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谢眺放下笔，抬头苦着脸说道：“你可知道，这几天我总共就喝了半坛酒，真是憋屈死我了。”小小走到石桌旁看着谢眺所写的诗，字体飘逸无拘，笔落之间似有脱缰野马之豪情，最后回横一笔却有些犹豫之感，细想一会，方明白，谢眺来此多日，终归是要回去的。小小没有明说，只是淡淡的说道：“人生得以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夜我们好好喝几杯吧。”谢眺将手迅速放下，他早就像大醉一场了，自知离别之期将近，唯有酒，才能让他忘了离别苦，才能让他记得此间缘。“好啊，我正有此意，不知萍儿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罢，谢眺看着萍儿，眼神里满是略带趣味的渴望，自然还有不容易读出的不舍。

        萍儿微微侧着头，露出款款的笑意：“看在小姐和夕言姐姐的份上，今晚就放过你吧，我去给你们做几个小菜。”

        几人正欲进入内堂之时，只听得一声明亮之音：“喝酒，怎么能少的了我呢？”回头看去，青衣长褂，身如清风，正是王清。谢眺笑道：“方才我还在想着你，都说我是酒鬼，你的酒量可是一点不比我差。”王清轻步上前，唤了声：“秦姑娘。”潘莲点头示了意。

        小小家中，萧衍正向潘莲讲述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潘莲听的饶有趣味，也不忘挖苦道：“你的父亲是高帝的族弟，家庭背景便决定了今后的路，想来你有今日的成就，与这点分不开呀。”

        萧衍拧了把湿毛巾，边为潘莲擦拭着脸边说道：“刚开始时，这的确是很大一部分原因，我刚做官就是军中校尉。身旁不断有人提到我爹，我做的好，他们会觉得理所当然，我做的不好，也没有人批评。但我不愿活在家庭背景构成的世界中，那时我就对自己说，以后当人们提到萧衍，不会说他是萧顺之的儿子。几年内，当人们说起萧顺之时，会说他是萧衍的父亲。”

        潘莲微笑着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萧衍回道：“后来，我离开了那军营，投到王俭门下，没有报我的出生，在任期间，助他完善了大齐总目《七志》，同时完善了当地军营的管理条例，靠着自己的能力做到了户朝属官。这时，恰逢地方叛乱，我以五百兵士破数千敌兵，一战成名，因此被提升为随王参军。在文学方面，我很早就成为萧子良的竟陵八友之一，只可惜他不懂得审时度势，不听我劝告，贸然发动政变，以至王融被处死。”说道这里时，萧衍露出了无奈之感。

        潘莲将手搭在萧衍的手上，安慰道：“你定然已经尽力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不必伤怀于选择的不同，很多事，尽人事安天命吧。”萧衍又缓缓露出了笑意，毕竟一切已成定居，他将有关这次政变的伤亡减到了最低，也算是成全了昔日之意。因不想在这话题上谈论过多，话锋回转，挑着眉毛说道：“所以我有今日的成就，与我父亲无关，都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

        潘莲提了提声调，打趣道：“想不到，我们的萧大将军，还是个文武全才，恕小女子孤陋寡闻！”萧衍从未见过潘莲笑的这样自然随意，看着她这样开心，自己也由心底产生满足之感。

        萧衍忽然一个触动，向着潘莲的嘴角吻了过去，方才还是谈笑风声，这突如其来的一吻的确令潘莲始料未及，手迅速的握成了一个拳头。萧衍吻的很深，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融在了这一刻的接触。两人的双眼不约而同的闭上，潘莲明白，这就是她的幸福。

        握紧的拳头缓缓的松开，两人静静的看着对方，目光溢满柔情。萧衍轻声问道：“莲儿，以后让我照顾你吧。”许是被触及了心灵，曾经的琴箫合奏拨动起情愫的心弦，人间最难遇到的是知音。当他纵身入火海，将自己抱在怀中，以身躯保护自己时，她已决定，此生非他不爱。昏迷的这段时间，虽是日薄西山，却依稀可见关怀的荧荧火光，即使上天在这一刻剥夺她的生命，她也不会遗憾，能走在她的怀里，是最好的告别。

        轻点着头，许他一世不变。

        城东湖畔的宅中，已是欢声一片。谢眺吹奏着一曲，似《赛马》中的旋律一般，纵马驰骋于浩瀚大漠，观长河落日，细看孤烟直上。一个转音，徐徐踏入万山圈中，何其自由逍遥。他这一身，也许注定过不了如同雨燕一般的生活，但能有这钱塘之缘，已足够一生回忆。

        小小哼着最能表达他们此时欢腾的曲子：“让我们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萧声又起，此时的沧浪翻腾之势已缓，进入了轻快婉转的曲调之中，似有水光潋滟，山色空蒙，微雨浸润，各种层次之感不绝于耳。

        夕言离开桌旁，举起手中长剑，翩然舞起。见她定身弯腰，将长剑划过一个半弧，又挺身立起，单脚顶地，剑指窗外月光。其身法如蝶舞飞扬，自在俏丽，几个转身，临风而旋，带起清波阵阵，划过酒气点点，剑锋转动之间，尽是江湖岁月催人行。她笑，因她人生无涯，前路悠悠，却有金兰之义。她哭，因她快意恩仇，相逢必相忘于江湖。她醉，因她长歌当哭，酒后舞剑慰平生。

        世事几多无常几徘徊，且问人生能有几会醉？晓来知是他乡客，望断天涯，虽是满面风霜犹不悔。

        谢眺停了曲子，将桌上的盛满酒的碗举起，一饮而尽，随后挥动衣袖，吭声一诗：“玉绳隐高树。斜汉耿层台。离堂华烛尽。别幌清琴哀。翻潮尚知恨。客思眇难裁。山川不可尽。况朶故人杯。”一诗饮罢，举起酒碗，与一旁的萍儿干净利落的碰了一声，一饮而下。

        看着眼前放荡纵逸的一代诗人，诗词竟成为了他一生唯一的慰藉，傲岸了性格，蹉跎了仕途。这首《离夜诗》原来是为了这一次的离别而作。他何等潇洒，仿佛迎接他的不是刀光剑影、血影惊心的朝廷，而是五色缤纷的彩云之南，是楼台烟雨的江南水乡，今朝有酒今朝醉，即使明日枷锁缚身，路遥马亡，又有何妨？

        看着谢眺将魏晋风骨展现的淋漓尽致，小小自觉何其有幸能认识这样一个朋友，他不愧是李白一生最佩服的人。都说李白酒入愁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三分啸成了剑气，秀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那么谢眺的吞云吐雾之中，便是一个世界，便是无际天宇。

        夜色笼罩下的西湖，越发显得清幽，湖面倒映着这锦绣山河逝去的感伤，又在照见了芸芸众生的心影后几近支离破碎。借问悠悠人间道，何处归途？

        夕言、萍儿与谢眺都在酒后睡下。小小心绪繁重，久不能眠，寻着湖水拍岸的声音来到湖旁。此时对岸灯火已息，渔舟默然停靠，这样的静，不用隔岸观火，便不会触景生情。玄晖走后，萍儿该怎么办，该让她跟随玄晖一起走么？若历史无误，他会在三十六时被萧宝卷赐死，到那时，又该如何？历史面前，浮生何其渺小，自己只一个南齐的过客，又能做什么？

        轻叹着气，又悄然看见了鱼船旁的船桨，想其那日与阮郁泛舟湖上，那时刻与人间隔了一道屏障，多么畅快多么无忧。他说的再见，会在哪一日相见？

        伤神之时，忽然觉得些许寒冷，便提起双手紧抱着自己。这时，一柔软外袍覆来，转身看去，见是王清，两人相视一笑。王清抬头望着明月，若有所指，轻声道：“我明白，你既担心萍儿，又忧心以玄晖的个性宦海之路难料。但这是他的选择，是他该走的路。这条路虽然无情，虽然险象环生，却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命运。那是多少追求功名路之人的梦想，一朝踏入，终生于此，他走不了，也无法远离。对他来说，要的不是你们的挽留，与其伤离别，不如好好的告别。也许上天眷顾，他能够一生安然无恙。”

        小小方出声，欲言又止，她多想告诉谢眺他的未来，多想他从此做闲云野鹤，真是这样，他就不是谢眺，也不会成为南齐最伟大的诗人。

        “你说的对，不应伤别，伤后的话别是再见的死结。”小小尽量让自己露出些笑意，看着王清似幻似真的眼神，不愿再谈论这些悲伤的，遂扯开了话题，问道：“想不到你如此懂得玄晖，你们之间，一定很要好吧？”

        王清深深的说道：“对啊。”视线转移到湖面上，似乎似被拉的很远。“六年前，我上京赶考，时值冬天，漫天飞雪，那日我在一屋中读书，恰逢玄晖经过，见我床上被褥稀薄，就将自己身上的短袄脱下给我，将轿中的坐垫割下一半给我做卧具，才离开。自那以后，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文学，每每谈到玄学对于魏晋文学的影响，谈及山水诗词，都觉得甚为投机。他始终不向现实低头，借助玄言佛理通过青山绿水悟道解忧……后来我谢绝武帝的封官，武帝大怒，也是他为我说话，这才有了这小小的钱塘父母官。”

        “难怪你会这样懂他。”小小汲汲于刚才王清所说的与谢眺相逢的场景，说道：“一直没听过你的别字，如今总算知道了，江华？”

        王清侧头看着小小，坦然一笑，“有时候真我真会，你是否真是这人间之人。”王清说罢，笑笑也是释然一笑，江华与谢眺的友谊，千古传诵，算是简短，却见证了两人的相识相知，自己又企会不知呢？

        想起那日那位婆婆对自己说的，今日左右也是睡不着了，不妨和王清谈谈这方面。拉着王清坐到湖畔的一块青石上，用挑趣的语气说道：“不说玄晖了，说说你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五年来，就没有一个女子能入的了你的眼么？即使你自己不着急，也不能忘了先人呀，需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罢，拍拍王清的肩膀，示意他认真回答。

        王清撂了撂衣袖，道：“定是干娘和你说的吧，她也提醒过我许多次了，只是我这人呐，一人习惯了，若真成家立业，怎会有现在的自由呢？而且，情爱之事，我不愿仅仅像世俗一般媒妁之言。你想想，这世间夫妇，又多少是真正相爱的？我不希望因为这些旧礼而误了一个女子一生。只怕真到了那时，若说爱，我是口不应心，若说不爱，则显得我无情无担当，那样的我，你还会视为知己么？”王清说这话时，目光坚定，何其认真，亦说到了小小的心里，自认是能言善变的她竟找不到理由去反驳。王清对于情感的看法与现代不谋而合，若是不爱，就不该在一起，男女平等，不该让女方的自由毁在这社会的旧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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