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平衡
火盆里新添的木炭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路岱看着淡蓝色的火苗和灰白的炭灰，半晌听见帐外纷乱的脚步声，顾十二走进来告诉他将士已借营驻扎, 现下已安置妥当。副官也朝他点点头, 路岱起身向顾十二道谢。
清君侧的旗号唬人, 可路岱并无邀战的意思, 甚至面上不见多少急色。顾十二客气地留了他一句，他便顺杆驻军休息, 令顾十二怀疑他赶着雪夜急行军是不是做给人看的。
琐事了结，两边相对而坐，路岱仍不肯给顾十二查验圣旨, 推说是密诏, 不宜传阅。或许知道这样实在令人生疑, 他又补充一句：天亮后遣人进宫求见陛下，自然就能知道真假。
顾十二再问：“那路侯所说清君侧，是玩笑否？”
“在下来京，一为正名，”路岱缓缓道，“所谓浮州商人受侯府命令祸乱朝纲，实乃子虚乌有，故意诋毁家父声名。”
顾十二心想那伏波将军还真是好脾气，被诋毁了这么久，到冬天才想起给自己洗清诬名。
像是看出顾十二在想什么，路岱接着说道：“二来, 家父早已上报天子，为浮州辩白，然而京城谣言依旧猖獗。直到最近陛下垂问, 我们才知道，先前的奏折根本没有送入朝廷，被人抢先一步拦截了下来。”
如此说，清君侧倒是师出有名了，顾十二心中思索，面上显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问道：“何人这么大胆？”
路岱的脸色暗了下来，他不言语，副官愤愤替他作答：“尚书郎，谢玉言。”
谢玉言掩住口鼻，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他这一动，又牵扯到伤处，军医正了正夹板，叹道：“谢公子这伤，恐怕有的养了。”
谢玉言没有谢礼，只能再三朝他道谢。
他与谢九娘无处可去，只能就近投靠顾十二，暂在营中落脚。待雪停再进城去找宁州的小商人，看最近有没有商队能捎信去宁州，顺便与顾十二谈一谈谢家堡那些住民的问题。
顾十二不认可谢玉言的退让，他甚至撺掇他们一起去把坞堡占下来，把谢家那些人赶出去。谢九娘如逢知己，点头如捣蒜。听得出顾十二更多是为了替他排遣郁气，谢玉言失笑，承了这份的善意，只听着两人一言一语畅想未来，没有煞风景的提起那些令人丧气的现实问题。
若让谢玉言来幻想，他其实想带住民们一起走，仓库里那些储备可以支付他们的旅资，哪怕不足，暂时赊欠着，抵达后可以慢慢做工偿还。幻想固然美好，但毕竟不切实际，冬季迁徙困难，宁州、江州，哪怕是淮州也太远了。住民虽是流民，但老家大多在京城附近，乡土难离，哪怕现下被谢家步步紧逼，谢玉言去问时也没什么人想要集体迁徙另起炉灶。他们更想躲在坞堡里面，维持一种相对安定的生活，哪怕要去忍受那些苛刻蛮横的庄头管事。
顾十二皱起眉头，满脸写着不认同。
这个时候谢玉言又不觉得他和云桐很像了。若是云桐在这里，她绝不会认为这些人是贪图安逸，或者抱怨他们太过温顺，她更可能去把那些庄头赶走，或者用各种办法诱导他们主动走出坞堡。
她总有很多办法，是他永远也学不来的。
毕竟，她可能永远不会沦落到连一封信纸都买不起的境地。
除了建设田庄时跟余仞借过钱周转，谢玉言还从来没为私人事件与人借钱，没等他措辞完毕，外面便急报示警。
顾十二匆匆离开，借钱寄信一事便只能延后再提。催谢九娘去休息，而后军医来给他看伤，重新上了夹板，据说是从榆宁医生处学的手艺，保证他以后不会落下暗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趁夜理清这些天乱麻似的事情，那边顾十二又派人传信，说是路岱来找他问罪。
谢玉言不知他为何突然上京，也不知这罪名怎么会扣到自己头上，失笑道：“我若能手眼通天至此，还会有今日吗？”
路岱没来得及了解谢玉言这一连串的遭遇，没想到他就在营中。此时更新情报，连副官都听得一愣一愣，二人对视，不知交换了什么意见。
大约印证了什么猜想，大约……也觉得匪夷所思吧。
之后路岱不仅没来找谢玉言对质，反倒送给他一些养骨的药材。
略表同情。
次日，路岱派使者进京，随后得天子召见，仅带了二三随从进城。
清君侧三个字都说了出来，却如此轻松地放过谢玉言这个“奸佞”，令顾十二万分不解：“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谢九娘觉得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谢玉言算一算天子给浮州下密诏的时间，隐约有个猜测：“百姓、世家的怒火有人可平，再叫来路岱，怕是天子担心外地诸侯来讨账吧。”
他所料不差。
浮州本不欲理会京城发什么国债，顶多讨论一下要不要借钱给天子，怎样能用最少的钱换到最多的忠义之名。后来黑锅扣到了他们头上，浮州不明所以，安心稳坐：淮州都没动静，他们何必急哄哄的去澄清，自降身份。
不过当时他们没有意识到，云桐不动如山是因为早预案。她坐镇淮州，其他三州都经历过漆票风波，记忆犹新，丝毫不敢大意。于是炒债之风刚起就被掐死在了摇篮里，没有扩散，自然安稳。
浮州与京城颇有距离，消息传递具有较大的滞后性，浮州得知债票价格下跌时，京城实际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直到浮州附近几个藩王买卖国债，弄得自己倾家荡产，为了回血不惜侵略附近州县，浮州听闻，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
不过，直到这时，浮州还只是想居中调解这些藩王官员的借贷矛盾，并没有想掺和京城的浑水。
哪知道，天子竟翻出数月前浮州缴粮税时递上的一封普通奏折，明明折子里写的只是没营养的客套话，天子表现得却好像他们秘密奏报了什么国本大事一样，痛心疾首，偏说自己现在才看到。天子哭泣着给浮州下了密诏，大意就是：忠心的臣子啊，快来帮帮我吧。
密诏送到，浮州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得不行又无可奈何。
上次来京城路岱还遵父命向天子表达了愿意迎娶公主的意思，这次出门，伏波将军千叮万嘱他的婚事可以暂放一放。到底是谁在京城搞鬼还不得而知，尽早抽身，绝不能再被天子赖住，强行被绑上旗杆当靶子。
路岱将父亲的嘱咐背了一遍又一遍。
然而，仅仅一年未见的天子，枯瘦、虚弱地躺在床上，仿佛随时要咽气一般。路岱连大声回话都不敢，匆匆代表浮州辩白完毕，恳请天子仔细调查。
宁成帝仿佛根本没在听，艰难地叫他到床前，抓住路岱的手，忽得垂泪痛哭。
内监扑跪在床侧，悲痛道：“陛下也是没有办法啊！奸佞把持朝政，步步紧逼，陛下身边最后得用的忠臣也留不住。天子担心谢公子的安危，宁愿承受所有的委屈与非议，忍痛将他赶走。这些话旁人可以信，唯独路侯不可信！若连您这样的忠义之士都弃陛下而去，社稷还有什么指望呢！”
路岱被天子紧紧拽着，看着天子闭目垂泪，懵然四顾。
他就这么在京城留了下来。
旁人不明就里，认为浮州派出小路侯，是明确表示为天子撑腰的意思。外地诸侯无法讨债，只能加入百姓世家，握着变成张张废纸的债券，一起痛骂天子无耻、无信无义。
于是朝野内外，自上而下，就保持着这样一个微妙的平衡。
直到新一年，浮州急报，伏波将军，猝然薨逝。
天下皆惊。
——没惊到云桐。
情报部火急火燎打断会议，将消息递进来，她却只是扫了一眼，平淡地放到旁边，继续与专员们讨论示范区果蔬外销事宜，令人怀疑她到底看没看清。
桑年忍着焦虑，直到散会后才再次上前提醒，云桐平静喝茶润喉，叫他把地图挂起来，点了几位守将前来部署防线。
“不要着急，”她淡淡笑了笑说，“往后还有着急的呢。”
桑年不懂她指的是什么。
淮州守军一直都在浮州方向着重布防，这次只是再次明确防区并调整将领。而后，云桐将来自镇西军的楚家老将都请到阳拓，却不是有秘密部署，反而在这用人之际，让他们都回宁州去。
几位老将面面相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他们并非不想回宁州，淮州气候恼人，湿热湿冷，令他们至今都不太适应。但这样突然遣人回去，反而让他们心慌嘀咕，私下碰头议论是不是最近发生什么，让云桐看他们不顺眼了。
“没有啊，”他们各自反省，“我最近很小心了，既没有碰女人也没有乱玩炸药，还有大公子，我见了都绕着他走。”
云桐本身没什么架子，不顾形象的时候往田里地头老乡之间一蹲，看起来就是普通的邻家女郎。但她正经起来时，浑身气势凌厉骇人，众人只能服从命令，很少有人敢当面问她一句为什么。
楚霆除外。
他做好被打断腿的准备，壮着胆子来问云桐，云桐淡淡瞥过来，反问他：“你想不想回宁州。”
楚霆凛然，连连摇头。哪怕出于真心他也不想回，说来似乎有些不孝，虽然思念父母，但他更享受在外面自由自在的日子。
云桐再问他：“若宁州动乱，需要你这个大公子呢？”
楚霆大惊：“宁州动乱？”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上一章小可爱们的评论
醍醐灌顶
终于知道为什么京城的剧情写起来总感觉别扭了
于是手动加快了一下剧情（可能有点仓促orz
那么下一章迫害谁呢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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