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纯臣
李维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蹩脚理由竟然这么精准地踩中了顾临安的弱点，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李维正准备告辞离开时，顾临安却将房门打了开来。
“不过咱们两个可以互相学习探讨一番，以免到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他就那么自然地把他迎进了屋内，他刚刚所有的尴尬和窘迫全部因为他这一句话春风化雨般消散。
等两个人真正开始讨论起学问，他才知道一州解元的“一筹莫展”有多谦虚。不过诗词相较于文章和策论来说稍逊一筹，就被他自评为“一筹莫展”，一对比，他的诗词才真的是“一筹莫展”。
顾临安待人虽有些不太亲近，但这种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却也让人极为舒适。他说话时总是与人双目对视，看着他澄澈的眼睛中那个小小的自己，李维就觉得无比满足。
后来他时常借着讨论学问为由来叨扰顾临安，一来二去，他竟是比那些林州的举子都要和顾临安熟络一些了。
到了诗会那天，几乎所有排名靠前的举子都收到了邀请，大家为了在晋王面前露脸恨不能将所有才学都展示出来。
顾临安对这个没有多大兴趣，他科考的主要目的就是为父报仇，而当初前太子谋反一案涉及众多，无论哪个党派也不敢贸然干涉。
所以他的目的很明确，做个纯臣，想办法入得太傅沈清峤的眼，然后再一步一步收集证据说服沈老为先太子鸣冤。只有他有这个能力，并且也只有他会不计代价为先太子平反。
然而事情总是这么事与愿违，他不愿得了晋王的青眼，晋王却偏偏看上了他。
那么多的青年才俊为了博他青眼使劲浑身解数，他却在点评了几篇诗作后开口道：“本王听说林州解元顾临安文采斐然，不知可有幸一见啊。”
虽然嘴上说着“听说”，但是他的目光却是直直的落在了人群角落里的顾临安身上。顾临安本想躲一躲也就算了，这下却是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为了不得罪人，顾临安斟酌着作了首咏物诗，既不会显得过于出挑又不落下乘。
晋王听了直夸赞道：“不愧是一州解元，果然是文思泉涌，几步成诗。和顾解元一比，在座诸位都只能算是不栉进士啊。”
这诗会大家都是有备而来，晋王这么夸却是把祸水全部引到了顾临安这里。
顾临安这才隐隐发觉，这晋王，怕是想直接在考前将他“捧杀”了。
只是自己与他素无交集，他堂堂一个王爷，何以要来难为自己一个小小举人呢？
晋王话音刚落立时就有人感叹：“只可惜如此高才却是罪人之子，恐怕即使高中……”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是在座众人却都听出了弦外之音。顾临安父亲是因为替前太子说情才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即使他高中，恐怕也会为陛下所不喜。
“哎，此言差矣，如此高才岂能没落。以本王爱才之心，定能在父王面前为顾公子美言几句……”
听到这里，顾临安才领会了晋王的意图，先是捧杀自己，再来以自己“罪人之子”的身份做文章。
自己若是投靠于他，他就扶持自己进朝堂。自己若是不知好歹忤逆于他，他就将这两项坐实了，到时候这届举子都知道林州有个顾解元，空有虚名，徒有其表，还是罪人之子，届时就算自己高中，在朝中恐怕也是孤立无援。
真真是好心思，难为他看得起自己，为了敲打他还专门办了这诗会。
顾临安慢慢走向晋王，在他志在必得的目光中慢慢地弯下了腰，深深地行了一礼后他站起身来，挺直的脊背如松如竹。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有种天然的磨砂感，但就是这样年轻的声音问出的问题才更加铿锵有力，发人深省。
“晋王殿下，敢问我朝为何科举？”
“自然是为朝廷选拔优秀人才，为国效力。”
“那我再问，这人才可有限制？是否有规定罪臣之子不得参与科考？
“天下诸子，皆可参加。”
“陛下仁善，广纳天下贤才只为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此为明君。”
顾临安向着上空遥遥一拜，接着道：“孔孟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等罪臣之子，得蒙天恩，能同诸君一起考校学问，已是万幸。”
“我虽为罪臣之子，但亦是大齐之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臣子，必听君命。”
“只愿以我之身躯，为我大齐之脊梁。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为国为君，不敢怨怼，始为吾之志也！”
一席话说完，满堂皆静。
顾临安这番话算是把晋王给得罪狠了，就差明着面指着鼻子告诉他。我顾临安虽然是罪臣之子，但是我也是自己考上了解元的，就算是让我效命，我也只听陛下的。你晋王算什么，也敢在这里威胁我，就算陛下厌恶我，为了大齐为了君上我也是任劳任怨，就是不愿意在你门下受你招揽，你能把我咋地。
晋王的脸色在他说完这些以后也瞬间阴沉下来，不待他发作，后堂突然传来一位老者的叫好之声。
“好！”
沈清峤一边鼓掌一边从后面走上前来，他看着顾临安，眼里全是掩饰不住的赞赏之意。
“我大齐就应该多几个像你这样的男儿，这才算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啊！”
晋王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地上去迎他：“沈太傅，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儿让下人通传一声也就是了，怎么还能麻烦您跑这一趟呢。”
老人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我不来，我不来我还能听见这振聋发聩的肺腑之言吗？我还能见到我大齐未来的肱股之臣吗？”
顾临安紧紧攥着已经紧张到发抖的手，他没想到，自己只是不想受晋王挟制才愤而说出那些豪言壮语，竟全部都被沈老先生听见了。并且听老先生的意思，应该是对自己颇为欣赏。这样自己以后就算是他府上拜访，应该也不至于被人用扫把撵出来。
晋王也没想到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自己这下不仅没有把顾临安收入麾下，反而是让他在沈太傅面前露了脸。
其他学子见沈清峤出来更是静默无言，所有人都在给他让路，直到他走到了众人最前端。
沈清峤看着这一堂青年才俊，满怀欣慰。
“今日得见诸位，老夫甚为欣喜。还望诸君谨记，不骄、不躁、不谄、不媚，洁身修己，身言直谏，此乃大善。”
众人纷纷应和。
“君玄，你看，你大哥已经知道错了。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你就原谅他吧。”
谢君玄看着一旁笑意盈盈的父亲和林舒，再看看面前一脸不耐烦的谢语泽。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这桌鸿门宴是谁让摆的。
谢语泽被母亲逼着来给谢君玄谢罪本就十分恼怒，现下见他不仅不接自己手里赔罪的酒杯，甚至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意，顿时火从心中起。但到底是记着林舒的告诫，再加上谢璟和就在旁监督着才没有当场发作。
谢君玄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面心里暗暗发笑，他接过谢语泽手里的酒杯，但只是端在手中。
“父亲，我无缘无故被追杀，差点就死在他乡。现在就因为我运气好平安地回来了，所以您觉得随随便便让他给我陪个罪、敬个酒就能抵了他当初派人追杀我的罪过了吗？”
“这未免，也太轻了吧？”
谢语泽刚刚好转的脸色立马暗沉了下去，林舒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
“对，确实太轻了。君玄，这样，我也敬你一杯，这次确实是语泽的不是，我代他向你赔罪了。”
林舒说着也要去倒酒，却被谢君玄拦了下来。
“谢夫人，我看就不必了。这酒诚不诚心，你们自个儿心里清楚，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呢？”
谢璟和听到这里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他一拍桌子对着谢君玄喝道：“你不要太过分，他们好歹是你的继母和大哥。”
谢君玄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只用眼角余光朝着林舒和谢语泽脸上瞥了下：“我母亲姓云名舒，并没有给我添什么兄弟姐妹。”
谢璟和一听他说云舒，气势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泄了下去。
“这些年，确实是我对不起你。”
复而又站起来抓住谢君玄的手：“爹对不起你和你娘，但是这东阳侯府不能败啊，孩子！你好歹也姓谢，总得为这个家想想啊！”
“就算是，就算是爹求你了。”
谢璟和说着竟要给谢君玄跪下，林舒和谢语泽见状赶忙拦了下来，这样子倒衬得谢君玄是什么恶人一般。
“好，就算追杀的事我既往不咎，那那些被他们祸害的良家子怎么办？多少个家庭因为他们妻离子散。爹，这你也要求我帮他们瞒下去吗？！”
谢璟和的膝盖在空中顿了一顿，迟疑了一会，本来被林舒和谢语泽拦着的身体也被他用力挣开，他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终于是默默地跪在了地上。
谢君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真的没想到，谢璟和竟然会为了这些就跪在他面前。
“爹！”
谢语泽大喊一声上前将谢璟和搀扶起来，双眼发红对着谢君玄骂道：“父跪子，谢君玄你受得起吗？！”
“如此，你可算满意了？”谢璟和直直的看着谢君玄，他苍老的声音嘶哑无力。
谢君玄看着谢璟和苍老的脸，突然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他了。
手腕一转，他手中的杯中酒全部倾翻在地。
无视了背后谢语泽的咒骂声，他转身默默了离开了。
我的家，早在娘亲去世的时候就没了。
现在，我连爹爹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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