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1

熠州会堂早已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从社区、行业、民族、性别等随机筛选的与会代表和受邀的专家们都已坐在了圆桌上。圆桌后的旁听席上，也密密麻麻地坐满了热心的熠州市民，他们都在等待着听证会开始的钟声。

        洪峰坐在圆桌的一个位置上，人潮里发出的阵阵热气，像高压电一般充入他的体内，使他像充满电的电池，震荡得让他悲壮欲哭。

        而他的心，却也飘向了遥远的省城——李书记的追悼会顺利吗？矛盾和悲伤像喝了五味药一样在心中翻涌。这个时候，他真不该在这里。

        受邀的罗育恒依旧没有露脸，但令人意外的是罗夫人蔡敏雅在两名高大的保镖护送下突然和儿子罗纪出现在圆桌的对面。她身后，还有连城集团董事长水连城。

        洪峰打起精神，投以友好的微笑。

        罗纪心领神会，也微微一笑。而当他收回视线，刚想坐下时，却发现颜夕也走入了会场，默默地在斜对面旁听席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

        镁光灯闪亮，摄影师调好了聚焦，记者们已经开始准备现场报导了。

        熠州人民在翘首观看着听证会现场报道的这一刻，禹静波市长却去了省委。他的任务只有两个，一是给李康年书记带去熠州市人民政府的花圈，二是向章庆功汇报熠州的工作。

        李康年书记家门口，早成了白色和黄色的花圈海洋，空气里浮着浓浓的悲伤。

        禹静波下了车，整了整衣领，表情庄严而悲伤地走在两个抬花圈的秘书后面。

        禹静波在李书记的灵堂前默哀了片刻，继而深深地鞠了三躬。

        章庆功在灵堂前站着，故作诧异地对一旁的组织部王部长轻言道：“洪峰没来吗？”

        王部长摇摇头，“不知道！”

        章庆功咋舌道：“怎么会这样呢？”

        听证会正在继续。

        “……所以，从地质构造来讲，白云水库完全符合要求。”专家发言完毕。

        接下来发言的是农民代表，很多人都认出她来，不错，她正是石天的母亲张秀玉。

        张秀玉站起身来，怯怯环视四周。看见罗纪校长和洪峰书记向她鼓励微笑，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如果，白云水库早一点建起来，昌源矿业就不会污染了我们的水，让我们水不能喝，田不能种！乡亲们也就不会逼得没法，冒着生命危险到老远的矿山去捡矿，石天他爸也就……””张秀玉结结巴巴，哽咽无法成语。

        所以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屏住了呼吸，静待下文。

        张秀玉抹了泪，抬起头来：“乡亲们盼啊盼啊，总盼着咱们的山箐重新淌出甜蜜蜜的山泉水，地里的庄稼又重新长起来！我们闹过、上访过，可总也讨不到个说法！今天，能站在这里……把乡亲们托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我觉得像在做梦！乡亲们一再嘱咐我，说要感谢洪书记，说要让所有的人都来咱们那里看看，乡亲们到底喝着什么样的水，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张秀玉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可她的心声，震撼了所有人。

        静默半晌，暴雨般的掌声久久响彻在会堂里。

        洪峰静静地坐在那里，怜悯悲壮自心底暗暗升起。

        民心所向，关于招商引资建设白云水库的话题其实已经达成了共识，熠州人民迫切希望的就是快快启动召商程序。

        主持调换了主题：“那么，下一个议程——熠州作为中国的一个细胞，也在遭受公款浪费的困扰，使很多工作陷入僵局，难以开展，所以，市委和市政府将对熠州的政府职能进行划时代改革，希望各位献计献策……”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专家站了起来，翻开手上的资料发言道：“网上都在如火如荼地议论说，至2004年，中国至少有公车400万辆，公车消费财政资源4085亿元，而所谓公车，虽然也为公家办事执法取到了一定的作用，但也已经兑变成了一种吞噬国家财产的合法腐败，效率低下却又成本高昂的公车消费已经变成了为部分官员和司机个人服务的公有财产；还有，公款吃喝，1990年吃掉400亿元，1992年吃掉800多亿，1994年突破1000亿元大关，2002年达2000亿，等于吃掉一个三峡！2004年达3700亿元！如果把这笔账继续算下去，加上通讯费、公费出国、职务考察费等等，那么每年公务员的职务消费将超过我国为医疗卫生科技教育等重要社会支出的数倍；还有，据世界银行估计，仅政府投资决策失误一项，在“七五”到“九五”期间，中国的失误率就高达30%，资金浪费大约4000—5000亿元。据资料显示，目前全国地方政府债务至少在1万亿元以上，各级地方政府投资的建设项目拖欠工程款达700亿元……所以，政府行政改革，势在必行！”

        听着这些数字，所有人都在惊叹，会堂陷入了此起彼伏的一阵骚乱。

        有人发言：“应该一分为二，虽然公款浪费了，可是，却拉动了中国的汽车、饮食等等二、三产业，解决了就业，我认为不足为奇。”

        “公务人员消费了这些钱，使中国的汽车多了，饭店多了，确实促进了二三产业的发展。可是，拥有9亿多人口的第一产业呢？那些急需解决的各种社会问题呢？它起来了吗？也就是说，每年几千亿的公款浪费用在刀刃上了吗？起作用了吗？汽车与饭店对咱们农民有影响了吗？我想，有，但太少，甚至微乎其微，也不直接。这一点，去看看我们的农民，去看看我们的农产品就知道了。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用这些公款去加快扶持咱们的农业龙头企业，建设农村的公路网，拓宽农产品销售渠道，去带动咱们的农村和农民致富呢？又为什么不用这些钱去加快城市和工业基础设施建设，加快城镇和工业化建设，实现农村人口向城市转移呢……中国的问题在农村，中国九亿的农民富了，都有钱消费了，中国的汽车与饭店不照样腾飞，甚至更加红火？不照样拉动二三产业？不照样解决就业吗？比比，谁的作用更大？”

        前面发言的人沉默了。

        之后是几位专家此起伏彼的讨论声。

        “是啊，有很多干部宁愿开着几十万的车，吃掉几十万的公款，也不愿意花上几千元为孩子们修修破烂得已成危房的房子，不愿意让百万失学的孩子回到学校！不愿意改善农村的医疗卫生让农民朋友免受长途看病的痛苦，不愿意按时发放教师和干部的工资……公款吃喝、公车消费花的是公家的钱，达到的是自己的目的，谁还会心疼？都麻木了，都觉得到天经地仪了！又哪里还想得起百姓的苦呢？而且，越是落后贫穷，越是狂吃狂喝！真是，哪有九亿农民都富起来的好！”

        “在很多西方发达国家，除了比较重大的外交活动，公款接待既不会被列入财政预算，也不会把餐饮、住宿发票，景区门票等作为报销凭证！他们认为，所有公款的浪费，都是对社会财产进行侵占，本身就是不合理的，要坚决杜绝。他们的预算就是法律，是极其崇高的，每年年初，所有花费财政资金的政府部门，都会向政府财政管理部门提出预算申请，申请详细到笔墨纸张，而不是一个笼统的办公费用。政府财政管理部门汇总后，上报给行政首脑，最后再递交给立法部门批准。财政预算得到立法部门批准后，必须严格执行，违反预算，就是违法。”

        “也有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说上级领导下来视察指导工作，要不要管饭？我想说，不视察不指导，领导就不吃饭了吗？那是他的工作！关键还是制度问题！风气问题！差旅补助问题！政府如何应对市场应变的问题！我想，除特殊部门特殊公务外，中国应该废除公车和公款接待，并建立和完善社会汽车租赁体系、出差补助体系，特殊和紧急公务租用公交车辆外，鼓励乘坐客运公交，鼓励安全卫生的快餐消费和AA制消费，并推进各地餐饮改革。”

        一直沉默着的罗纪，突然站了起来，说道：“受尽帝国凌辱的时期，中华民族的共同理想是消灭侵略，消灭剥削！这样的理想，激励了每一位中国人的爱国热情，坚持到了中华独立！今日，我一直在思考今日中华民族的民族理想是什么——是懵懂迷惘、浑浑噩噩，还是斗志昂扬、激流勇进；是作茧自缚、痛苦自艾，还是扬帆出海、放眼世界？希望是灯，徘徊不前自然就意味着纸醉金迷——我是想说，中国潜能学校需要得到公平的待遇……”

        颜夕坐在旁听席上，静静地听着，心潮翻涌。

        手机却不期然地响了起来。

        是章洋打了颜夕的电话。他没有去省委参加李康年书记的追悼会，而是忙着邀请女友共进晚餐——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赶紧娶了颜夕更为重要呢？

        章洋正在商场，他想为女友准备一个订婚钻戒。

        却见商场电视里正播放着听证会现场报道。听罗纪的话，章洋在心里暗声说：“你错了！”

        激烈精彩、振奋人心的听证会终于结束了，所有的人都怀着意犹未尽的心情朝各个出口离开了会场。

        颜夕站在街对面远远地望着扶着母亲走出会场的罗纪——在黑鸦鸦的人群中，他仍是那样卓而不群。即使隔了那么多人，隔了那么远，还是一眼看见了他，心跳不自禁加快。

        因为怕章洋撞见，又去为难他，颜夕没有和他们打了招呼就匆匆走出了会场。

        “……我还是希望，我可以用善举，替我爱的人积福，希望，她可以在下一个轮回中，幸福地过完一生……”他那日的话犹在耳旁，回响一遍，就扯动一次心底细不可见的神经，一丝微弱的疼痛，似一簇幽蓝的火线，在心底灼热地燃烧。

        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向他远远眺望——隔着人山人海，隔着红尘十丈，原来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是这么远。

        曾经站在他身边的女子是怎样的风华绝代以至让他念念不忘？她并不能像他一样鹤立鸡群，而让他一样在茫茫人海里一眼就看见她。她是如此平凡如尘，只能在远远的人群里，仰望他卓绝的背影。

        心底泛滥一片异样的酸涩，站在人潮汹涌的门口，她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洪书记在门口追上了罗纪和他母亲及水连城一行人：“对不起，罗夫人，罗校长。”

        罗纪站住脚，回头怔怔地看着洪峰，“洪书记？”

        “关于贫困农村青年培训指标的问题，我……还在努力！”洪峰一时语塞。

        没等罗纪开口，刘秘书插嘴道：“罗校长，章洋的父亲现在已经是省委书记了，你应该想象，洪书记现在的处境……”

        洪峰瞋目：“别胡说！”

        可刘秘书却没闭嘴：“罗校长，为了潜能学校，洪书记可把章洋一家人得罪了！”

        蔡敏雅和水连城吃惊地看着洪峰和刘秘书。

        满腹经纶的洪峰突然缄口无言，唯有窘迫沉默。

        罗纪当然知道章洋的背景：“洪书记，听证会让我看到了人民，看到了希望，我相信你！我想，你我的心是相通的，我一直都在感激你。也请你放心，中国这么大，潜能学校会有办法的。”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是矛盾、是无奈、是愧疚？只有洪峰自己知道。他不敢再说熠州投资环境的事儿了，也不敢再说欢迎罗氏来熠州发展的事儿了。这一刻，洪峰像被抽空了气的气球，没了底气。

        罗纪笑了笑，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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