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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8☆邢夫人巧言令婚成,贾迎春怯懦应诸事


    荣国府里邢夫人想着凤姐歇息两日就好了,擎等着她与贾母说贾迎春之事。只是左等不好,右等也不好。那边孙家的孙绍先好了两日,不知是没消息的缘故还是怎么,竟又渐渐衰弱起来。

  孙家的大老爷又得太上皇看重,执掌工部,是为工部尚书。孙老太太见孙大老爷渐成器了,心底便多底气三分,少不得要催一催荣国府,是时候把这事定下来。

  邢夫人没法子,赦老爷又不肯将借据一事披露出来,只得暂且应下,自思量了一回,便往贾母院中来。

  贾母近来无事,命人往史家去接了湘云,林家去接了黛玉,又请了才搬出去的宝钗过来,一并说笑。

  邢夫人来时正赶上众人说话,因笑道:“什么话叫老太太这样高兴,说了也叫我听一听。”

  荣府内三春亦在此列,众人起来与邢夫人见了礼,宝钗便道:“前两日林丫头往重元寺去了,正听她说那里的趣事。”

  林家如今越发得势,林黛玉更得太皇太后喜欢,得封福寿县主。前日往重元寺去,就是随太皇太后过去的。

  邢夫人听了就说:“林姑娘,听闻你近来在院中养了只鹿。”

  黛玉颔首,抿唇轻笑道:“是哥哥猎中了叫我养着的。”

  “你哥哥淘气。”贾母嗔道:“猎了鹿只想着叫妹妹养,自己不肯费工夫。”又道:“我也是爱鹿呀马呀的,怎么不见你哥子想着我?”

  “那鹿虽是干净,到底有气味,只怕损了老祖宗清净。”林黛玉歪着头掩着唇只是笑,侧头与三春道:“你们瞧,老祖宗还想着养鹿呢。当我不知道,凤姐姐如今得了喜讯了,往后只怕老祖宗爱不过来,哪还有心思看鹿?”

  一时众人皆笑起来,贾迎春坐在黛玉身边,低声问她:“凤姐姐有了身子,你见过她没有?”

  黛玉摇头:“听人说凤姐姐近来不大出门,只怕嫌我烦。”

  “只怕什么,她不过是躲懒罢了。咱们一并去闹她,她若嫌咱们,咱们拆了她的屋子。”贾探春笑着站起来,史湘云也跟着起来。

  史湘云道:“就是,不及贺喜,她就躲了,这有什么意思。咱们一并过去,也瞧瞧她。”

  贾母便道:“她近日不爱出门,你们过去瞧瞧她,陪着她解解闷也是好的。告诉她别总躺着,多起来走动走动。”

  众位姑娘于是辞了贾母,自往凤姐院中来。

  邢夫人这才与贾母道:“有件事想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问是什么事,邢夫人便道:“前些时候孙府过来,说是瞧中了二丫头,想迎她过去做长房的奶奶。”

  贾母记着这事,只是不喜孙绍先体弱,因回道:“我已回了这事了。孙家那少年郎体弱多病,恐不是长久之相。”

  “话虽如此,大老爷却想着,孙家与咱们荣国府原有些情谊。如今孙家又官复原职,孙大老爷更做了工部侍郎,想是来日可期……孙家老太太说了,倘使此事不成,许二丫头另嫁……”

  这话委实不该是个做母亲的说出口的,贾母怒从心起,指着邢夫人便骂:“你今日与我说这话,我只当你是猪油蒙了心!老大家的,我只问你一句,倘使二丫头是你养的,你肯来与我说这话?”

  邢夫人被她指着骂得心头猛跳,当下起身跪倒在地,请罪道:“老太太恕罪。不是我瞧中了人家,原是老爷想着孙家的门楣如今配得上,孙家那少年郎又养得出众,才学过人,过去了算不得委屈。”又道:“况二丫头终究不是我养的,又是庶出。性子文懦,便是丫头婆子也拿捏得了她。”

  贾母沉声道:“我只说一句,这门婚事我是不许的。只是你们如今都有自己的计较,二丫头是我的孙女,到底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只盼着你们做这事时也想一想,到底能不能够。你老爷脾性上来,非要你做这事。你心知是错,不规劝他也罢了,竟还由得他胡来!”

  邢夫人小声道:“我何曾没劝过,只是老爷的话从来不许我改。我只有听的份,再没能辩驳的。”

  “说来说去你总是有理!”贾母动了一场气,遂命邢夫人出来,自躺在贵妃榻上歇息了一回。

  邢夫人被骂了一回,心中亦有气生出。越恨迎春,更想早早把她许出去。当下择日请孙大太太过来,与她商定定亲事宜。

  这日贾迎春才吃了饭,有丫头过来请,说是邢夫人有话要问。贾迎春原要往贾探春房里去,听了这话只得改道,往邢夫人房中去了。

  邢夫人坐在大炕上,只穿了一件鼠灰的衣裳,下头系着一条石青马面裙。因在家中,只挽了家常髻,并无金玉装饰,只簪了一枚鸾鸟式样的银簪子。常妆便服的,虽格外显出端庄,到底不着颜色,更觉郁郁。

  贾迎春打外头进来,因问:“母亲可在里头,我来给母亲请安了。”

  立在边上打帘子的一个丫头便道:“太太正在里头,姑娘往里去就是了。”

  贾迎春于是进了里间,邢夫人见她进来,近些时候身子抽条了,穿得虽素淡,到底年纪小,模样也好,瞧着能入画一般。

  她请安见礼,邢夫人叫免了,便叫她上前来坐。邢夫人的贴身丫头彩嫆并上彩舞一个搬了绣凳,一个捧着茶过来。

  彩舞笑道:“姑娘吃茶。”

  贾迎春颔首接了茶吃,便听邢夫人在上首道:“我们府里才接了恩旨,说宫里娘娘要回来省亲,这话,想必你们姊姊妹妹都知道了。娘娘要回来,这是大事,也是隆恩。你是姊妹里最大的一个,更应该懂得些分寸。平日|你们聚在一处胡闹也就罢了,老太太纵着,你们年岁也小,无伤大雅的,随你们去了。现如今你渐大了,很应该知道一些女儿家的体统。你虽不是我养的,到底是老爷的女儿,满打满算只这一个女儿,倒很应该教你规矩。以免来日|你出阁了,倒叫外头人笑话我们荣府,连个姑娘都教不好。纵是庶出,也该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嫡女更好些。”

  这一番话直说得迎春面上泛红,她又是个怯懦的,一贯不会回嘴,只低着头,扣着裙子上一处纹路,闷闷道:“太太说的是,我都听太太的。”

  邢夫人又道:“前两日老爷与我提了,说那孙家老太太极喜欢你。赶巧他们长房举家都过来了,长房的嫡长子正与你相配。我便回老爷,我说这是极好的事,只是我们二姑娘太木了些,只怕人家讨好去了,反不喜欢。老爷说了,咱们无需担心这些,左右是人家求上来的。我一想,也正是这个理。今儿往老太太屋里去,老太太说今早孙老太太并上孙家大太太过来了一趟,奉上了表礼,并上订亲的物件。因说这事只是定下,不必张扬,便不曾告诉旁人,只家中长辈知道罢了。”说着,侧头道:“彩嫆,将那物件取来。”

  贾迎春到底年岁极小,不曾遇过这种事。邢夫人只凭着自己畅快,兀自说得直白半分,直将她说得低垂了头,心乱如麻、面红耳赤、手心泛湿,半句话说不出来。

  那表礼倒也罢了,总不过是些缎子。倒是那订下的物件,小小巧巧的一方长黄花梨木盒子,上头雕着花草纹路。彩嫆将盒盖开了,展开与贾迎春看。

  见迎春只是低头,不肯看,彩嫆便笑道:“姑娘,这是事关终身的事,好歹抬起头来瞧瞧罢。”

  迎春身子动了动,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只见里头摆着一枚扁白玉钗,只这一眼,再没看清旁的,便匆匆将头低了下去。

  邢夫人在上吃了口茶,老神在在问道:“他们送来的礼倒很巧,那上头的花样正是迎春花。尚不曾过问名这一遭,照理他们不该知道。不知道,偏送这个来,也能算得是天赐良缘。那玉我瞧着倒润泽,你看着好不好?喜欢不喜欢?”

  迎春面上发烫,口中仿若塞着一方软帕,涩腐得很,说起话来只是呐呐:“父亲和母亲并上老太太见了觉得好,那就是好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是这话,到底也得你自个儿高兴。若是出去了,过得不和美,只怕你反过来怪我和你父亲。”

  迎春摇头道:“都依太太的意思。”

  邢夫人要听的就是这一声,当下颔首,命彩嫆:“盖起来罢,给司棋替她姑娘收着。”

  彩嫆合上盒盖,将那盒子交给司棋。司棋才伸出手要接,便听外头有丫头道:“三爷慢着些,二姑娘在太太屋里呢……”

  原是贾琮来了。那丫头叫住他,本是想着贾迎春并上邢夫人在里说事,不好叫打扰。偏贾琮听了,只觉这个丫头也瞧不起自个儿,当下便嚷:“二姐姐在里头怎么了,我见不得她?好赖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比谁高贵些?”

  一面说,一面掀开帘子进来了。

  他在外头猖狂,见了邢夫人,倒不闻声响,老老实实见了礼,道:“给母亲请安。”

  邢夫人素日便厌他淘气,当下便冷着脸道:“又去哪里受了气,这样大的人了,半分不知道规矩!平白无故在外头扯你二姐姐做什么!你再又犯,我倒该告诉老爷,叫他赏你一顿排揎!”

  说罢,便与迎春道:“你也是,半句话没多的,木头一般,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话都与你说了,你自下去,那些物件总该做起来了。去罢。”

  南楼气性大,到底也记着这是外头。怒气上涌,强忍住了,硬逼着自个儿挤出个笑来:“玉壶姐姐这话说得却不好,无论我们大|爷病着还是好着,这东西既然是我先来要的,便不能给你。祖大|爷要吃,再命谭嫂子做就是了,左右厨房里的东西,哪样不是给主子们吃的。姐姐说都赏给我们吃了,我也不敢受。大|爷虽然体恤我们,到底记着大太太的话,爱惜自己的身子。我们端过去的东西,就是再不好吃,但凡能补养的,大|爷都要吃的。便是又剩下的,主子不开口,哪有我们吃的份?”

  见玉壶又要开口,南楼接着道:“这是我们院子里的规矩,故这罐汤,竟不能给姐姐了。”

  玉壶冷笑道:“你这小蹄子,嘴倒利索。只是我不听你的,你又能怎么?我是打小伺候我们大|爷的,但凡大|爷要的东西,从没有不能给这三个字。便是老太太房里的茶水,我要了就是要了,这是我们府里的规矩!”

  说着,竟不顾南楼阻拦,径自端起那罐子来,狠狠往地下砸个粉碎,那汤水溅了一地。饶是南楼躲得快,到底也有半扇裙子被溅湿|了。

  南楼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挤出一句:“你!你好不讲理!”

  玉壶随手将那端罐子的小丫头退到一旁,道:“我失手砸了厨房的罐子,旁的不说,祖大|爷还等着吃汤。你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告诉谭嫂子,叫她再做了给我。”

  孙绍祖在府中积威已久,玉壶的话,那小丫头岂有不敢听的。当下看都不敢看南楼,只低眉顺眼的,仍往里头去了。

  南楼哪里是受得了这起的人,当下便张牙舞爪地要和玉壶厮打。玉壶比她长了几岁,力气比她大许多,也不怕她,卷起袖子便要和她扭打。

  这如何使得?平日里拌嘴、小心眼这是后宅的常事,只是两个世家公子房里的大丫头在厨房里动起手来,这是哪户人家都不能有的事。若是传出去了,他们两个倒也罢了,厨房里其余的人,指不定也要受牵连。

  当下众人绝了看好戏的心,纷纷上前,一群拦住南楼,一堆抱住玉壶。

  那谭嫂子的侄女谭小香一面推着南楼往外,一面劝道:“好姐姐,千万听我一句,别在这里与她争上。”说话间她已强拉着南楼出来,这才朝着里头努努嘴,道:“那一位是二太太赐了给祖大|爷的,便是预备着给祖大|爷做房里人用的,本就猖狂些,你何必去要她的强?”

  南楼无法,只得回去。裙子污了,头发也散了,走在路上倒叫旁人看了一路的笑话。南楼越发觉得委屈,才进了院子,便见着翠箔打发人去找她,唤了一声翠箔,便在院中呜咽着哭了起来。

  “好大胆子!”孙老太太听了前后缘故,当下怒不可遏,指着自己身侧丫头,怒道:“去!把玉壶那个小蹄子给我压到抱厦里去!我倒要问问,她这是哪个府里的规矩!”

  她已然动了真怒,孙绍先恐她年纪大了,动怒对身子有恙,当下劝:“老祖宗何必为这种贱婢动气,实在不值当!”他淡声道:“她这样挑拨我和绍祖,饶她也不能,只是老祖宗与她大动干戈,倒失了身份。既然是二太太那里的人,不如叫二太太处置,这才合理。”

  入夜时分,各院各房都已掌灯。

  孙老太太不喜繁文缛节,吃饭的时候也不爱叫儿媳伺候。故孙大太太并上孙二太太只各自在院中吃,倒自在许多。另还有一个庶出的孙三老爷,他自娶妻后,孙老太太便另择了一府,无人管辖,他乐得如此,便领着才过门的夫人往外去了。现下若非逢年过节,须得孙老太太那边传了,方才过去。

  孙大太太在扬州的时候养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这是三个嫡出的。另又有两个姨娘,养了两个庶出的儿子,此暂不提。孙老太太因想着孙绍先病了,孙大太太恐照顾不过来两个姑娘,便接了过去,在她房中住着。二房里也有几个女儿,长女是嫡出,另还有两个庶出的,也在孙老太太这处一并教养。

  这几个姑娘里头,以大房嫡长女为首,今岁已十三了,是应该说亲事的年级。

  今日白日里孙绍先吃了两碗酸笋汤,到傍晚就觉身子松快许多,不多时竟能下地走路了。孙大太太自然欢喜非常。孙绍先因说自己身子大好了,倒想伴着父母吃一顿晚饭。孙大太太虽觉他并未好透,到底许久不曾与他同桌用饭了,只命光摇并上翠箔两个仔细瞧着,到底允了。

  却说孙大老爷放衙回来,因近日事忙,归来的时候已然是用晚饭的时候。他才进了屋,便见孙大太太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服侍他脱外裳,便笑道:“什么事,值得你这样高兴。”

  孙大太太将外裳交给丫头去安置了,便道:“今日我和老太太往贾府去了,才回来,绍先就大好了,能下地走动,才与我说,久不曾与父亲一并用饭了,倒想一桌吃顿晚饭。我许了。”说着,便命丫头道:“箜篌,去载盈院请大|爷过来,老爷回来了。”

  箜篌应是去了。

  孙大老爷听了,面上疲色少了许多,一双眼睛极亮:“果然?”见孙大太太颔首,便叹道:“因果报应,我原最不信这个,今次却遇此奇事,竟不得不信了。当日绍先求我务必救那一位,我因见他浑身狼藉,鲜血淋漓的,恐摊上官司,原不肯救。绍先跪在我面前,我不忍见他如此,方才救了。竟不知后福从此起,若无此一救,我不能回京城来,那瘌头和尚也不能上门。便是上门了,也罪臣之身,也不能回京,更不能往荣国府门上去。果然一报还一报,绍先救人一命,自个儿才也得了一线生机。”

  话才说罢,那厢笙箫打帘子进来,道:“太太,郭姨娘并上冯姨娘来给太太请安。”

  孙大太太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心思,近些时候孙大老爷忙着太上皇吩咐的事,寻常不往他们房里去,只往正房来。他们瞧着倒懂规矩,日日过来请安,不过是为着能给孙大老爷瞧上一眼。人有私心,他们也是正经进来的良妾,孙大太太平日里也只做睁眼的瞎子,当做没瞧见。过会子孙绍先却要过来,她倒不想叫他们打照面。

  孙大太太道:“不得空,回了他们。”

  笙箫便仍打帘子出去,与那垂首立在门边的两个姨娘见了一礼,道:“太太正看账本,不得空,两位姨娘明儿再来罢。”

  能当世家大宅里头良妾的女子,都是身家清白的女儿,不过出身略次、眼光也窄,当不得一府主母罢了。

  孙大太太宽厚仁慈,两个姨娘也不是很要强的人。他们来这一遭,不过是求个奢望。若是求不到,也罢了。孙大太太不会为难他们,他们今次吃了闭门羹,也不会往外头去,说当家主母的不是。这是做妾的本分。

  故郭姨娘并上冯姨娘得了这句话,面上也不见有什么郁色,只颔首道:“既太太忙着,就算了,我明儿再来请安。”

  说罢,便径自去了。

  二人才去,孙绍先便由箜篌引着过来。箜篌与笙箫道:“去回太太,说大|爷来了。”

  笙箫往里去回话,不多时便出来,道:“老爷、太太请大|爷进去呢。”

  孙绍先这才进去,孙大老爷细细打量了他一回,虽觉他颜色略靡,到底精神尚可,那双眼睛里也透出了些亮色。当下颔首,道:“这回若是能大好,才是好了。回头你媳妇娶进来了,也该知道分寸。人家救了你的命,这是一生一世还不尽的恩情。不求你们恩爱不移,相敬如宾也使得。”

  “父亲说的是,我必高头大马三媒六聘迎她过门,但凡待她有一丝不尊重,就叫我五雷轰顶,立时死了。”

  他这番话已形同赌咒,叫孙大太太听了委实心惊肉跳,当下呵止:“快住嘴!你平日也是知道分寸的,这些话怎么敢胡言乱语?若是有那一日,还请老天收了我去,留着你罢。”

  孙绍先嗔道:“母亲还说我,你委实也不该说这些话。”

  “好,你我都不说了,只当是玩笑话,大风吹过就散了。”

  此时笙箫来问,可要摆饭。孙大太太命摆饭,一时菜已备齐,三人便起身坐到桌上。

  三人用了一回饭,丫头们便将碗碟撤去,奉水与他们漱口,过了,才端上茶水,退至一边。

  孙大老爷擎着茶想了一回,便问孙绍先道:“明年四月底就是你的生辰了,今次是你及冠之年,很应该大操大办一回。你也该预备起来了,到了那时候,想必你身子也大好了。”

  孙绍先笑道:“何必大操大办,请两个亲近些的亲戚朋友过来坐一坐就是了。家里现下怎么,父亲也不该瞒着我。不过有个空壳子,这样多丫头婆子伺候,已是一笔大开销了,何必再强撑这份花团锦簇。”

  孙大太太只得此一子,平日里便千般疼惜他体弱,如今听他直言道来,更不免心头泛酸。“我的儿,你不必忧心这个,有你爹妈呢。”

  孙绍先放了茶盏,道:“母亲昔日嫁妆极厚,在扬州获罪那几年,业已变卖的变卖,转赠的转赠,现下已十不存三。父亲原先那样,现如今都改了,两袖清风,何来余钱?官场人情都要费银子,我虽是男子,读了些书,却不愿做不通五谷的人。母亲听我一句,万勿铺张浪费。另又说了,也不是个个及冠都要声势浩大。子景家里算得丰厚了,他是五月的生日,竟也不准备过呢。”

  孙大太太仍不肯听他的,只道:“玦儿那是因着身在外,不好过罢了。若是回来了,补过也是有的。”

  “母亲……”他叹息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不过是不肯叫我被人比下去。只是腹内锦绣从来无需金玉相裹,自有熠熠之时。老祖宗现如今年岁大了,身子骨虽说还健朗,却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总不能连请医吃药的时候,都不得已俭省。银子用在刀刃上,这才是正理。”

  现下以孝治天下,万民以孝为基底。孙绍先搬出孙老太太来,这才令孙大太太止住了。也叹息着道:“是这个理……”

  如今孙家实在煎熬,虽是官复原职了,到底清官难做。人情、表礼、年礼……种种都是要花银子的地方。他们家原是有底子的,只是后来获罪,尽数掏空了。孙二老爷当年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求到了荣国府头上去,这才得了些银子,堪堪熬过去。里子什么模样,众人都是知道的。只是那外壳,怎么也得光鲜亮丽着。如此周转,银钱许多时候不够。孙绍先这病倒不必吃药,若真要吃药,只怕孙大太太要厚着脸面回娘家去打秋风,这才好了。

  这是一桩难事,提及就叫人头疼,二人只说至这里,便不再提。

  那孙大老爷又似想起些事,问孙大太太:“我记着宛纯是今岁八月的生日,过了生日是整十三了。”

  宛纯正是孙大老爷并上孙大太太养的嫡长女,嫡次女袭了她姐姐的纯字,乳名容纯。

  孙大太太不防他提起这个,笑道:“宛丫头的生辰远着呢,提那个做什么。”

  孙大老爷吃了一口茶,慢慢品了片刻,才咽下去,道:“十三了,也是时候该相看起来。真到了年纪,只怕与她年岁相仿的英杰俊秀都已定下,这却不好。”

  “我一早瞧好了。”孙大太太满脸是笑,道:“我当是为着什么。”

  “你瞧好了?瞧中的那户人家?”孙大老爷颇为惊愕,便是孙绍先也不由看向他母亲。

  孙大太太道:“玦儿过了生日就是十五了,是该说亲事的好时候。前些时候我往林府去,问过一两句,林夫人说玦儿尚且不曾定亲。原先我们在扬州,山高路远的,又是戴罪之身,这也罢了。现如今回了京城,老爷官复原职,两家亲近,宛纯并上玦儿也是打小一处玩的,算得青梅竹马,这岂不是一桩好亲事?”

  岂料这话才出,孙大老爷面色骤变,放下茶盏,斩钉截铁道:“林玦不成!”

  孙家大房昔日在扬州时,多受林家出手相助。孙大太太与贾敏也算得密友,知道她一贯的为人。林玦又很出众,百个里挑不出一个来。孙大太太委实不知道,孙大老爷这句斩钉截铁的不成是为着什么。

  孙绍先亦不知何故,当下道:“儿与子景一贯交好,子景素来温润,同宛纯妹妹是打小一并玩着的,也能说一句青梅竹马。子景文采之惊才绝艳,来日决然是个前程无量的人物……”

  话未说尽,孙大老爷便抬手阻了,道:“你们的思量我都明白,我何尝不知道林玦是个好的。只是再好,也不是咱们配得起的人!”他扫了一旁立着伺候的丫头婆子一眼,道:“都下去罢。”

  一时众人鱼贯而出,才听他道:“东太后所出的齐献长公主,过了生辰就十三了……”

  太上皇拢共得了七位公主,除了嫁到外邦去的、夭折的,如今尚在宫中的,唯有三个公主。最年长的是三公主,封号齐孝长公主,今岁十六。因是中宫嫡出,虽年岁略长,亦不曾往外邦去和亲,如今住在宫中。皇上已谕旨赐婚,驸马正是上届探花郎。另有一位六公主,封号阳和公主,生|母乃是昔日惠妃,今惠太妃。今岁十四,也已由太上皇赐婚于冯武将军长子冯紫英,只待公主及笄之后,再行下降。

  而孙大老爷口中这位齐献长公主,乃是太上皇的七公主,是顶小的一个。因她生得娇美明艳,性子活泼,太上皇格外疼爱。

  昔日****与东太后言:“若齐献为子,必令她承我大统。”

  足见齐献长公主受宠之甚。

  只是因着太上皇对她格外纵容,她身份又很贵重的缘故,她性子却很骄纵,连原先宠冠六宫的左太贵人,见了她也要避其锋芒。

  齐献长公主擅骑术,平日里在宫里行走,也是马鞭不离身。若有人冲撞了,动辄就要拿出鞭子来抽。偏太上皇待她实在纵容,便是今上对她略有不满,也不敢训斥于她。

  孙大老爷偏在这时候提及齐献长公主,这里头的意思,实在昭然若揭。

  孙大太太惊讶道:“莫非太上皇有意降齐献长公主至林家?”

  孙大老爷十指相互摩挲着,道:“正是前两日的事,太上皇召我过去,说了事情,又说知道我和林大人一贯交好,昔日在扬州时,绍先同林玦也常有来往。便问我,这林玦盛名之下,真有才至此否?可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老爷是怎么说的?”

  他瞥了孙大太太一眼,“不敢欺瞒太上皇,自然实话实说。”

  那林玦是个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隐瞒过去的?另又说了,满京里的人,谁又不知道林家嫡长子之文采风流,人品出众。昔日|他与合睿王并上北静王两位王爷同游重元山,与二人联诗,纵然年少,亦未落下风,才气灼灼,满京里一早传遍了,岂能掩盖?

  太上皇洞察万事,自然听过这个。问那么一句,不过是要透出两三分意思来罢了。

  现如今的驸马,在朝堂上不过领一份闲职,并不做实事。这乃是为着防他独大的缘故。

  想到此处,孙大老爷与孙绍先不约而同,为林玦一叹。

  孙绍先道:“子景昔年写过一篇治水赋,实在文采出众,用词精练。虽略显稚|嫩,到底能显出实干之才来。如今却是……”

  便是林玦今次考中了状元,也再没用了。不过是领着银子度日,享一份虚的光辉,再不能凭着自身做出些什么来。

  孙大老爷叹了一回,便与孙大太太道:“趁早消了这年头,再为宛纯择一门好亲事。”

  孙大太太苦笑道:“咱们离家多年了,京里原先认识的,如今多半瞧我们不起。便是又要攀附我们的,嫁过去,又恐品格相貌不好,委屈了宛纯。只怕要细细拣择起来了,倒难得很。”

  只可惜了,林家第二个儿子才养出来。若不然,便是小上一两岁,也还使得。

  孙绍先回了载盈院,坐在书桌前想了一时,便命翠箔研墨。自摊开一张澄心堂纸,取笔蘸墨,只手顿在空中,竟久久不敢落下。

  光摇恐他费眼睛,捧着一盏罩灯过来,摆在桌上,口中道:“好好地,又弄这个做什么。身子才好,大|爷也不怕熬坏了。”

  他道:“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知道就是了。”

  这话说罢了,才落下笔来。只堪堪几行字,并不曾多写。末了落款,待墨迹干了,便折起装入信封中,在信封上写“林玦亲启”四字,便摆在桌上,以镇纸压了一角,吩咐光摇:“明儿一早就送出去。”

  光摇领了命,孙绍先这才长长叹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又凝思了一刻,才道:“抬水进来罢。”

  水抬进来,他打发光摇他们出去,自洗了澡,又穿了中衣,这才明他们进来。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闭上眼睛。

  自孙贾两府定下婚事,孙绍先的身子就一日好过一日,乃至五|六月时已复如初。

  孙老太太的生辰是五月十三,眼见要到了。孙家自打扬州回京,这是头一桩喜事。依着老太太并大太太的意思,是想大办一回,好叫京里人都知道知道,他们孙家到底是起来了。

  孙绍先身子好了,大太太见了也高兴。与他说了一回孙老太太生辰的事,又道:“我预备往荣国府去送帖子,请他们府上几位姑娘都过来赴宴,也叫你隔着人瞧瞧二姑娘的模样。”

  这原都在孙绍先意料之中,赶着五月十三前将诸事定下,才好在宴上见着迎春。只是虽一早想好了,眼下大太太提及迎春要过来,心中仍不可自已得溢出欢喜来。屈指细算,自她上辈子去后,他便再没与她相见。闭目细思量,芙蓉俏面一张,却仍清晰在眼前。

  他唇角上|翘,那欢喜竟再忍不住,含笑道:“都依母亲的意思。”

  大太太瞧了他一眼,暗叹果然姻缘天定。迎春虽是荣国府的姑娘,却是庶出。原先许是他们孙家高攀,如今孙家却起来了,细想想虽生得美,性子却过于文懦了些。做母亲的自然想叫儿子迎个天下无双的姑娘回来,照着她的意思,迎春竟配不得目下的绍先了。只是配得配不得也由不得她定夺,性命留下了,往后想要什么没有?何况瞧着绍先目下的意思,只怕是极喜欢迎春,日后势必要待她千好万好的了。

  大太太瞧着他,目色渐软下来。因道:“我再忙些时候,再过两年你娶了妻,这些事都该交给她去办,我也好享享清福,过两天清净日子。”顿了顿又道:“这回你病了,我见你房里几个丫头太迟缓了些,碧影和素练近日服侍你,就不必他们回来了,仍在载盈院里服侍你。”

  “儿子院子里的人够用,怎可用母亲院子里的人。”叫碧影并素练过来,一样是服侍他,一样却是真赏给他。孙绍先何等剔透心肠,怎能不知?

  “原就是预备着调理好了拨他们过去服侍你的,再没可不可这说法。”大太太道:“你如今渐大了……老太太见了也高兴。”

  孙绍先面色渐红,他活了两辈子,上辈子大太太去得早,二太太那样的人,再不会顾着这些事,故他至死孑然一身。这辈子又年纪小,乃至今日,叫母亲给房里人,却是头一遭。偏他又是个痴心的人,认定了一个便终生只是一个了。当下拒道:“儿子不需这些,情应有钟,只消一个就足了。”又道:“我这样的人,天长地久不能给,跟着我有什么大造化。他们都是清白灵秀的姑娘,与其如此,还是放他们出去,各自过各自的好日子去罢,也不枉费他们服侍我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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