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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白羽


正午烈阳,小轩窗,竹方床。

        刘金凤在收拾行李,祝桥在旁帮她装书箱,默默无言时,听见有清脆的笑音从门外飘来。几个学妹去外面吃午饭,回来买了浇乳酪的碎冰沙,嬉笑着边走边吃。医馆新扩了一处宿舍,给女性医护包括实习生住,暂时人还不多,不比男生那边拥挤。

        女孩们进了院子便放轻声音,免得打扰到午休的同学,但她们的脚步仍然是轻快活泼的。鞋底碾过碎石,招来一声含笑的埋怨,比碎冰还生脆。

        前些日子医馆发下了夏季制服,清一色的素白,不少病人觉得像披麻戴孝,不吉利。不过他们换白衣是为了卫生,方便及时发现脏污免得不经意间传染病灶,同时制服要定期漂洗消毒,染色太浪费了。

        年轻的女孩们倒是很喜欢白制服,衬人俏丽,她们穿着新制服穿行在病房之间,像是飞鸟的白羽,踏着绿叶唱歌,在夏日闪着耀眼的光芒。

        刘金凤听着她们的声音,一瞬失神。

        祝桥阖上书箱,扫了一眼宿舍内的陈设,衣物之类他就不方便帮忙了。空手站着有些尴尬,他便去打盆水想把门窗擦一擦。

        其实哪有灰尘呢。知道自己要走,这几天刘金凤都没睡好觉,半夜一遍遍擦拭宿舍里的桌椅板凳,想在告别前多留一些记忆,后半生时时拿出来看看。

        “桑叶说她在藏书馆等你,”门窗都擦过一遍,实在无事可干,回头见刘金凤还拿着两件衣服耗时间,祝桥忍不住说道,“你应该去看一看。”

        “……有什么可看的。”刘金凤狠狠心,将衣服团一团便丢进箱笼里,“看的越多越不舍得。”

        她站起身照样把其他衣服随意塞进箱子,都是她自己赚钱在成衣铺买的,家里看不上这些形制古怪的服饰,回去必然要她丢掉或者收起来不许再穿。外面早有人说女郎穿这些服裳是离经叛道,母亲说过几次要她换衣服,只不过她不听罢了。

        别的衣服丢掉也就算了,在学院医馆领过的几身制服却要好好收起来,然而刘金凤找了一圈,唯独少了今夏新发的这套。

        祝桥站去门口才说:“桑叶拿走了,她说你不去见她就别想要了。”

        今天藏书馆正式对外开放,无论百姓豪绅,凡是得闲的都要来看个热闹。榆宁藏书馆规划许久,在刘金凤的记忆里,外祖父去世那年县主便有此心,在榆宁北城划了超大一块地用以建设。除藏书阁、阅览室外,藏书馆内还将设学宫与“论道场”,估计是投入太多而需求又不算紧迫,经常发生将经费暂时拨去其他项目,工程暂缓的情况。

        藏书馆虽是官府主导建设,但民间也出力不少,有刘金凤外祖这般捐书的,也有百姓大户捐砖捐墙的。

        支持文教是大善事,纵不为现世扬名,也可为子孙荫福。余仞不知道是哪种心态,赶上尾期建设,直接为藏书馆捐了一排阅览室,他手下的大小商人又捐木料工匠,将桌椅书柜添置齐全,开放日便可交付使用。

        楚戈与顾夫人联名捐一座四层的藏书楼,并捐藏书二百、抄本若干。宁州本地大小官员纷纷效仿,新遂、仁春、榆宁三县捐主体的砖瓦,往下一等县城捐木料,再往下经济不大发达的便量力而行,捐树苗花草即可。

        云桐本以为这些就够热情,哪知外地也来凑热闹,庆州江州同样有人捐赠,连北面胡人都按中原礼仪送了榆宁三牲。

        百姓不能与大户官府相比,有心的便挑一担土来,顺便带着小儿来瞻仰学宫,沾沾文墨气。榆宁学院捐藏书,活跃在各行各业的毕业生捐手札,在校生自己烧砖捐赠。祝桥带着刘金凤在外墙找了几遍,终于找到医学院学生捐的那批砖,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与生年籍贯。

        总之藏书馆工期慢,也有一部分是为了理清这些捐赠,或归账,或设计怎么把大家的心意展现在显眼处。

        云桐专门挑了一个好记的日子开放藏书馆,然而许多人都体会不到她的良苦用心,与她兴奋的点重合不到一处。

        云桐认为官办图书馆,对外开放阅览,取消了知识的门槛,让书籍成为大众人人皆可得的事物,本身就有非凡的意义。但本地人很少去探究这些虚无宏大的理想,他们更务实的关注藏书馆对外开放的书籍,哪些是孤本哪些是孤本的抄本等等。

        藏书馆收录百家著作典籍,颇有海纳百川的气度,来者不拒。书籍展览排布也很有意思,可能一位儒家学子正为满墙先圣经典炫目,回头就能看见某朝某位文人著的“伪经”;可能别家学子发现自家先哲与对家挨靠比邻,偷偷挪换位置将自家摆到上位;可能有法家学子内部拥簇不同学说,怒极当场出门辩法,进而上升至人身攻击,然后大打出手被罚款逐出门去,仍不长记性,下次照旧。

        很有先人遗风。

        老先生们也不比学生沉稳多少。在这个句读文法,甚至典籍的解释权都被“学阀”垄断的时代,士族家学、藏书决不能轻易授示于人。榆宁要建藏书馆,有些传世家族或学派纡尊降贵似的,送来自己对经典的注释,暗示榆宁推广。榆宁照收不误,然而从不尊哪家为显,态度暧昧,勾引更多学派继续送书。

        老先生们恨榆宁左右逢源,却又割舍不下榆宁递来的光明大道,不仅送书,还要上“公开课”。哪怕只有零星几个人的小学派也想在学宫宣扬本家学说,培养徒子徒孙,以期代代传承,乃至登临天子堂,成为统御天下的思想——不过那就是太远的后话了。

        榆宁虽不以官方名义采用哪家注解,然而榆宁学院所用教材却能从侧面体现官府的取舍偏向:只要言之有物,各家皆可讲,各家皆可用。这种态度无疑鼓励了学术争鸣,学宫还未建成,论道场先被各派捐的砖土桌椅挤满,都想自己先讲第一场,谁也不肯想让,直到藏书馆管理处组织抽签排座次,这才干休。

        唐显也是读书人,感受着藏书馆内不知多久才能平复下来的狂热气氛,心中颇有感触,叹道:“明明你没有这方面的野心。”

        两人乔装而来,扮作兄妹。唐显知道身边女郎其实只是喜欢盖“奇观”而已,藏书馆尚有些部分未建设完成,她就已经对学宫后续经营感到厌倦,开始寻找下一个玩具了。建设、传扬这片文化乐土的蓬勃野心,是他、是这些文人的,而女郎现在只关心——

        “为什么这么多老夫子都作不出一篇歌颂我的文章?”

        云桐叉腰气闷道:“学院的学生也就算了,骈四俪六是他们的选修课,为什么外面的学生也不赞美我?”

        唐显让自己平静下来,慢声道:“你想要的话可以让人给你写。”

        “我不要阿谀奉承,要发自内心的,真诚流淌、一气呵成的那种。”云桐强调,“文笔要好,朴实华丽都可,要能传世进课本全文背诵的那种。”

        唐显没有把她因建藏书馆而更加两极分化的风评说出来,委婉转移话题:“去下一间藏书室看看吧。”

        每间藏书室都挤满了人,学子进门就不想出来,若非藏书馆有借书数量限制,他们非要拿箱子来装。

        刘金凤在这里看见了外祖的藏书,如外祖所愿,这些书册现在人皆可读。即使有学生在旁为正伪辩得不可开交,或有指着外祖的批注跳脚咒骂,刘金凤也不觉得恼怒,甚至有些高兴。

        她还看见了医学院联合编纂的医学论丛。

        学院的各版教材都在藏书馆有展出,医学院的教材是根据古书与实践建立了一套新的系统理论,早就饱受各方批判。不过不知为什么总有商人来找学生借书抄录,据说外地有人花十金来买。

        这本论丛不是系统的教科书,而是收录各届优秀毕业论文、个人投稿等,都是学院或医馆最新、最热门的病症研究,已经编纂至第六卷。整合这些作品的人不知是谁,好像是学院老师或者医馆哪位资深的带教医生,或者是他们一起,会在每卷卷首重复著此书的目的、简略介绍本卷收录的主要内容。

        并,介绍每篇论文的作者。

        每位作者的名字都列于扉页显眼位置,无法忽略。

        刘金凤看到很多个熟悉的名字,老师的、同学的,还有……她自己的。有位老师在论文的致谢部分提到了她,用一种有些亲昵的口吻感谢她对这个课题的贡献:其实不过是帮老师养了一笼小老鼠而已。

        除了成绩单,刘金凤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辨认自己的名字。

        父亲曾威胁要将她从家谱除名,害母亲吓得不轻,只差跪下求她回家。在母亲看来,一个女人最大的保障,就是她在家谱族谱宗谱上的那三个字。随家族代代相传,多少年也不会变成孤魂野鬼,有人供奉香火。

        可让她看来,在母家时,家谱上或许能记她刘金凤的全名,但到了夫家,记的就是某刘氏,夫姓在前,自己的名字就要被抹去了。就算能记全名,能传多少年又有什么意义呢,族谱不外示人,有谁知道她是谁呢。纵是传了千年万年,后人见了也不过笑言一句,谁会为她考证生平呢。

        纵然她的子女能在族谱记上几张,可能都不如老师这短短一句致谢,能令后人印象深刻。

        书上所有她认识的女孩子,都是以自己的名字著书,而非某某氏。

        书上不会写她们的父亲是谁丈夫是谁,她们的名字将单独随着这些医书传世,即使朝代更迭榆宁动荡,只要还有太平之日,就会有人把她们从废纸堆里捡起,如获至宝:原来天下也有这样的女子。那些老郎中再也没有理由说女孩不能学医,因为百年或者十年,或者到时仍会有一群女医者活跃着,背负着药箱和代代相传的理想。

        桑叶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他们,怀里抱着她的白色制服,站在她身后说:“我曾建议老师们标注作者性别,但后来还是作罢了,她们可以行医可以著书,不是什么需要特别强调的事情。”

        “只要她们继续创造下去,自然有人好奇这些女医,自然有人来探究,自然有人为她们著书立传。即使男人不做,也会有女学生去做史学家,记下她们的功业。”

        刘金凤听见了桑叶在说什么,也知道桑叶想跟她说什么。

        但她仍陷在痛苦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她们都将化为尘土,而她,只会是一个默默无闻,见于某家某页的某刘氏罢了。

        明明她曾有过与她们同页的机会。

        桑叶远远看见唐显与云桐,惊了一下,将制服交给祝桥便去追。

        祝桥陪刘金凤站了会儿,挡去周围奇怪注视他们的视线,没有说话,仅把制服给她。

        白鸟恍惚看着她的羽毛,忽得扑向同伴,大哭出声。

        云桐听见骚动,回头望一眼,大概猜出事情经过,淡淡笑了笑,问桑叶:“不去推她一把?说不定就差最后一棵稻草了。”

        桑叶摇头说:“这一步要她自己走,旁人推不得。”

        “乱来,”云桐轻嗔道,“不怕她以后过得不好反来怨你?”

        桑叶只与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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