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风向

京城，皇宫。

        连续下了几日雨，难得放晴，宫中气氛却没有随天气变得轻松。

        内监埋头匆匆走过游廊，转弯处险些与端着茶盘的婢女撞上。婢女确定茶盏没有摔到，来不及恼火，认出他是三皇子身边的近侍，迅速换了面孔，讨好地道罪，让他先行。

        内监脸色不好看，剜她一眼，没空闲纠缠，径自走了。待抬起头，婢女在他身后撇撇嘴，轻轻呸了一声。

        神气什么。

        几天前三皇子办坏了差事，顶雨跪在御道整整一天两夜才得见天颜，兰贵妃也被连累，求情不成，还被收了宫权。

        虽说宫中风向永无定数，三皇子也不是第一次被圣上责罚，往往过段时间就没事了，三皇子仍是最受圣上器重喜爱的皇子。

        但这次的情况，稍稍不一样了。

        婢女端着茶盘与空茶盏，送到御花园石子路前，已经等在那的高级宫婢不耐地呵斥她：“不过是让你去取套杯盏，这么半天才回来。”

        婢女不敢狡辩，连忙告罪，待宫婢放过此事，她小心退到侍立的宫人后面，竖起耳朵听着亭子内贵人的交谈。

        “朝廷加封亲王的旨意送出后，江州禄王上折称，他虽有心亲自回朝谢恩，然而州内有一伙流民聚集起事，颇为棘手。年前江州已顺圣意裁兵，如今州内可供平叛的兵力不多，更无良将，如他来京谢恩，江州恐有不测。故请父皇恩免，或允他向宁州借兵，镇压叛乱。”

        男声潺潺，不急不缓。

        是二皇子。

        宫中从前没有这一号人物，二皇子的母妃为圣上厌恶，多年前便被发配至冷宫。却不知怎么，圣上近日又想起这个妃子，将人连带二皇子一起迁出冷宫。其后二皇子不仅时常出入御前，侍奉天子左右，还得皇后提携，短短几月便在宫中站稳了脚跟，风头比三皇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正说的便是前几日朝堂上的风波，禄王的奏折虽然用词极尽谦卑，但内容却是明晃晃与朝廷削藩的意思对抗。这折子送到京城，天子勃然大怒，差事出纰漏的三皇子恰好撞上这关口，被迁怒狠狠斥责了一顿。

        皇后坐在对面，矜持地勾了勾唇，在大庭广众下显露幸灾乐祸的神色未免刻薄，于是她没多说什么，只愉悦的让宫人上茶。

        青年也不再多说，温润垂目看向宫婢放到他面前的杯盏，目中闪过一丝惊艳：“这是……影青瓷？”

        影青瓷是这段时间风靡京城的一种瓷器，其釉色青白淡雅，釉面明澈丽洁，极合京城人口味。然市面上数量不多，但凡出现便要遭人哄抢，一件通体朴素的影青瓷瓶，售价高到能在朝廷捐个芝麻官做。皇后拿出的这套杯盏更是难得，釉色介于青白之间，几乎可与玉色媲美，瓷胎极薄，上有薄剔的飞凤花纹，精巧绝伦。

        皇后看他打量得入神，眼中露出自得之色。

        “人言玉出昆山，天下好玉属昆山为贵，”二皇子指尖轻碰这件美物，忍不住放轻声音，恐怕高声会震碎了这薄薄的瓷胎，“如今人人又开始说，天下好瓷，皆出宁州。”

        “宁州，荒僻之地，想不到也能有今日，”皇后轻呵道，“若无宁州，有些人，有些事，便什么也不算了。”

        二皇子收回指尖，虽是听懂皇后真正说的是谁，却只能当做皇后在说禄王之事，颔首应道：“禄王之依仗，除了兵马与售漆器的利润，也有江州与宁州比邻的关系在其中。”

        丝丝絮语随云流散。

        萧夜舟一梦方醒，盯着床帏深呼深吸，半天汗消了，他才从梦中挣扎出来。

        先前淋雨又跪了许久，待回到宫中双腿僵木到不能行走，即使躺下休息一日，萧夜舟仍觉得双腿似是被缓缓刀割似的。这种感觉熟悉极了，年幼时，在雨中罚跪、在雪中磕头，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当他是个没有“价值”的皇子时，任谁都可以来踩他一脚。

        宫人听见他起身的声音，忙进来服侍。她们担心他青紫的膝盖与偏高的体温，然而萧夜舟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漠然问内监：“宁州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吗。”

        “没有，”内监跪在床边，深深埋头说，“除了一封蔡监军给朝廷的上疏，没有别的信件。”

        “母妃来过吗？”

        “……贵妃娘娘被圣上责骂后便病倒了，只派人来问过殿下的情况。”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都是这样，没人会保护他，母亲也不会保护他，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他早就不抱希望了。

        萧夜舟撑着两条隐隐作痛的腿站起来，面色苍白，淡声道：“去找母亲身边的陪嫁，问她们要一样母亲从前闺阁里的东西，能与顾氏攀上关系的最好。”

        “奴才明白了，”内监要搀扶他却被挥开，犹豫一二，还是开口说，“苏家那位女郎托奴才给您捎个口信，后日是她的生辰，您能不能……”

        不带他说完，萧夜舟便冷淡说道：“我不能出宫。”

        宁州渐渐有了秋意，早晚清凉，街市愈发热闹。

        只要发现平时守在学院附近卖豆干、炸物、各种零嘴的摊主纷纷转移到早晚集市上，大家便知道：是学院放秋假了。

        从前学院定下放假时间是为了契合农时，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院的校历也成了百姓的某种行事依据。

        除了集市在春秋格外热闹，还有如夏天、冬天不要盖房子，要等到春秋学生放假，会有大批便宜好用的匠学生随意挑选，不管是起墙架梁还是打柜橱家具，通通不在话下。

        又比如春秋季节，医馆接收的孕妇数量激增，云桐曾为这个奇怪的现象百思不得其解：秋季孕妇多尚且说得过去，倒推八个月是冬天，大雪封路大家闲在家里从事造人大业不算奇怪。可春天倒推八个月正是夏收夏种的农忙时节，为什么一点也不耽误？

        让医生打探才知道，原来庶民百姓之间已经有了人为挑选出生时间的意识，有的是找神婆算命，为了给孩子挑一个好的生辰月份，有的是孕妇想挑一个坐月子不痛苦的季节，避开炎热的夏天和苦寒的冬天。

        还有许多人则是出于实用考虑，因为照顾孕妇与小儿实在不是轻松的事情，家里凡有点闲钱的，都想让孕妇到医馆来生产。而假期是榆宁医馆实习医生最多的时候，实习医生的诊费比普通医生少半截，医术却相差无几。何况若真有什么危难情况，正式医生也会帮忙医治，不需付多出的诊费。

        出于这种奇奇怪怪的算计，形成了榆宁奇奇怪怪的人口增长曲线。云桐听到这个有些离谱的理由时，险些以为他们在糊弄她。

        总之榆宁渐渐多了些古怪的，连云桐都未必能清楚的“习俗”。

        潜在城中的间谍们就更不清楚了。

        他们为了探出榆宁可供下手的薄弱点在哪，试图与百姓搭话，然而他们却奇怪的发现，无论起初百姓对他们有多么热情，后来都会皱起眉头，看向他们的目光渐渐多了警惕与提防。

        甚至有个卖瓷器的小贩，明明间谍花了大价钱包下他的货物，他却并不高兴，反而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间谍不明所以，听他问：“你是本地人？”

        间谍自认在官办铁坊培训过一段时间，无论是口音、形象与装扮都与本地人无异，因此虽有疑惑，却仍自信应承。他套用从其他小工那里听来的身份，自称是榆宁之下某某村子的人：家中虽有薄产，但自己不想一辈子与泥巴打交道，于是把地租给别人种豆，自己来榆宁找工作，想买一些瓷器疏通关系。

        他观察过，集市上虽有几家卖瓷器的摊位，但只有这个小贩货量最多、最精美，说明他一定与瓷坊有关系。没等间谍兜圈绕到瓷坊相关的话题上去，小贩盯着他，冷不丁问了一句：“你租地交了多少契税？”

        间谍噎住，支吾道：“这些都是家人去打理，我不太清楚。”

        小贩哦了一声，忽得朝他们背后经过的巡管大叫：“这个人有问题！”

        间谍唬了一跳，下意识想逃却已经被三个巡管围住，一人持刀一人持盾，还有一个背负弓箭，闻声已经取下来挽在身侧。身后看热闹的百姓也一圈一圈围住他们，无处可逃，间谍背后冷汗涔涔，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指责小贩：“你血口喷人！”

        “他说他是本地人，”小贩躲到巡管身后，高呼，“他买光了我的瓷器，还没还价！”

        闻言，周围百姓忽得交头接耳起来，间谍只听他们互相说着：“果然可疑。”

        “又是哪的二道贩子？”

        “不像，二道贩子哪有说自己是本地人的。”

        “本地人谁来集市买瓷器。”

        “二道贩子现在也不来了，雇本地人去窑坊买。”

        巡管对视一眼，与他说：“请和我们走一趟，如查明是诬告，这位小商人与县衙会赔偿你的损失。”

        他怎么经得起查？

        间谍倒退一步，瞅准人群缝隙便要逃，被巡管当场拿下，扭送县衙。

        他甚至没跑出十步，挽弓的巡管无用武之地，默默将弓箭背回身后，从腰间悬挂的腰袋里掏出纸笔给小贩开了张单子：“这批瓷器已支付价款，我们要一并带走，如查明举报属实，你可以凭单据到县衙取回并领取奖赏。”

        买下的那些瓷器还好好堆在地上，看情形那人肯定不清白，过些日子瓷器还能回他手里。算他白赚一笔，小贩乐得龇牙咧嘴，连连向巡管道谢。

        附近百姓见状又开始交头接耳，说着谁谁谁家附近也有一个看着很可疑的人，要不要到县衙举报。

        于是城外接应的间谍发现，城里的同僚，包括刚刚从盐场放假的三人，莫名其妙连连折损，只剩一个逃了出来，赶紧回了新遂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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