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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真言


  小半柱香后。

  屋内晦暗,唯桌案上有烛光,颤颤巍巍撑起一室昏黄。

  陆忱、萧唯和夜弥三人,一人一个木藤墩子,大刀金马各坐一边,把中间一张细脚伶仃的小圆桌生生架成了三足鼎立。

  秦昭和章禾桩子似的站在陆忱身后,分立两侧,像是一对画风不太和谐的门神。

  夜弥不能说话,陆忱也没开口,萧唯这个最应该说话的人不知为何也缄口不语。

  ……

  场面古怪而静默,能听到窗外枝叶微弱的摩擦声。

  说来也奇,不大的屋子,塞塞挤挤装了五个大活人,五双眼睛十道视线来回交错,竟没有一道产生交集。

  章禾瞪着眼,看完这个看那个,冷汗都下来了。

  ……天爷,快点来个人随便说点什么,这……感觉真是……

  什么叫寂静如死,这就是。

  …

  之前萧唯叩门,屋内几人迅速交换眼神,最后是秦昭上前开的门。

  一开门,就见萧唯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见着一屋三人也毫不惊讶,只道:“好生热闹,我说陆兄怎么不在房里,想着过来碰碰运气,还真叫我猜着了。”

  陆忱正打算出声,只见萧唯往右一侧,让出身后一个人来。

  屋内三双眼睛聚焦在那人身上,一时间空气像凝固了。

  陆忱:“……”

  秦昭:“……”

  章禾:“……?”

  …

  今晚陆忱本想寻得秦昭,问他要一粒“真言”。

  秦昭此人,于制香一道本就有家学渊源,其母秦木氏,乃江南镇州制香大族长女,后来嫁与当时的“四州君子”之一秦越秦云起,随之迁居至江北琼州。秦昭从小耳濡目染,更兼自身天赋际遇俱佳,将源自西南的医毒之理融汇入香道,不到而立便有自成一家的气候。

  在风雨楼秦昭的手上,制香一道不再是富贵风雅的附庸,而是能于无声处取人神魂的利器。

  一柱不过指节长短的香,可助人安眠,也可催魂夺命。

  “真言”便是秦昭的得意之作之一。

  香丸一粒,莲子大小,加入薰笼,遇火即融,无嗅无味。

  吸入“真言”之人,会有两三个时辰如入矇昧,对身周人事一无所觉,但人是清醒的。此时若被问讯,不管什么问题,那人只能据实已告,无法抗拒,亦无法说谎。时辰一到,药力散了,那人对这段时间的全部对话不会有任何记忆,除了轻微头疼,不会有其他影响。

  这次出来得匆忙,陆忱轻装简从,故而并未随身带这些物什,所以才来寻秦昭。

  他想用“真言”来最后试一次夜弥。

  不想章禾又在秦昭屋里,满腹牢骚将发未发被陆忱一眼给结结实实堵了回去,眼见陆忱面色不虞,左颊上竟还带了伤,虎目倏地瞪大了,从榻上直跳起来,差点咬了舌头。

  秦昭只蹙眉不语,等听完陆忱两句话交代了来意,也不接话。

  一旁的章禾耐心告罄,忍不住发作道:“你倒是快拿去啊!赶紧的,让主子试一试那女妖精的道行!”

  不想秦昭冷冷给了他一眼,把他看得钉在了原地。

  “少爷,你既开口,我自然会给你。”秦昭转身回视陆忱,眉头紧锁,“但我有异议,不能不说。”

  陆忱面上一片寡淡,眼光却瞬间凝利。

  见秦昭动作极小地扫了一眼一旁张口结舌的章禾,知他不愿在这木头面前与自己争执,遂缓声道:“霁明,我三人之间,无话不可说。你讲。”

  …

  其实陆忱很意外。

  他没有想到,秦昭居然会拒绝。

  秦昭的理由很简单:从昨夜到现在,陆忱已和那来历成谜的女子交锋数次,想必是软硬皆施,均无所获。现在又要用“真言”试她,显见是还对这女子能助陆梓月抱了希望,一方面想摸清她底细好放心用,另一方面也是存了心要挖出些把柄,等着之后用来与其谈条件。

  “我知少爷心系幼妹,难免会乱方寸……但此般行事,实在莽撞了些”,秦昭垂眸,面色严肃,语声缓而重,“如今还未成事,她已如此抗拒,且不说日后若真要用她,能交予几分信任,单说是否能用撬出的情报迫得她与你联手……我看都未必。”

  陆忱听罢,面色不动分毫。

  秦昭并不明了内情,只道陆忱挖空心思想招揽那女子,那人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他不知道,其实是夜弥自己一门心思想帮陆梓月,却因为背景来历叫陆忱不得不狐疑不决慎之又慎。

  陆忱要“真言”,的的确确真的只想试她那一句“谁也不为,我自己想”。

  只要她所言非虚,陆忱便信她真心。

  其他诸多隐秘,他不想深究——人皆有私,萧唯白天那句话算是说进了他心里。

  附言称是最为简单,叫人难辨真情假意,但意见相左时的各自反应却可见性情立场。

  就像此时秦昭直言相诤。

  就像之前……夜弥与他针锋相对,一步不退。

  若不是事涉梓月,若他能凭私心所感随意行事……他说不定那时就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她——那女子的眼神太烈太亮太倔强,有太多情绪在里面氲着……那不是为人棋子时会有的眼神。

  但陆忱实在不想去费口舌与他解释这许多。

  年轻的风雨楼主冷着脸,八风不动,干巴巴说一句:“只要她说的是真的,她就会与我联手。”

  秦昭摇摇头,不赞同地叹了一声:“少爷,你不懂人心。”

  陆忱不知为何,竟差点被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挑起火气,面上愈发紧绷,只硬邦邦丢出两个字:“她会。”

  萧唯和夜弥就是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乱入局中的。

  不幸的是,他们的到来并未起到缓解僵局的奇效,反而将场面往更加僵死上带过去。

  ……

  章禾方才看陆秦二人罕见的争执,只觉得有点冒汗。

  现在站在陆忱身后,看这一场诡异中带着尴尬的夜会,只觉得身上的冷汗都快结出了冰渣。

  他不自觉一眼一眼往那陌生女子身上瞧——萧唯称她为“夜姑娘”;陆忱自她出现的那一刻就如同被施了什么禁言咒,不发一语;而秦昭这种老少通吃的妇女之友竟然没搞“姑娘怎么脸色不好”那一套酸倒牙的开场白……

  ……想必,这姑奶奶就是那女妖精。

  是刚才陆忱想要了“真言”去算计的那个人。

  ……怎么,还是怪白净一女的?

  果然,人不可貌相。

  啧。

  “霁明,木头,你们先出去。”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陆忱。

  秦昭颔首,目光阴沉瞥了夜弥一眼,眼神中似有警告意味。

  夜弥垂眸,只做不觉,仿佛对桌子边缘一个被虫蛀出的小坑起了十分的兴趣。

  章禾被秦昭一手拖走了,一边往外去,一边还不由得回头望——既看夜弥,也看陆忱,心下忧虑的是……木楼不结实,这二人若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只怕白老头要杀人的。

  ……

  “让外头那一个也走。”

  陆忱冷冷的声音踩着他们关门的点儿送出来,仿佛带了阴风,传进了在屋檐上趴着听墙角的毛十三耳朵里,让他缩了缩脖子。

  屋外足声渐远,听不见了。

  屋内一支蜡烛烧完了,陆忱起身又寻了一支,擦亮火石点了。

  光影明灭不定,三人对坐相顾。

  似有什么正在酝酿。

  萧唯刚想说些什么垫场,只见年轻的风雨楼主转脸,看也不看他,只蹙眉打量了一眼夜弥,突兀开口:“你换衣服了。”

  半口气刚送到嘴边的萧唯:“……”

  夜弥抬眼,神色一瞬间有点茫然。

  她眨眨眼,眼瞳映着火光像是琥珀色的,里头装着陆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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