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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自杀01


大林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我多半还未入睡,睁眼盯着天花板,屋里一团黑。

        挂在窗前厚重的帘子,隔断了外界所有奢图照进屋内的光。屋子里仅存的一点亮,闪烁在我对面的大床上,睡熟同事的手机在充电。手机屏幕上亮着一点淡绿的光,宛若一只萤火虫被藏在空间中某种强引力粘住,伸展不开,更逃不掉。它只能在原地哀嚎,随着电波的流动不住抖动。那一点光,成了它还活着的唯一证据。逐渐等那点光灭了,是又一条生命在这个世上消失。

        卧室不足十五平米,靠墙的位置摆了个单开门衣柜,其余空间被一张大床和一个上下铺的铁架床塞满。这是影城宿舍。影城大部分员工都是外地人,微薄的工资难以支撑我们在异乡有个独立且隐蔽的空间,顺理成章,宿舍缓解了大多数人生存的压力。

        宿舍到影城差不多需要步行十分钟。两居室里面住着六个影城员工。我进公司最晚,只能睡在铁架床上铺,是其他人剩下的位置。睡在我下铺的男孩早我两个月来影城。他长得很白净,说话也慢声细语,看起来像南方人。可他生在天津,那是我求学的地方,两人间多了条纽带。在异地谋生存,彼此间就多了份支撑。

        此时他已经沉入梦里,我隐约能听到他的呓语,他的梦话含糊不清,夹杂着嘈杂的叫骂,似乎在和别人打架。我却失眠了,漫长且无聊的夜,我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的寂寥。我把耳朵贴在床边,尝试听清他的梦话。有人说梦话是一个人内心的真实写照,日有所思,夜里必定会有所梦。或许我能从他的梦话中找到些许不为人知的秘密。

        正当我尝试辨别他混沌的梦境时,旁边大床上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惹人厌恶的呼噜声,声音尖锐,像一把钢刀在玻璃上反复摩擦。我感觉血液里猛地窜出一只手,紧紧攥住我的心尖,伴随着呼噜声的轰鸣,不住扯动心房摇摆,时上时下,迅猛又蕴含某种节奏,像武侠小说里那种挑逗神经、让人丧失神志的魔曲。我的心每扯动一下,身子都跟着发颤,夹杂极度的寒冷和不适。

        对于呼噜声,我其实并不厌烦。读大学时,宿舍里就住着两个胖子。夜深人静时,两个人就会约好似的打起交替起伏的呼噜,他们的呼噜声很沉闷,像阵前响起的战鼓,闭上眼能感受到千军万马在身边呼啸而过。

        有一次夜里下雨,两个人的呼噜声呼应着天边的雷声,不绝于耳。那种感受很奇妙,我躺在床上听了很久,三种声音似乎在对垒,比谁的耐力持久、声音更响。我饶有兴致做起了观众,听着三种声音在耳边盘桓。不多时雷声熄了,风吹雨洒进阳台;再等不多时,一个同学的呼噜声逐渐弱了,仅剩下大口喘气般的残喘勉强支撑战局;剩下最后一片响亮的呼噜声,成为这场战役的胜者。我就在沉重的呼噜声中缓缓入睡。

        唯独这种尖锐的呼噜声让我难以适应。更确切地说,我厌恶一切尖锐的声音。每当这种声音在我耳边盘旋,我的血液都会莫名燥热,似乎被架在油锅上煎烤。就像现在,我最后一丝残存的睡意被他尖锐的呼噜声击碎,破碎的睡意飘在空气中,我直起身子,伸手拼命挽留,却无济于事。

        “你这个混蛋怎么不去死,”我在躁动的黑夜里狠狠问候他全家。

        我拿起枕头想砸他的头,犹豫再三,我忍住了。我又跌倒在床上,单薄的铁架床发出一阵微弱的晃动。我被紧紧扯住的心又悬起来,我害怕吵醒下铺的同事。不过他仅仅翻了个身,他的美梦还在延续。

        屋子闷热,我尸体一样静静躺在床上,渴望一片凉风拂过我的身子,奢求一丝欢愉。可等了许久,屋子依旧燥热得让人窒息。我抬头看向空调的位置,一片漆黑,本该闪着黄色灯光的“27°”也消失了。空调可能坏了,但多半时睡在大床上的人入睡前设置了定时关闭。他曾说过,夜里吹空调容易得病。他活得很精致,甚至每天早上都会蹲在镜子前,一根一根薅干净自己的胡子,下巴光滑得像一颗卤蛋。

        我拿起床头的书扇风,细小的风搅动了浑浊而凝固的空气,我尝试感受那阵微弱的气流,捕获一丝凉意,可身子的大部分还被摊煎饼一样,放在闷炉般的屋子里炙烤。我能感受到汗水打湿身下的床单,再听着救护车般刺耳的噪音。我觉得自己要疯了。

        我最终下了床,卷起毛毯,抱着枕头去了客厅。客厅是整间屋子最让我满意的地方,有一个大的落地窗,立在阳台和客厅的交界处。落地窗大开,18楼的风吹进来,沉闷的空气里凉风习习。我走到阳台上,屋外一片明亮。站在18楼俯视小区外昏黄的路灯,从黑暗看向光明。我能瞧见路灯下,那个经常到了晚上才出摊卖炒粉的小贩,摊子边似乎还有食客。

        来影城一个多月,大部分时候下了夜班,我都会约同事去小贩摊上吃东西。南方人喜欢吃宵夜,他们的作息就像猫头鹰,越到了深夜,狂欢的热情越高昂,似乎一天才真的开始。摊子不大,老板有一辆平板车,上面摆着炒锅还有各种原材料,有米粉、河粉,还有些自制的烤串,平板车旁有个泡沫箱子,里面装着冰块,冰块上整齐码着啤酒和饮料。我和同事过去,常常会各要一盒炒粉,偶尔会吃些烤串,喝点啤酒。

        听不见任何声音,万籁俱寂,整个人宛若被罩在一个真空的盒子里。我窝在沙发里,刷了会手机就睡着了。睡了可能有三四个小时,我隐约感到阳光射进来,洒在我身上,浑身暖洋洋的,我拽过毯子蒙住头。又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旁边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是上早班的同事开始收拾了。

        我听到一阵板凳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我爬起来看,瞧见睡大床的同事坐在板凳上,一只手举着镜子,另一只手拿了根镊子,耐心薅冒出的细胡茬。他似乎从镜子里看见我,就和我说话:“你怎么睡在这里。”

        “你打呼噜就像一头猪,让我恶心,我昨晚差点把你杀了。”我心里骂他,脸上却得挂着疲惫的笑:“屋子里太闷,外面凉快。”

        “嗯,吹自然风好,”他就穿了个裤衩,坐在一个塑料矮凳上。他皮肤很黑,有点像黄豆晒成的大酱的颜色。背上有两道伤疤,一条沿着脊椎向下,有七八厘米;另一条则从左肋处向后蜿蜒,差几寸就和另一条伤疤相撞,仿佛两条蜈蚣在他的背上偶遇。

        他肯定希望我问那两条伤疤的来历,可我偏偏不问。他是个爱吹嘘的人,一定会说自己是个社会人,能在铜锣湾收保护费那种。

        我“嗯”了一声,又埋在沙发里,接着享受我的回笼觉。我今天还是晚班,有充裕的时间休息。很快,我在他们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里,又睡着了。

        我这次睡得很沉,整个人都坠入梦里。

        梦很奇怪,梦里我又回到高中课堂,上了一节匪夷所思的课。先是数学老师讲课,他站在讲台上,红着脸讲了一堆我已然听不懂的废话,有函数也有几何,乱七八糟的图形画满了整个黑板。

        课讲到一半,大咧咧的物理老师撞门而入,怀里兜着乱糟糟的器材,所有人瞬间转向他。回头看时,数学老师竟蒸发般不见了,似乎趁着空当悄悄从后门溜走,至少梦里我没再瞧见他。物理老师干咳两声,开始讲冷笑话,夹杂着方言的谐音梗。他自以为笑话很精致,说完后故意顿了顿,试图让我们发现笑点,再配合他天衣无缝的幽默放声大笑。

        很可惜,讲台下安静得像坟地。一排排整齐摆列的桌椅,幻化成一排排埋在土里的墓碑。

        墓碑下,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段做了些什么、能值得怀念的日子。高考后我去天津读书,毕业后又到了这座小城,被时间推着开启了一段自己都不愿接受的新生活。梦到了后面,我陷入一种自我纠结的困境中,似乎是一个由幻想和回忆构成的旋涡,动画片里闪烁的斑驳陆离的光不断向我涌来。我被困在其中,无法挣脱。

        当我和自己的梦境纠缠时,手机忽然响了,铃声很急促。我从梦中惊醒,是影城经理老王打来的电话。我赶忙接通,就听到他焦虑而愤怒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以为自己睡过头,耽误了班次,忙看时间,还不到12点。我提心吊胆思量该如何应对时,他又发话了:“赶紧来影城,出事了。”语气很急迫,仿佛我不立刻出现在他眼前,地球就会爆炸,所有人都会被撕裂成火山口灼热的粉末,倏地在空气里蒸发。

        他只想让我听到他的命令,我连“嗯”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挂了电话,另一端传来一阵“嘟~嘟~”的响声后,进剩下一片沉寂。

        我慌张起床,去洗手间胡乱擦了一把脸,顾不得刷牙,急忙忙跑向影城。路上我微信问上午班次的同事。他告诉我,凌晨时分、在所有人入睡后,影城服务员大林从一座高架桥上纵身跃下,正好撞上一辆飞奔的轿车。大林当场死亡。

        我赶到影城时,已过了12点。路上我又两次接到老王的电话,一次是他催我再快些,让我利索点;另一次我刚接通电话,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问我死在路上了吗?

        出了影城电梯,早班服务员大许见到我,忙凑上前说:“你可来了,大林死了,上午来了不少警察,影城都乱了,一上午没敢开业。”

        “警察在哪?”

        他指着办公室:“都在办公室里,和王总说话呢,大秦和大张他们都在。”

        我匆忙道了谢,小跑到办公室,推门进去。狭小的办公室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大约十多人同时回头看向我。我扫了一眼人群,有五个影城同事,其余都穿着警服。影城经理老王正坐在办公桌前,满脸焦虑地陪一个警察聊天,圆圆的脸上淌着细长的汗珠。他见了我,脸上弯出一道笑,颇兴奋地说:“这是我们昨晚的值班经理,你们可以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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