贝克斯共同创立了网络娱乐公司fandango—korea。一系列的动作都只为了更进一步让日本市场接受sm的“偶像商品”，接受sm这个品牌。海外市场通路这一块，这几年金英敏做的很不错，也因此重新回到了韩国。不管那个文雅的男人有什么意图，能把事情做好就行，李秀满不怕有野心的人，就怕有野心却没有与之相匹配能力的人。希望他别让自己失望。

        尽管困难重重，面临的状况及其复杂，但李秀满的内心仍然坚定，因为有宝儿，这个自己最满意的弟子在。现如今sm的大部分盈利可以说大半都是来自于这个十四岁的少女，转让一部分股份到她名下的提议也顺理成章的在董事会上通过了，这是为了补偿这几年宝儿的努力以及成绩，也有一部分是应对爱贝克斯在日本接连不断的小动作。除了宝儿，年末那场五个男孩于音乐盛典上的亮相舞台也是李秀满用来反击最有力的武器，布兰妮·斯皮尔斯和boa的光环将会让他们更加耀眼，留给无数观众闪亮的光芒，那是他又一得意的“作品”，他会用这次策划让董事会嘈杂的声音闭嘴。

        归根结底，有求于人就不得不低头，一切的原罪还是——小啊！地域小，人口基数小，市场小。李秀满坐起身，像是要顶开压在肩上的烦扰重担一样凌厉的挺直腰背。不管国内或者外界如何称赞吹捧“韩流”，众多的经济公司以及相关产业终究跟其他的韩国企业一样，先天不足。狭小的国土以及稀少的人口支撑起的单薄市场并不足以喂养得起庞大的“韩流工厂”，这也是为什么从韩国影视明星、歌手到偶像组合、搞笑艺人都会在韩国站稳脚跟后，瞄准日本甚至其他海外市场的原因。李秀满手肘撑在桌子上十指交握，眯起眼想到毗邻的那个更大的国家，其实，相比于文化隔阂严重的欧美地区，日本市场只是现在，而那片更广阔的土地才是未来吧。所以公司的练习生招收策略也在调整，开始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到海外优秀的年轻人身上。想到这儿，男人记起了海外事业部姜胜勋小心翼翼却又再三提起的那份档案，李真是吧。练习生管理部门报备的报到日期应该是今天，敢孤身一个人从旧金山到韩国，也不得不说是个有勇气的年轻人，就是不知道这勇气究竟来源于少年人一时的冲动还是来源于认清自我的坚持呢，不过，有时候，什么都不去考虑的冲动才是对于梦想追击的动力来源吧。

        正在慢慢整理的想法被清晰有序的敲门声打断，李秀满调整了下姿势，低沉的开口“请进。”紧接着被打开的门后，一道身影被阴天走廊格外明亮的灯光簇拥着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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