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祥瑞

藏书馆主体部分已经可以对外开放，但学宫、宿舍、论道场等其他房屋设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投入使用。文人学子保持密切关注，普通百姓则只有在教子的时候会干巴巴说上几句不知从哪听来的劝学文章，平时则更喜欢讨论藏书馆占地给了多少补偿，与县衙扩建时相比是多是少，现在医馆也要征地扩建，这里有没有什么能发财的空子。

        高额的占地补偿让许多默默关注榆宁政务的人士暗地咂舌，直叹楚氏女富庶无比，可惜实在不会持家，净让庶民占尽便宜。她手下人不劝谏就算了，还一个比一个会挥霍，可见都是奸臣之相，偌大的宁州，未来还是需要他们这样正直的栋梁来理财。

        不过无论是昏君云桐，还是他们心中的奸相唐显、去岁起飞速升迁走红的关系户聂泉，都很少把这样的蚊子叫听进耳中了。

        藏书馆开放的同个时间段，榆宁地界上其实还发生了一件事，悄悄的甚至没多少人知道，但放到历史长河中去看，却是一颗碎星骤然亮起，炫目璀璨。

        基建系统最爱这样的进步瞬间，迫不及待来向云桐报喜：恭喜她的科技树又点亮了一处。

        彼时是凌晨，云桐被叫醒脑子还懵着，在系统简陋勾勒出的科技图谱上找了半天：“哪亮了？”

        这项通往下一个科技等级的新事物，发端时并不起眼，若非云桐及时介入，凭它不太正常的发芽方式，险些就被掐死在了摇篮里。

        事情还要从云桐过生日说起。

        不同于别家女郎常居后宅，生辰八字乃至名字都要掩得严严实实，生人勿问，楚云桐的大名全宁州就没有不知道的。她的生辰八字亦是广为传播，有人私下请神婆为她算流年，试图从中推出以后年月的大事件；有人用她的八字行巫蛊之事，咒她早夭，可惜被唯物主义的屏障所隔，这么多年也未见生效；也有人本着朴素的玄学观，试图让自己的孩子与她同月同天同时刻降生，深信这样就能蹭到她的运势。

        随着云桐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她要过生日，有些想谋升迁、谋生意，或者只是简简单单想在上官面前露个脸的人，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寿礼。

        官场之道，什么都可以忘，上司的喜好不能忘。

        普通上司或许金银古籍就能满足，但他们这位小祖宗可不是一般人，得一州的财富捧到她面前，才能得她优礼相待——还有可能短暂几天就被抛到脑后。君不见那余姓商人，春天还与县主出双入对，天气稍热就弃若敝履，爱答不理。

        若说送古籍经典，可她自己就建了一座藏书馆——大家都捐书的时候你不积极赞助小祖宗的功业，这时再巴巴跑来献书，任你拿来仓颉惊泣鬼神的泥板，恐怕也讨不了她欢心。

        送异宝？可当今天下，有什么异宝能比得过榆宁工厂的新奇造物，能令小祖宗击节叹赏呢。

        有人自以为聪明，拍胸脯说女郎好美色，寻个貌美郎君拾掇干净送上，不比费心琢磨这些容易？

        听者冷笑，反问只有你是聪明人？谁不知道女郎好美色，可你也不看看她身边的位置都是谁在盯着。前有一个榆宁令唐显，后有一个军中出来的聂泉，皇后贵妃，都握有实权。新晋宠妃虽不干政但也是江州巨商，这样的家底才能在女郎后院站住脚，从前那些道士学生世家子，后来不都被赶走了。再说，太后太上皇还打算择佳婿呢，你敢在他们眼皮下送人去？

        有人辛苦加班还风评被害的问题暂且不提，只说常规的送礼路线都走不通，这些人只得另辟蹊径。他们在治政生财方面或许没什么天赋，却深谙阿谀奉承之道，年轻女郎的心思或许难测，但作为上位者，应该没有不喜欢祥瑞的。

        “今年天热地旱，不如就在水上做文章，各位大人觉得呢。”

        “妙，妙计。”

        起初，他们寻石匠在一块大石上刻麒麟，计划在云桐生辰那日让百姓在河边“发现”石头，高呼县主仁德惊动上天，降仁兽现世，主太平、主长寿。

        恰好来官衙办事的郑二公子嘲笑他们创意老套：“恐怕她会让你们都停职，直到抓一只真麒麟来。”

        看在郑知府的面子上，官员没有与郑文山计较，拉下脸问：“二公子来做什么？”

        “我来找你们那个小天气检测员，”郑文山说，“去年夏天立过功的那个。”

        提起去年夏天那场把新遂官场洗刷一遍的大雨，官员的脸色更差上几分，“找他有什么事？”

        “跟他借样东西，”郑文山笑嘻嘻说着，看不懂脸色似的，瞥见气象学生从堂后路过，忙高声呼喊道：“学弟！同学！贤弟！再把你的气压计借我用用吧！”

        气象学生回头看是他来，怒道：“你都弄坏三个了，最后这一个绝不能再给你！”

        官员见郑文山哀哀央求，不知是什么东西能让他这般低三下四，不由好奇跟去学生的监测小屋。

        他们说的气压计是一个通体透明的玻璃瓶，瓶内装着红色液体，瓶口用鱼胶之类的东西紧紧封住，插着两端开口的中空细管，上有刻度之类的标识。细管亦是玻璃制造，自然金贵，难怪学生看得这么紧。

        可这怪模怪样的瓶子东西有什么用呢？

        官员这么想于是就这么问了，气象学生待他比郑文山客气，解释说：可以根据细管中液体的高度起伏观测气压变化，而气压变化往往能反应天气变化，譬如气压降低就将有风雨。

        “其实受密封性影响，气压瓶的误差比较大，我们现在开始用这种水银气压计了。”

        气象学生指向旁边所谓的水银气压计，解释它的原理是将仅一端开口、注有水银的玻璃管开口端插在水银槽中，挂在天平下使其自然垂直，看不见的气压就会支持管中水银保持一定高度。水银管顶受气压下压之力，与天平另一端重量平衡，如果气压发生变化，天平就会发生移动。

        见官员半信半疑，郑文山突然升起古道热肠来，撸胳膊挽袖子，非要让官员见识一下什么叫“大气压”。

        官员不以为然，讥笑道：“那小气压又是什么呢？”

        郑文山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他只是寻个借口来用气压瓶而已，不顾气象学生跳脚，掏出随身携带的炭块与火折子，非要将气压瓶放到火上烤。

        他们争辩着官员听不懂的话：“我知道热胀冷缩，可你为什么一定要观察热胀而不是冷缩呢！你已经烧炸我三个瓶子了。”

        “冷缩变化幅度小啊，这次我一定小心，稍稍沸腾就拿下来。”

        “不要在我的屋子里生火！停下，玻璃瓶不耐烤的！”

        他们吵闹时，红色液体顺着中空玻璃管向上攀升，超过标识线，直奔顶部而去。

        在它喷涌之前，玻璃瓶猛地炸裂。

        官员被溅了一身血梅，直骂晦气，不再管两人的官司，擦着脸转身离去。

        虽然不待见郑文山，但他的建议还是起到了作用，他们认真思考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肤浅的祥瑞确实可能会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反而让云桐不高兴。

        他们重新碰头开会，研究怎么升级祥瑞，官员被上峰点名发言，苦思冥想时忽觉灵光一闪。

        下午见到的现象在他脑中反复播放，官员喃喃自语半晌，忽得击掌高兴道：“我们找一口大锅埋在地下，锅下置柴，用两根中空铁管通在锅内。待水烧沸，便能顺管喷涌而出。大旱之年，忽有灵泉凭空喷发，可不谓神迹祥瑞？”

        众人为这奇思妙想惊呼叫好，可创意简单，具体实施起来却不容易。平日治政都没这么积极的大小官员，以及半道参与进来的商人工匠，合力造出了一个大肚铜炉。装水，插入中空长管，用耐热黏土封口，几次调整，终于复现了热水喷发的景象。

        他们忙着再造几个铁炉好让喷泉景象更加惊人，殊不知云桐已经知道了有什么样的“惊喜”在等着她。

        云桐第一次尝到心惊肉跳的滋味。

        后世各种贴吧论坛，总有人戏称人类科技发展史就是一个花式烧开水的过程。

        人类渴望力量，渴望比体能上限更强大的力量，渴望力量能让自己从沉重的劳动中解脱。人类利用畜力，驯养牛马，然而牲畜力量只比人类大几倍而已，却吃得多还需要休息。后来人类发现了水力风力，但不是所有人都住在河边，也不是一年四季都刮大风。于是人们自然而然的渴望一种稳定、不受天气地理条件限制、更加划算好用的力量。

        十八世纪的欧洲，人们造出一种神奇的机器，能够将燃烧的煤转化为动力，开始了能源转换革命。蒸汽机闪亮登场，手工劳动向动力机器生产转变，这一场生产与科技的革命，也被称为工业革命。

        云桐自信有生之年一定能看到工业革命在榆宁萌芽。

        她凭着自己的历史知识对纺织厂寄予厚望。如果说工业革命的标志就是机器的发明，就是用机器代替手工劳动，那纺织厂已经满足了这个条件：因招工的速度跟不上订单增长的速度，纺织厂不得不开动脑筋变革技术。他们早已跳过云桐给出的“脚踏三锭纺纱机”阶段，朝着“竖直八锭纺纱机”的方向狂奔而去，若非工业区水力利用紧张，纺织厂挨不上号，水力卷轴纺纱机、水力织布机也能很快面世。

        先前抗议罢免管事、要求同工同酬的女工吕贞，对改进机器有很大贡献，已经提拔为副管事。如果她坚持半工半读，拿到学院的“非全日制专业文凭”，还能继续升迁为管事。

        总之形势一片大好，云桐乐观认为顶多十年，她一定能看到蒸汽机的模型。

        十年计划刚刚定下，哪知蓦然回首，黑灯瞎火处已经有人在烧开水了。

        十七世纪，意大利学者波尔塔在《灵学三问》中论述了如何利用蒸汽产生压力，使水槽中液位升高。法国一位名叫斯科的花匠利用蒸汽的压力建造了一座供人观赏的人工喷泉，便是在蒸汽锅炉中插进一根两端开口的管子，上端设一个水龙头，当蒸汽压力足够，打开水龙头水柱便会喷发形成喷泉。

        云桐不太懂后世常见的喷泉到底是什么动力、构造，姑且统统认为是水泵吧，原理大致相同，给液体增压，开启阀门就从管道中喷涌而出。

        华夏古代有利用杠杆原理汲水的桔槔，有利用曲轴转动灌溉农田的刮车，有轮轴起重的辘轳、井车，有齿轮链条传动的龙骨水车……这些水力装置都是靠人工或畜力操作机械。十八世纪西式喷泉传入华夏，乾隆皇帝在圆明园造三大喷泉，亦是用人工操控龙尾车扭水旋转上升，形成高位水。

        古华夏始终没有攀越蒸汽压力这一层科技树，于是云桐半天也没想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避开一切解题公式，仍能蒙对正确选项。

        “这也太儿戏了，”云桐喃喃道，“未来的历史书要怎么分析主要原因根本原因，虽然我是个封建欲孽虽然我贪图享乐但我为人类进步做出了重要贡献？”

        “不行，我得马上叫江裕回来，把他关在实验室里直到他造出带活塞的气缸，然后在气缸里放炸药……”

        雾霭朦胧，拂晓天明，新的太阳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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