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少年的烦恼
七日后，刘氏入土。
我本想送刘氏最后一程，但被吕布阻止了。他说刘氏乃薄命之人，气运衰败，还是不要沾染为妙。我说那高婴和许顺还不怕呢，我怎么就不行。吕布叹气，他说高婴为男子，阳气重，压得住邪。许顺是刘氏的亲骨肉，血脉相连，那邪气必不会伤他。相反倒是你去，一介女流，八字又弱，要是阴风入体就麻烦了。我撇嘴，抱怨他迷信。他耸耸肩，摆开了架势不叫我出门。为此，我赌气不和他说话。
高婴差人来报，说是等丧事办完就把高顺带来。吕布略微思忖，便叫来人回报高婴，说今日不必了，叫那二人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来。那人得令，便离开了。
“今天把事情一气儿解决多好，干嘛非要拖到明天去？”我问他。
“刘氏刚入土，高顺心里想必不好受。”吕布轻轻叹气，“若是棺材还停在那里，即使明知道人已经死了，但眼睛还能看到他，手还能触摸到他，心里就不会太难受。相反，一旦将那人埋进黄土，便是真正的天人永隔了。”
他一定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他的背影显得孤单又落寞。也许，是想到自己曾亲手埋葬过所爱之人？
我走过去，从他的背后轻轻的环住他的腰，我把脸贴在他的背心处。
“别说那么悲伤的话了，听得心里难受。”
他把双手覆在我的手上，轻轻笑，“好好，不说了。”
死亡本身就是一个带着黑魔法的词汇，即使听到这两个字也会使人感到彻骨的恐惧。
“呐，阿布，你真的打算把高顺留在身边吗？”
“看情况吧。”
“啧，看样子要给你当差绝非易事，你还有一套自己的用人标准？”
“也没什么固定的标准。更多的时候是看眼缘。”
“切，你以为是在买菜吗，还要看品相好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不好的念头，我松开双臂，吕布转过身来，惊异地发现我在以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打量着他。
“怎么这样看我？”
“难怪你身旁的侍卫、家丁之类的都是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我做出舞台剧中受到惊吓是夸张的动作，“难不成，你有龙阳之好？”最后一句话完全是用青衣的声音唱出来的。
吕布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不过紧接着，就被狡黠的光芒所取代。他扬起眼角眉梢，唇角的弧度，刚好构成一个寓意深刻的坏笑......
对于这个笑容的含义我可以用秒懂来形容。我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吕布逐渐靠近我，像一只觅食的狼。我连忙后退，直到抵住了身后的墙壁。他凑了过来，一丈的身高完美的将我锁在了角落里。他英俊的脸缓缓凑近我的耳朵......
“不如，我们做些什么，来检验我是否有龙阳之好？”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如火烧一般的红。他正过脸，一只手勾起我的下巴。依常理，这个时候我应该化身害羞小清新，做出欲拒还迎的表情。但是，体内的重口味之魂突然燃起，我直视他双眼，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汪深潭，使人情愿化成一叶扁舟畅游其中。
“今天日子不好，那边人刚入土，我们却要做那种事，太不厚道了。”
也许是被我戳穿了目的，吕布的脸有些微微的泛红。
我扑上去抱着他，扶住他的下巴，与他对视。“你是我的。一切都会水到渠成的。”说完，我在他的脸颊上深深一吻。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只是更紧的抱着我。
第二天，高婴如约将高顺带到吕布面前。
高顺站在屋子中央。他本就清瘦，经丧母之痛以及这几日的忙碌，心力交瘁的苦更使得他形销骨立。那一双漂亮的眸子像是无底深渊，有着令人心悸的空洞。
他才十五岁啊，本应该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偏偏要承担这些苦。这年纪若是放在现代，还是个可以调皮捣蛋，可以呼朋引伴去打篮球打游戏的中学生。但对于身处古代的高顺，快乐似乎是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幼年丧父，与母亲同受颠沛流离之苦，好容易盼来了安定的生活，却突遭母亲的故去。
吕布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眼前的高顺就像只流浪猫，即使遭难，也要维持固有的尊严。他一定忌讳旁人再提此事。一想到这儿，吕布就不得不注意自己的措辞。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我叫高顺。”
高婴在一旁神情高度紧张，即使高顺说出了自己的新名，高婴也丝毫不敢松一口气。
“今年多大？”
“今年一十五岁。”
“为什么要参军？”
高顺略微迟疑，像是要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但不久便眉头紧皱，像是推翻之前在脑海中形成的结论一样，猛地摇了摇头。
“这......是母亲的意思。”
高顺的回答换来吕布冷哼一声，“那你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我，我不清楚。”
高顺面露痛苦之色，他对未来有着本能的恐惧。
“既然你活着，就一定有为之存在的理由，说不清楚算什么话。”
“我不清楚......真的，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高顺的手机器一样的缓缓抬起，他的双眼暴突，像是看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他的双手捂住脑袋，不住的摇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敢说，不敢想！”
高婴见高顺似乎有癫狂的趋势，赶忙上前抓住高顺的手，关切的问他怎么了。但高顺如同中了魔障一般不去理会，只是死死的盯着吕布。
“求你了，大人，别再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高顺突如其来的情感失控叫我不知所措，我回望吕布，发现他的眉头紧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向了高顺。
他来到高顺面前。高顺抬起头来仰视他。吕布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他面色苍白，身子因恐惧而簌簌的抖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正惊恐无助的看着自己。多么想一直在雨天遇到的流浪猫。
吕布抬起手，穿过高顺额前的发，放在他的头顶上。
“别怕。”说完，吕布轻轻拍了拍高顺的头。
高顺的表情长时间的凝固，良久，他深深低下了头，“大人，我能单独和您说会儿话吗？”
“可以。”吕布几乎回答的毫不迟疑。他偏过头来对我说，“融儿，退下吧。”
我点点头，便携着高婴出去了。末了，还关上了房门。
高顺见众人都已走光，只剩他与吕布两人，神情稍稍有所缓和。他抬起头来看吕布，想说些什么，但话刚到嘴边，便牵扯到内心深处最深的一道伤口，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吕大人，我......高顺是不是很没用？”因为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要哭出来，高顺的声音有些嘶哑。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想哭。”有一滴泪自高顺的眼角滑落，他赶忙擦去，不料却越擦越多。高顺放弃了擦拭的动作，只是狠狠的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哭出声来。
吕布看他拼命逞强的样子觉得既心酸又好笑。他伸手替高顺擦去眼泪，“觉得难过就哭出来。”
“可母亲说真正的男人是不哭的，她希望我能像父亲一样。在她的葬礼上我也没有哭，我怕她会走的不安生，会责备还像个小孩子，可是大人.....”高顺说不下去了，他哭得太厉害，身子一抽一抽的。
吕布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他的身旁。他抿了抿嘴唇，决定向高顺说说自己的故事。
“知道吗，我和你一样，同样是幼年丧父，青年丧母。”
高顺惊异的望向吕布。
“恩，对。父亲走时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感受，也许是因为年幼，也许是因为与父亲本就无太多交集，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都是一个沉默的男人。可母亲离开时就大不一样，只觉得天塌地陷，日月无光......”
“像是被人扔在了荒原，四周有狼，而自己却手中无火，也无兵器，并且知道永远不会有人来救你。”说完，吕布长叹一声。
“那大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最初是想，总之再也没有人会关心我了，只剩我一个人，还不如死了。但偏偏自己是个胆小鬼，不敢结果了自己，只好出去打架滋事，想借别人的手了断自己的一条烂命。啊，想当年我可是五原郡有名的混混。”也许是想起了当年的荒唐事，吕布对高顺笑了笑。
“那后来呢？”高顺听得仔细。
“后来，我梦到了母亲。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人肝肠寸断。她起身，狠狠地给了我两巴掌，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能感觉到那份疼。她的眼神中既有疼惜又有愤怒，她对我说，‘布儿，娘对你感到失望。’话说完，梦便醒了。”吕布锁紧了眉头。
“那大人，在您母亲去世时，您哭过吗？”高顺怯怯地问。
“没有，”吕布回答的干脆，“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没爹没娘，无依无靠，若是哭出来，恐今后会遭人欺负。于是自己努力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但在那次梦到母亲之后，便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福伯说整条街上都能听到我的哭声。但我却一点没觉得丢人，反而觉得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吕布抚摸高顺的背脊，“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这痛苦若不及时发泄出来，便会化成一股戾气。哭不是什么丢人事，你还小，没必要那么逞强。”
“可是，”高顺咬了咬嘴唇，“大人，你害怕过吗？”
“当然。”
“什么时候？为了什么？”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使是我害怕。”
高顺不可思议的看着吕布，“您怎么会怕？”
“因为我是人。是人就会害怕。我怕我的亲人会离我而去，我怕我所拥有的会失去，我怕自己会突然死去，来不及去实现自己的宏图霸业。仔细想想，这世上有太多是我所惧怕的了。”
吕布见高顺不解，便笑着摸摸他的头，“因为有所恃，固然有所惧。”
“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高顺所惧怕的，与大人您不一样。”
“说来听听。”
“我......”高顺放低了音量，“我是个不祥之人。”
吕布叹气，“胡闹。”
“这是真的！”高顺突然提高了音量，“父母都是我害死的，都是我！”
吕布见他情绪激动·，便赶忙安抚他。
“真的......大人，我不敢想自己想要什么，因为一旦想了就会得到，就会有人死。”
“小时候，我想要关外的紫貂，父亲便随商队去了关外。我得到了紫貂，可父亲因在关外受了恶寒，回家后便一病不起，从此落下了病根。在黄巾之乱后不久便去了。母亲虽嘴上不说，可心里一定是恨我的，是我害死了父亲。”
“从那以后，母亲便对我极为冷淡，就连话都很少说，即使是后来一起逃难，母亲也未曾与我多说一句。她再也未对我笑过。我知道自己犯下的过错是十恶不赦的。因此我不敢强求母亲对我好。我只是拼命做她所希望我做到的事情，以此希望她能开心。”
“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母亲问我想不想参军。那时父亲的梦想，也是母亲所希望的。我为了能使她高兴便立刻答应下来。母亲那天终于对我笑了、我想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便祈祷上苍叫我尽快入伍。我以为母亲就此原谅了我。”
高顺连呼几口气，哽咽着说话几乎使他窒息。吕布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高大哥和融姐给母亲带来了好消息，母亲那一天都特别开心。但我却感到恐惧，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一天送走高大哥他们，母亲便不再和我说一句话，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我发现了她的尸体，一切便都明白了。”
高顺自暴自弃地笑了，“原来母亲是那样的恨我，连赎罪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高顺抬眼去看吕布，“瞧，大人，我想进军队，在我即将实现这个愿望的时候，母亲死了。您说，我是不是一个不祥之人？”
吕布摇头，“不是不详，而是自私。”
高顺苦笑。
“若你娘真的恨你，大可在你父亲走时便随他而去。她一直照顾你长大，直到看见你的未来有所着落后才敢撒手而去。也许她对你长期的冷淡可以说是一个母亲的失职，可毕竟他是个女人，夺走她的丈夫如同夺走了她的一魂一魄。情感上有所缺陷，倒是可以理解、你一直在说自己的感受，认为娘亲不再关心自己，可我问你，你有替你母亲想过什么吗？”
高顺怔住，良久才回答，“从未有过......对不起。”
“没什么可道歉的。这道理，我也是在失去母亲后才理解。”吕布拍了拍高顺的肩膀。
高顺一直沉默着。
“怎么样，还想参军吗？”
高顺有些犹豫。
“若是觉得自己能克死我，那你就想太多了。若不是你的本意那就算了吧。”
“不，”高顺拒绝，“我要参军！”
他抬起头来望向吕布，“这不仅仅是父母所希冀的，同时也是我的梦想。”
他从地上站起，双眸之中终于有了属于少年人的光芒，“所以说，大人，请允许我投入您的麾下，我想成为一名军人。”说完，高顺向吕布深深的鞠躬。
“哼，来吧，叫高婴好好训练你一番，褪掉你着一身酸腐的儒生气。”
高顺不解的看着吕布。
吕布伸手勾住高顺的脖颈拉至身前，“我吕布最恨的就是规矩，今后你那一套行礼答礼的规矩就免了吧。”
说完，似乎觉得不对，便改口说，“别全扔掉。玲绮那丫头野惯了，最没规矩，留好你的那些礼教，悉数都教给她吧。”
高顺回答好。
吕布顺着高顺的脖颈、肩膀摸去，“你怎么这样瘦。身上连半斤肉都没有。”
高顺没有答话，他已经习惯了饥饿与瘦削。
“哼，你这身材，估计手中的长矛都比你粗壮。”说完，吕布起身，“我去叫厨房备些肉菜。听好你入伍以来的第一个命令。”
高顺立刻挺直腰板，神情肃穆。
吕布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
“多吃些肉。”
说完，吕布便转身出了门。留下高顺兀自站在那里。
母亲，许顺定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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