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字典
大约在云桐离京半月后, 谢玉言就开启了他奇妙的青云之路。
谢玉言自己是无意入仕的。
若他有心此道，早在年初得授官职的时候就可以稍加运作，无论是凭他当时的名气还是救护皇子的功绩, 或者只论他背后的谢家，想再进一步入朝谋个实权衙门, 其实很容易。人生的前二十余年他读书学文，有过入朝的想法，但看着家中叔伯、世交长辈如何为官，那些位至宰辅的肱骨重臣如何治国，种种见闻令他对官这个字产生了太多困惑。
何况他宁舍孝名不要, 也坚持带谢九娘去榆宁看病，便是做好了自绝仕途的准备。从榆宁回来，他总忍不住以一种局外人的目光, 打量璟朝臃肿的躯壳, 越看，越令他迟疑。
如今的朝廷更像是竹篾灯框外面那一层薄纸，天子是纸灯里微弱的火苗, 民意是飞蛾，诸侯是风雪。飞蛾扑火，风雪摧枯，朝廷庸庸碌碌, 天子摇摇欲坠，惶然四顾，等一位手艺高超的裱糊匠。
忠臣志士轮流登场, 粘粘补补，好歹护住朝廷度过了这个寒冬。
哄退虎狼，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阴云终于消散。连百姓都能喘一口气, 终于不用担心被强抓去从军，不用担心被踹开家门抢人抢钱。从上到下都憋着一口郁气亟待发泄，春生秋杀的时律也弃之不理，刑场每天都在杀人，百姓只围观叫好，并不清楚是什么罪名。与旁人打听，有说是宦祸余党有说是黄巾逆贼，大约是朝廷觉得账没算清，翻过来再细论一论。
朝堂空出来许多官位，大把的人托关系走门路，想趁机补缺。
谢玉言先前为了旁观云桐封疆，积极晋升替上官上朝。谢家却认为他这一举动暗示了六郎还是心有所求，于是在谢玉言辞官表都写好了的情况下，大力运作，推他为兰台秘书。
此秘书与榆宁的秘书大不相同，兰台是璟朝宫廷秘藏书籍文件、谶纬图箓之处，掌管兰台的官员便称秘书郎。听起来依旧是个与书简打交道的闲差，但因能常常见到天子，也就成了入台阁的捷径。世家子弟不肯外任也不肯从监生一点点往上熬，便在兰台下功夫，久而久之，一个小小秘书郎，竟要比千石曹还抢手。
谢家给能给他抢到这个位置，无疑下了很大功夫，但谢玉言不是很想领这份恩情。秘书郎要每日点卯，他不得不把农庄诸事托付给余仞和东游回来的冯季，先到兰台应付一月半月，待世家间的风波平息再上表辞官。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谢玉言前脚到兰台上任，后脚受过他庇护的各位皇子便跑来找他。小皇子还好，大不了带去空堂给他们讲书，很快便跑得无影无踪。年纪较大的两位皇子便没法打发了，兰台诸同僚侧目而视，不动声色抱团将谢玉言孤立在外。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二皇子笑道，“玉言要上心，但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萧夜舟似是不太认同他的话，但也只是喝茶而已。如今仅从两人的穿着打扮便能看出，萧夜舟隐有储君之势，但他并不大肆张扬，明面上更加尊重皇后与二皇子这个兄长。皇后心中是否舒坦外人不知，二皇子看起来倒是淡淡的，无所谓的样子。
二皇子成亲已有月余，众人明里暗里催起萧夜舟的婚事。天子与他本人都不回应，不仅不提云桐，贵妃状似让步，同意那苏姓女郎在正妻之后进门，也不见萧夜舟有高兴或恼怒之类的反应。
青年如今变得极为内敛沉静，短短时日，竟让人有些认不出了。
两个皇子来兰台仿佛只是想寻个清净地方略歇一会儿，偶尔也会说起朝政，远近内外的诸侯如何如何。不过他们都很有分寸，彼此不争辩分歧，只有谢玉言也参与讨论，中间有了挡板他们才能施展口才。
不知是巧合还是他们经常聚会的消息传到了宁成帝耳中，某日一盏茶泡到无味，正要离坐各自回去，忽听天子慢慢击掌，从屋外走了进来。
天子笑称二皇子有仁爱，萧夜舟有锋锐，最后看向一旁的谢玉言。明明很清楚当初谢玉言收容诸位皇子的事迹，现在却像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一样，温和道：“你也谢家的孩子？很不错。”
谢玉言就这么得了天子青眼，常被召到御前为天子读书讲经，议政时也留他在旁侍应。譬如欲下诏罪己时，天子会当着众人的面偏头垂问谢玉言的意见——尽管他支不支持并不会改变什么，但其中赏识与器重的意思已不言自明。
这是一种准他入台阁参知政事的暗示，林茂之当天便来找他道喜，乐道：“玉言高升，莫忘提携小弟啊。”
谢玉言正在琢磨这种情况该怎么写辞官表，看看好友，反而微笑道：“必然，怎能忘记茂之你呢。”
“我正有一事，要拜托茂之呢。”
前往淮州宣旨这件差事，便是谢玉言为林茂之争取来的。
坐在阳拓府衙，林茂之小心翼翼将一个匣子放到云桐面前，仿佛完成了什么使命似的，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是玉言千叮万嘱，叫我务必送到郡主手中。”
云桐顿时精神了。
她与谢玉言相识已久，除了正常的礼节往来，这还是谢玉言第一次送东西给她。而且是要林茂之亲自送来，如此郑重，很难不让人期待匣子里的内容。
林茂之头次被云桐正眼相待，派车送他去寻赵吉星宣旨。打发他离开，云桐拨弄木夹铁匣子上的两层铜锁——凭这保密等级便叫人浮想联翩。
云桐迫不及待的打开，匣子里是厚厚一沓纸页，然而细看内容，却并不是她想看的情话情诗。
云桐对着纸上的小字怔愣许久。
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去摸纸页的动作轻而小心，不自觉屏住呼吸，生怕稍喷出一口气便会将这些墨字吹散。
谢玉言给她送来了一本“字典”。
华夏古代将此类解释文字的著作称为“字书”，直到《康熙字典》问世才开始称“典”，为字词提供音韵和意思的解释，包括遣词造句的用法。华夏最早的词典通常被认为是《尔雅》，及后又有《说文解字》，创立了六书理论，制定了华夏文字部首的基础，也是第一部分析字形与考证字源的字书。
不过对于云桐来说，她最熟悉的字典还是那本全世界第一的畅销书，六十四开的小红皮。它的现世，不仅推动了共同国语与白话文运动，而且为一个以工农兵为主人翁的崭新国家，提供了文化教育、快速扫盲的辅助工具。
谢玉言为她送来的这本字典，构架上更像《说文解字》，但内容上多用白话释义、白话举例，而且还有绘画辅助解释。花鸟虫鱼栩栩如生，仿佛画手更擅长此道，不时让云桐错觉这是一本博物指南。
继锅炉烧开水之后，云桐又一次在未曾预料的领域受到了暴击，她想起榆宁藏书馆，那些还在为了一个字词释义打得不可开交的学阀大儒，顿时有将他们通通扫地出门的冲动。
谢玉言写给她的字条压在匣子最下面，用很中正、一板一眼的语气告诉她，著这本字书的人是他在兰台认识的同僚。谢玉言不忍其心血蒙尘，在征得其同意后，将此书交给云桐，希望能在她手中发扬光大。
望遍天下，也只有云桐能承其所托。
推广字典，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
造纸术？印刷术？
批量印刷的技术与能力固然重要，但若无一定的实力傍身，轻易推广，恐怕顷刻就会被打为伪经，印多少烧多少。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百姓读书的。
识字的人多了，书卖的便宜了，人人都能读书了，就不需要听别人的注解，不需要到别人家千恩万谢地拜师求学了。再进一步，上位者也无法再借圣人之口来为自己镀金身了。
以《说文解字》为例，在其创作当时，主要是为了解决秦汉烧书后导致“今文经”与“古文经”存在的差异。垄断西汉官学的今文经学家不承认古文经的真实性，甚至不承认隶书之前还有古文字，若无人纠偏，恐怕千百年后出土的古文字，恐怕就要变成“天书”卷卷。
谢玉言慎而又慎的找了林茂之代为传送，必然是考虑到了字典问世会产生的影响。作为士族的一员，他大可以乐观地将此书呈献天子，或者自己珍重收藏。而他选择交给云桐，说明他心中预计的是最坏的后果，却对云桐抱有最高的期望。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胜过一篇值得全文背诵的情书。
云桐将字典列入本年计划，择日找汪栋等老师学者来校验字典的内容。她心情愉悦，当晚还备了酒菜款待林茂之一行人。
林茂之受宠若惊，搜肠刮肚将谢玉言在京城当官的事迹一一道来。
离京前，一是冯季东游带回来了新鲜海产，二是为他践行，谢玉言邀他到农庄与顾十二、余仞吃席。林茂之不知道谢玉言有离家之念，建议好友趁天子对他青睐有加，认真写几篇兴国之言。
谢玉言却只是摇头苦笑，余仞为他们烫酒，笑问：“六郎觉得，当今天下不可救了吗？”
“若我写兴国之策，首当慎用八议，废止官当，禁令以酷刑残害百姓。”谢玉言喃喃道，“然而……既谏之无用，又何必开口呢。”
顾十二豪饮一口，呵笑道：“朝廷这般抄家问罪，哪里是在抓乱党余孽呢，分明就是国库空虚，在此找补罢了。本不在八辟之列的官员只要交得出买一个爵位的价钱，便也可靠议勤免刑，以官爵抵罪更是这个道理。而这些官员再罗织罪名去与商贩百姓要钱，酷刑相逼，只要有钱入库，朝廷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若不是与世家公子、皇子私交甚密，余仞也早成了被大刑勒索的对象，他坐在席间，面无惧色，缓声道：“朝廷只是缺钱了而已。”
等朝廷有钱了，自然就会纠正这荒唐的风纪——大家也只能这样期望。
“可朝廷什么时候能不缺钱呢？”
林茂之无心问出此句，听那商人笑道：“朝廷想挣钱还不容易。”
酒香灯影，珍馐佳肴。
“然后呢？”
云桐看着林茂之，林茂之也看着他，无辜道：“那时我已经喝了两壶黄酒。”
余仞抛下这个饵，似乎等谁来咬，可惜顾十二无心此道，林茂之醉卧于地，谢玉言……
云桐难得对谢六郎的智商不太确定：“……他知道余仞是个奸商。”
作者有话要说： 老余：挖坑ing
老余：“啧”
来自百度
本来手机打字就慢 这章又废了点劲 所以来晚了hhh
这周肯定把债都还清 放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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