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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一中学生最常去的天台,其实是高一楼跟高二楼顶层之间的连廊,由阶梯搭高一截,能俯瞰所有班级,视野很好。

        他们站在半人高的砖墙后,吹着晚风,左畔灯火通明,右畔人影憧憧。

        像是偷了一方天地。

        江霖只是问:“考得怎么样?”

        薄月想,月考而已,哪至于这么真挚地作为一个话题。

        她看他一眼,耸肩道:“应该不算太糟。”

        话题就此落地。江霖没接话,似乎心事重重,他周身还漫着那股冷意,有种恹恹瘦损的孱绵无力感。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出声,却很不连贯。

        “上周,你后来一直没回我……我……”

        薄月已不忍见他为难。

        “你跟谁去的扈渎?”

        他短暂一顿,呼出一口平和的气息。“我爸。”

        薄月点点头,心说,也就问到这里了。她把头一抬,主动将话题绕过。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大舒服。”她脸上露出真实的担忧。

        江霖直起腰背,终于又笑了下:“健康着呢,能把你扛起来做个托举旋转。”

        薄月眉心轻拧,扁起嘴,做个默默斜视的表情。

        落入江霖眼底,少年故作一副不容质疑的模样,睁大眼睛向她靠近。

        薄月总算见他仿佛找回一些意气风发,愁云惨淡弃之脚下,她迎着他亮起来的眼眸,有意挑衅般地后退了一步。江霖一手搭着石砖,每踏出一步,薄月便噙着笑意后迈一步,直到脚后跟抵到身后一面墙。

        她落入墙角,左手不远处是只开了一边的玻璃双扇门,她转头才看一眼,便被江霖的手臂挡住视线。

        她歪了歪头:“是不是有点过时了。”

        江霖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瞥一眼自己撑在她耳侧的手。这个“壁咚”倒不是刻意的,只是下意识不让她跑,他笑说:“可能是吧,但对我还挺新鲜的。”

        “还托举旋转,你眼睛底下那黑漆漆的是什么?没睡觉?”

        “这个啊。”他撤回那只手,在自己的黑眼圈上轻点了点,疲态尽显的脸上露出一个思考的表情,“大概是年级第一的好胜心?”

        他不加掩饰的高调换来薄月的经典白眼。他全盘接受,只看着她,不说话。

        薄月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对面楼一个个明亮的方格上飘了一圈,看回来时,不禁愣在江霖毫无动摇的目光里。

        其实江霖看来的眼神一向是直接的,她以往并不觉得难招架,此时不敢动弹,大抵是因为无言的压迫感。她瞳孔微晃,就这样看下去很奇怪,但躲开也很奇怪,她感觉手心沁出细汗。

        过了半晌,江霖的睫毛忽闪一下。他们离得很近,所以薄月看得清晰,他深呼吸的动作像是预告一个决定。

        随着他带起的风,薄月身侧变得逼仄,她眼前晃过他校服的白,空气从缩小的缝隙中溜出。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视线和呼吸都被剥夺,而他仿佛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志,快速得不留任何收回的余地。

        然而,那只是一个拥抱。

        薄月睁开眼,鼻尖仍留有薄荷的清凉。

        并没有什么重量,与其称之拥抱,不如说是江霖将她搂在怀里,只是他的下巴搁在她肩上,多了些希冀安抚的意味。

        薄月的手僵在空中,实在提不起力气去回抱他。

        她又该死地想起那个夜晚,颓唐少年,紫色兔子,灰暗楼道……

        拥抱很轻,不含情愫,薄月渐渐放松,想象自己只是一只抱枕。

        她任他搂了会儿,感觉眼皮变重,才终于出声:“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等了片刻,她肩上才轻轻重重,有了些动作,江霖闷声说:“薄月,我以后晚上就不上自习了。”

        “为什么?”

        江霖顿了顿,嗓音微弱下去。

        “我跟班主任提了,她毫不犹豫就答应,还说:‘是你,老师绝对放心。’”他笑了声,“你说,你们是不是都太信任我了。”

        薄月半天不接话,他偏了偏脑袋,下巴离开她的肩,她顺势轻轻一挣,江霖便顺从地放开了。

        “你应该知道,我能听出来,你在……”

        “我知道。但是——”

        “——但是,”薄月打断他,摇头示意听她说完,“这次就让你敷衍过去吧。”

        江霖一愣。

        薄月难堪地弯一弯嘴角,发现自己做不出假笑的表情,自己脸上可能比哭还要难看,她抬眸深深看他一眼,又心绪复杂地看向别处。

        “江霖,不要弄得像是我在逼你。我未必有很强的求知欲,你本可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的。”

        薄月后来就明白了考后狂欢的意义。意义在于老师们可以加班加点,判出所有成绩,第二天中午就能到班,张贴出一张十分详细的成绩单。

        密密麻麻一张表,按班级排名从上至下,名字后面跟着十几列,各科分数一目了然。最后一项连年级名次都有。

        薄月带着两个数字回家,跟周女士汇报:班级第9,年级第92。

        周岚评价说:“看来你们班成绩不错啊,班里前十在年级能排进一百。”

        薄月给她打一剂预防针:“这才一个月,还是基础中的基础,你看看我理科分数,惨不忍睹。”

        “哪里惨不忍睹啦。”周岚拿起手机,调出学校发的成绩短信,把眼镜重新戴上,“……也就物理差了点,其他还看得过去。”

        薄月无言片刻,不知她母亲大人这算不算得上溺爱。

        她说:“我们班的艺术生,数学比我高十六分。”

        “哦呦。”周女士终于一声惊叹,连着一句担心,“你需不需要补课?”

        “花那钱干嘛。”她摆摆手,回房间,“我自己努力。”

        周岚的声音追着她:“尽力就行,反正咱们选文嘛。”

        薄月笑一笑,想起自己当初问江霖的那句话——你是说,我大概有自由的人格?”

        这么看来,她的母亲大人极有可能是支持她灵魂自由的第一人。

        月考尘埃落定,很快,万众期待的运动会到来。

        开幕式那个早上,天气阴沉得很,因怕天气预报不准,看上去可能随时会下雨,负责调度的老师很心急。校领导觉得筹办一次联合运动会难得,上上下下准备这么久,取消过于可惜,于是节奏紧张地开始。

        女孩们穿着统一定制的白色polo衫和网球短裙,分散至跑道集合的各个方阵,指引牌竖在腿边等待,紧张留意每一个环节的信号。

        代表队依次入场,薄月的耳膜被澎湃的进行曲震得发麻,带领身后的方阵走完全程,像做了个简短的梦。

        在草坪定点上站定,她稍一偏头,看见一整排举牌手女孩们的脸上似乎都是延后的惘然。

        她努力去回忆,似乎只记得飞起的发丝、扬过裙摆的风,和从腿上擦过的湿凉空气。

        等她心神归位,广播中已然进行到升旗。

        薄月慌得抬头去看,只望见国旗队肃穆而去的背影,他们的步伐坚定而整齐,制服笔挺,最前面的升旗手怀抱一面叠好的红旗。

        片刻后,她低声跟唱着国歌,在一片又一片的人群后,除了庄严升起的五星红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一曲结束,时机很巧地,小雨飘落。

        整个操场的人都往天空看,并不像即刻就停的阵雨,雨点也有势转作雨水。

        主席台上立刻宣布,大家解散避雨。

        人群作鸟兽散,穿着单薄的女孩们更是慌乱一瞬。牌子太重,难以抬到头顶,薄月一手遮着额头,正四下看时,肩上落下一件温暖的外衣。

        她回过头,是她带领的苏城中学的带队老师,正投来一个关切的眼神,然后向她挥了挥手,转身跟着人群跑开。

        她连道谢都来不及,女孩们在某个老师的招呼下躲进主席台底下的仓库。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雨还是没停,干等下去不是办法,男老师冲出去,五六分钟后带回来几把雨伞。

        少女们抱着淋湿的胳膊瑟瑟发抖,三三两两共挤一把伞,终于被解救出去。薄月站得靠里,伞发完,连她一共还剩三个人。男老师再度冲出去。

        等门再次打开,屋外的人将伞一收,挡着微薄黯淡的日光踏进来,首先叫人注意的是那一身军装。

        他站在门口,扶了扶头上的大檐帽,朝里面的人看一圈。

        薄月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

        江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一刹。他在主席台边目睹十几个女孩陆陆续续走出来,包括此刻屋里另两个,都一样的装束,唯有她多披一件黑白拼接色的连帽棒球服,又宽又大,短裙最下边都全然盖住。

        oversize的外套被她穿出很空的感觉,但因她比例好,修长匀称的双腿亭亭玉立,因而不觉得这一身头重脚轻。他目光从她细削光滑的小腿处短暂一滑,看见她略显局促相握的双手,遂别开头。

        江霖把肘间夹着的另一把伞递给另两个女孩,她们很雀跃地接过去,脆生生一同道了两声“谢谢”,从他身边走出去,又回两次头,依依不舍的。

        人影不见,片刻后,薄月终于放下她面色的沉重,有意轻快地抬起头,走近两步。

        “你来接我?”

        “不然呢?”江霖看她,“我可借不到第三把伞。”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侧,面向门外,等他起步。

        江霖默默闭一下眼,无声地吁出一瞬的叹息。转身,长柄伞伸向天空,按一下按钮,黑色伞沿嘭地弹开。他略等一二,斜一眼身侧,便跨上湿哒哒的水泥地。

        薄月跟着他的脚步迈出,始终在大伞的庇佑之下,他们走着走着,她突然深重地叹出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

        重音放在“你”字上,他的意思很明显:你有什么好叹气的?

        薄月已经学会他的不坦诚,也能运用自如地复刻左顾而言他的本事,她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棒球服,减少走路间与他制服的碰擦,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也觉得就这么结束很可惜,特意穿这一身来姑娘们面前走个t台?”

        江霖捕捉到字眼:“你觉得可惜?”

        “你们过去的时候,我走神了,没看到。”薄月漫不经心地直视前方,“不过,现在不可惜了。”

        毕竟,近距离地看到了。

        江霖听出那层含义,耐心尽失,毫无征兆地停下来。薄月还惯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头顶砸下几颗冰凉的雨滴,才脚下一顿。下一秒,她被拽回伞下。

        他皱着眉:“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薄月感觉一颗心往下坠。她的胸腔内好像也在下一场雨,闷湿厚重,雨落冰凉。

        她一开口,话虽不过脑子,却一如既往地没有情绪失控。

        “那你不如先告诉我,那个女生是谁?”她眼里像被浇灭过火焰,只袅袅飘起青烟,她撕开自己的耿耿于怀,将旧事重提,“我去年生日的时候,你把那支口红送给谁了?”

        江霖当场愣住。

        一瞬的沉默却犹如漫长对峙。薄月神色淡漠,眼见他唇线紧闭,毫无开口的打算。

        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什么都不会说。

        又一次袭来的失望打消了她一时口快的悔意,心头堵石开始坍塌,碎成石块和砂砾,细细密密地漏下去。然而他只是目光复杂地望过来。

        薄月挣脱小臂上的钳制,开始沉默地将手臂套进袖子。

        “不必了。”

        她丢下轻飘的三个字,拉上帽子,冲进雨僝云僽的惨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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