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帛 重回花阁

大福见非常有些惊讶地看着这成片的灾民棚户，只道是富家公子不食人间疾苦，便仔细道来。

        前些时日水涝，安阳和凤都虽不是重灾区，却是灾民难民的主要涌入地，为免在城内引起恐慌和不明人士流窜生事，安阳牧便令人在城外简单搭建了些安置棚帐，供难民暂时居住。这些难民也来了些时日了，有亲人可以投奔都都早投奔去了，剩下的主要是些背井离乡的孤苦灾民，基本上都是靠着朝廷发放的口粮在支撑度日。但朝廷的赈灾口粮毕竟有限，难民却是不停朝着安阳涌来，有些余力的，便走得更远些，朝着凤都而去，为是这些时日凤都城外，难民也是不少，毕竟是天子脚下，凤都守卫更是森严，过去的难民全都聚集在凤都城门三十里开外。即便如此，说是吃食也要比安阳这边要饱些。

        这夏日水涝，由古至今都是朝廷大患，由着因水而生，因水繁衍，也因水而流民失所，有心出力却是无力回天，说的便是这种天灾。迎着烈日，非常将右手抬起挡在额前，一眼望过去，这一路下去，这窝棚草帐竟是延绵了一两里路，只在城门周边零散摆着几家茶水铺，再有的就是一两个番薯卖家，摊主们的眼神皆是小心翼翼。这城实是出不得的。不过说起这安阳牧，非常这些天也是打听过的。安阳设有安阳牧，统管安阳的政务。据闻现任的安阳牧名蒋生华，已年过不惑，官职本是从二品，因着安阳的地界较为特殊，又是从凤都京官调任而来，得以仍是保有正二品，万花阁日后做起来，少不得要抱这位爷的大腿。

        非常收回眼神，将视线聚在那一堆马车牛车上，目光落在空地最右边沿，在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那胡子满茬的车夫，非常是不认识，不过那车夫身后掀起帘子时不时往人群里搜寻着的人，却是她来这里第一次相托的人。尹氏。非常虽是不过统共见了两回，眼下却不得不出此下策，赌了一把，好在，她赌赢了。这会子的尹氏，一身农妇装扮，一眼望去，竟比良家妇女还像良家妇女。

        非常这才算真正松了口气，跳上马车将包袱拿了下来，转身吩咐大福让他自个儿进城，她在城外有些事要办，一会自有人来接她。实诚如大福，本是打算等着这小公子办完事再送她进城回客栈的，今儿这车钱，这小公子给的可是双份，总不能半路把人给丢了。正欲开口，见非常虽是面色温和，语气却是坚持，便也不好在说什么，即刻向非常躬身弯腰行了个礼，便直接在原地调转马车，跟在前头准备进城的马车后面候着。

        在非常终于从一群人中看到尹氏，尹氏也总算等来了这个新主子。她从未时等到申时，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总算将这个小祖宗等来了。这一身农家妇人打扮虽是方便，但总归穿在身上别扭的，又身子有些胖，难受得紧，时不时拿汗巾擦了擦额头的热汗。

        至于这尹氏是如何赶来城门外的，这事还得从前日非常去万花阁那一日说起。自万花阁换了个新主子之后，尹氏便尊了她的吩咐，从第二日起，便关门歇了阁子。那小祖宗先前说是三日之后再来万花阁，结果就在那晚竟然带了姬三少来吃鸡腿，还跟着那个纨绔子弟走了，她让人跟过去，也顿时被人群给冲散了，接着便听说姬三少欲将百花楼翻个遍要将那小祖宗找出来，她那条老命是真给吓跑了半条。

        那姬三少是什么人，那小公子，哦不，小姐不知道，可那全安阳城的人，谁不知道？再说那不过一两盘鸡腿小酒的，即使是她尹家祖传秘方烧出来的桃花鸡腿，那也是至多百两银子，可这小祖宗硬是暗示她得收个千两。跟着姬三少混吃混喝的刘三等人，可是泼皮流氓。若是这小祖宗遂了姬三少的意，这事姑且也就过了，可那也是万不得遂那混世魔王的意的。再往后些想，遂了那姬三少的意，那便是小祖宗出了事，看那小祖宗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她万花阁是铁定脱不得干系；再者小祖宗脱了身，那混世小魔王跟前的人仔细一琢磨，她万花阁也是脱不得干系。

        尹氏就这般战战兢兢心神不宁地熬了一夜，昨儿早上便睡过了些。结果一大早，丫头来敲门说对门百花楼又有了新动静，姬府管家带人来寻姬三少。她赶忙翻身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百花楼门前站着几个人。尹氏的卧房也在万花阁二楼，这街上、对面啥情形，那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几个人的装扮，跟以往姬府来寻姬三少的家丁小厮装扮又有些不同，那管家的背影可是有些眼熟，尹氏在脑子里大概过了下，这才想起那位可不就是安阳姬家大宅的管家王德胜！那王管家来这里，岂不是那姬家老太君甚至那位姬家大公子的授意！再过一会，竟是传来更大的消息——昨儿百花楼选出来的花魁柳飘飘居然一夜之间便麻雀变凤凰，要跟着姬三少出楼！

        尹氏虽是坏心不多，心思也不若白棠那般重，只是这几个月时常有传闻说那百花楼花魁定是要入姬家门，眼下这花魁还真出楼去了倾贵姬家，这事儿的走向，却是让她有些看不明白了。谁知接着那难得回安阳的姬家大公子，竟然也紧随其后回来了。也不知那大公子会不会因姬三少在万花阁吃千两鸡腿的事，怀疑上万花阁，最关键的，那小祖宗是一直都没音信，心底总是有些毛毛的。

        不想，今儿午时时分，一个小乞儿突然跑到万花阁来敲门，她正在大堂吃午饭，春茶开门一看，是个小乞丐，便想将这小乞丐轰走，结果那小乞丐口里嚷着说“小公子让我来找尹妈妈”，她一听，便□□茶让那小乞丐进来。小乞丐身上虽是衣衫破破烂烂，看起来倒还是干净，这会子一只手上拿着糕点，另一只手也不得闲，不停往嘴里塞糕点。尹氏便让春茶下去给这小乞丐倒杯茶水来，这才仔细跟小乞丐问话。一通下来，她确定那小公子定是这万花阁的新主子无疑。不过那小祖宗传来的话却是令人费解——

        让尹妈妈收到消息后，就去雇一辆便宜的马车，然后跟着马车一路到城门口等着接他。

        老实说，要不要照着传话去做，尹氏还是有过那么一两分犹豫。对于那位新主子，她也不过见过两次，现下万花阁已不是她尹氏的，这事也只那小姐拿出房契才能勉强作数，这官府里还没去备案呢。如若那小公子，哦不，那小姐真出了啥事儿或是乱子，对万花阁而言，也不是坏事，至少凭白得了几千两银子，那房契再慢慢找回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在她站在窗前举棋不定的时候，说来也是巧，正赶上白棠的丫头推开二楼的窗户，白棠正往窗外望去，不想一眼便对上尹氏。尹氏也看见了白棠，那白棠的脸色却是一片愁云，半点没有自家花魁进了豪门世家的春风得意。虽是撞见自己，马上变成一张讥讽脸，但那先刻的表情，她尹氏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白棠随即命丫头将窗户重新关上，尹氏也忍住开骂的冲动，也用力将窗户关上，回身看了看房里的一景一物，想起那位新主子。能让白棠如此惊慌，这新主子方才又那般吩咐，这事定然没那么简单，也不是她尹氏能安置妥当的。或许万花阁，还有救。只要能让万花阁重绽光芒，灭了那白棠和百花楼的气焰，是经谁的手，她都没什么抱憾的。

        想到这，尹氏这才彻底下了决心，火急火燎雇了辆马车，又想着万花阁跟姬三少扯上关系了，她得须谨慎些，便又使人去买了身农妇的衣裳换上，这才匆匆赶到城门外。结果半天没见着那新主子的人影儿。好在最终这小祖宗还是来了。

        非常见尹氏看到她，便想下马车，赶紧摆了摆手，示意她坐在车里。尹氏见非常如此，便又将身子退回马车，只待她自己走过来。进城要比出城麻烦得多。大福这会子还在马车上等着进城，这会子见非常还没动静，又想跳下车来问问要不要送她一程。非常再次摇了摇头，也不再磨蹭，便朝着尹氏和马车走去。

        “既然都出城了，便在城外转悠一圈便是。”非常坐上马车，说完便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了。

        尹氏虽是有些诧异，倒是没说什么，掀起车帘便对着马夫说“往城外走！”，这才放下车帘，小心地看着非常。今儿这小祖宗脱了华服也换了身普普通通的衣衫，若不是她面相俊俏，这混在人群中，她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尹氏心里虽是一肚子疑问，这会子见非常闭着眼睛不大想开口，便也将那些疑问全都吞下肚，一时间这周围便只剩马车的咕噜声，夏蝉的鸣叫声，偶尔飘进来的哀叹声。

        约莫走了两炷香的时间，非常才睁开眼睛。尽管先前在城里瞎转，她也是闲的在马车里打盹，毕竟心里有几桩事压着，还梦见那姬家大公子身边的三个近侍来绑她，睡得也不是□□稳。坐上尹氏的马车，精神总算完全放松了，这才安心在马车上睡了一小会，尽管这城外的路不若城里的那般平坦，一颠一跛的，还就很快睡着了，精神也总算恢复了些。

        尹氏见非常醒了，这才小心开口：“公子，这都快酉时了，您看要不要回城？”

        非常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掀开车帘一看，外头已不若先前那般白灿灿晒得人生疼，道路两边全是山林和荒草，几辆马车正赶着进城，挥了几鞭，马儿倒是敞开了腿跑，一路却是尘土飞扬了。非常赶紧放下帘子，微笑着看着尹氏，点头说好。尹氏有些发愣，见非常还看着她，赶紧对着外头一喊，车夫便调转了马头。非常莞尔，又开口道：“想来，尹妈妈也是这两日也是受累了，不若都先睡会。”说完，非常又闭眼睡了过去，而那尹氏见此，也不便做他想，也靠在马壁上，养起神来。

        这天，等他们重新进城，从后门回到万花阁时，已是戌时过半。姬家杖毙百花楼花魁柳飘飘的消息却是早已传到了百花巷。那夜里，百花巷仍是一派热闹如常，只是那百花楼也如万花阁一般，大门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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